何妍回來得有些晚，她先把車子在路邊停好，又從院門口的信箱里取了訂閱的報(bào)刊雜志，一邊翻看著，一邊往院子里走。很意外地，她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牛皮紙的信封，上面只寫了她的名字。

    那是一封已經(jīng)罕見的手寫信，信紙上印著淡淡的墨竹，竹枝挺拔凌厲，一如紙上的字跡：

    你好，何妍。

    寫這份信時，你正在我的身邊沉睡，而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我骯臟的身體卻不知被深埋在何處。很奇妙，不是嗎？我們隔了一年的時光再次相對，隔著生死，你看著我寫下的字，而我卻貪婪地望著你的臉龐。

    阿妍，我卑劣如昔，卻又添怯懦軟弱。

    即便是面對著一年后的你，我仍沒膽量詢問一句那個孩子是否安好。我在心中卑微地期盼著他此刻能夠躺在你的身旁，卻又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沒關(guān)系，如果他不能在你的身旁，他起碼可以在我的身旁。

    這個我試圖用生命來挽回的孩子，他的眉目里是否會有我的影子？

    曾以為自己有千言萬語，可待提筆落字才知竟不知能說些什么。是我將光潔的你一寸寸地扯入地獄，現(xiàn)在卻又妄想著你能被我這只言片語打動，很可笑，是不是？

    可我還做過比這更可笑的事情，獨(dú)自一人躲在陰暗的影像室里，像一個偷窺者，觀看你和梁遠(yuǎn)澤生活里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看著你們兩個各據(jù)沙發(fā)的一端，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有時會對著他笑，有時會向他發(fā)脾氣，有時甚至還會伸出腳尖去踢他，毫不客氣地說：“遠(yuǎn)澤，你去給我倒杯水來?！?/br>
    每當(dāng)看到這里，我的心就會妒忌地發(fā)狂，卻又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改變不了，只能幻想著影像里的那個男人如果能換成我，那該有多好。

    那不是梁遠(yuǎn)澤，那是我，是我在你的身邊，你是在對著我笑，是在向我發(fā)脾氣，你伸出腳尖去踢那個男人，是我。

    可那人終究不是我，我也沒有梁遠(yuǎn)澤那樣的好脾氣。

    我不會叫你坐得離我那樣遠(yuǎn)，你要坐在我的身邊才行，最好依偎在我的懷里。你向我笑的時候，我會俯下身去吻你。可你要是對我發(fā)脾氣，我絕對會把你扯過來教訓(xùn)一頓。我會去為你倒水嗎？我認(rèn)真的想過這個問題，答案是我也會的，但我更多的應(yīng)該是指使你：“阿妍，去給我做飯吃，我餓了。”

    很像一個精神分裂的幻想癥患者，你會不會看笑？

    阿妍，你說得沒錯，我們的一切都是錯。相遇是錯，開始是錯，糾纏是錯，什么都是錯，怎樣做都是錯。而我此刻只希望，我能夠正確地終結(jié)這些錯誤。

    阿妍，對不起，對不起曾帶給你那樣的傷害，我悔之不及。

    阿妍，我愿意，愿意用我的死亡來結(jié)束這錯誤的一切，還你平靜的生活。

    阿妍，阿妍，阿妍，阿妍，阿妍。我一遍遍念你的名字，希望能記得再牢些，叫它能陪著我走完接下來的黃泉路。

    阿妍，你知道嗎？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一夜我們的開始不是那般不堪，該有多好。

    ??

    夕陽從旁側(cè)斜打過來，落在紙面上，照得字跡有些恍惚。不知不覺中，有眼淚無聲地從眼角里滾落，何妍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只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如一年之前，她從婦產(chǎn)醫(yī)院的彩超室里出來，走不兩步就沒了力氣，只能倚靠在走廊里，手用力掩著口，慢慢地滑倒下去。

    她看到了那個已近四個月的胎兒，那個長得長手長腳，在羊水里游弋玩耍的孩子。它動個不停，活潑歡實(shí)，絲毫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yùn)。這樣活生生的一條性命！

    走廊里人來人往，落到她身上的視線各式各樣。梁遠(yuǎn)澤從等待區(qū)里走過來，絲毫不顧忌別人的目光，雙手握住了她的肩，抿著唇將她從地上提起來，“妍妍，我們不做手術(shù)了，我們回去?！?/br>
    她愕然地抬頭看他，愣得片刻，這才啞聲說道：“這是沈知節(jié)的孩子。”

    “它也是你的。”他答她，眼中也有矛盾掙扎，可慢慢地，那眼神終于漸漸堅(jiān)毅，他盯著她，一字一句地告訴她：“不，它不是沈知節(jié)的，它只是你的孩子，以后，它還將會是我們的孩子。妍妍，我們回去?！?/br>
    “我們的孩子已經(jīng)被沈知節(jié)殺了?！彼卣f道，把頭抵向他的肩頭，把藏在心底的秘密告訴他，“遠(yuǎn)澤，我們有過孩子，我們的孩子被他殺了，他逼著我去做流產(chǎn)，拿你的命來威脅我?！?/br>
    梁遠(yuǎn)澤的身體于一瞬間僵硬，他從不知道他們還有過一個孩子，從不知道。

    她說著說著，終控制不住情緒，孩子一樣的痛哭流涕，“我恨，我恨啊。他都?xì)⒘宋覀兊暮⒆?，我們?yōu)槭裁匆粝滤暮⒆?？不，我們不留，絕對不留！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做手術(shù)。不能再叫它長大了！”她近乎失控，慌亂地拽著他往前走，“快點(diǎn)，快點(diǎn)。”

    他隨著她走了幾步，卻停了下來，拉住她，“妍妍，我們回家去?！?/br>
    她慢慢安靜下來，站在那里，茫然無助地看他，輕輕地叫他的名字：“遠(yuǎn)澤?！?/br>
    他伸過手，攬著她的頭摁到自己胸前，良久之后，才緩聲告訴她：“妍妍，我們和他不一樣。”

    是啊，他們和沈知節(jié)不一樣，就算他們曾受盡侮辱與傷害，可他們還是不會變?yōu)樯蛑?jié)那樣的人。因?yàn)椴还苣闶艿絺?，永遠(yuǎn)不能成為去傷害別人的理由。她懂，梁遠(yuǎn)澤懂，而沈知節(jié)卻不懂，從來不懂。

    何妍抹干了淚，把信連帶著信封一同撕碎，扔進(jìn)了旁邊的垃圾箱里。她低下頭從皮包里翻鑰匙，好容易才把鑰匙找出來，沒等著插進(jìn)門鎖里，房門就被從里面打開了。

    梁遠(yuǎn)澤單手抱著孩子，另只手里卻拿著奶瓶，用看救星一樣的眼神看她，口中卻是不停地抱怨：“老早就聽到你車響，怎么半天不進(jìn)門，在外面磨嘰什么呢？以后要是這樣，再也不放你一個人出去了。”

    她不回答，只是笑，可笑著笑著，卻不禁紅了眼圈。

    其實(shí)，生活能夠這樣便已是極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