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識以來，還從未吵有這么激烈的爭執(zhí)。

    他們平素的喜好性格都極為相投，政見也相似，自從在一起后幾乎沒發(fā)生過咀晤。然而誰知在今天，他們竟會因議和之事產(chǎn)生這么大的分歧。

    若是日常小事，他們倆早就不約而同地退讓了。

    然而這偏偏是國事，他們各執(zhí)一詞，都十分地堅(jiān)定強(qiáng)硬。

    沈梒離去之后，謝琻失魂落魄地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拖著沉重的步法向午門外走去。出得宮廷，他茫然地在原地立了片刻——本來他今天是計(jì)劃去沈宅的，畢竟沈梒忙了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能回家一日，誰知又……

    如今如果要去沈宅、見到了沈梒，他又該說什么呢？他倒是可以溫言軟語說點(diǎn)什么，但是于議和一事上，他的意見還是沒有改變，所以這事情本質(zhì)上還是沒有解決。沈梒那么機(jī)敏，定然一眼就能看出來他的意圖，到時兩人又免不了要爭吵。

    胡思亂想了一陣，他頹喪地招侍從牽來馬匹，撥轉(zhuǎn)馬頭往謝宅的方向去了。

    到家時，謝父與謝家長兄謝鑠正在廳內(nèi)敘話。謝鑠如今已是一方封疆大吏，平素甚少回京，如今也是趁著新春之際回京述職才能在家中呆上一兩日。這位謝家大哥的性格與火爆的謝父、颯然的謝華都不大相同，平日寡言少語、冷峻多思，到了關(guān)鍵時刻又雷厲風(fēng)行，是十分敏銳且嚴(yán)謹(jǐn)?shù)钠⑿浴?/br>
    此時謝琻滿腦門的官司進(jìn)屋，一抬頭撞上了謝父與謝鑠。他不愿讓父兄看出自己煩躁，連忙收拾表情給二人問安。

    只可惜他這番表演，瞞一瞞粗心大意的謝父還好，卻半分逃不過明察秋毫的謝鑠。

    見謝琻行了禮便想走，謝鑠吹了吹茶碗里的茶沫道：“站著?！?/br>
    謝琻腳步一頓。

    “垂頭喪氣的?！敝x鑠抬頭瞥了他一眼，目光如電，“今日是達(dá)日阿赤面圣的日子吧……發(fā)生什么了？”

    謝琻：“……”好好的喝茶便喝茶，總觀察別人做什么？

    但既然大哥問了，他又不能不答，只好含混道：“沒什么，與同僚發(fā)生了些爭執(zhí)。”

    “與同僚發(fā)生爭執(zhí)？”謝鑠重復(fù)了一遍，“你眼高于頂?shù)?，與誰爭執(zhí)能讓你這么耿耿于懷的？”

    謝父一頓，露出了個了然的神色；而謝鑠也旋即猜到了答案。

    “是沈梒？”

    謝琻：“……”他什么都不必說，干脆就站在這里讓他倆觀察得了。

    左右都要被看穿，謝琻索性在下手坐了，揉了揉額頭道：“今日宴席，我們都見到了那達(dá)日阿赤的使者，是個叫烏日更達(dá)瀨的異族人。我覺得達(dá)日阿赤與咱們議和圖謀不軌，但沈梒卻不同意，我們便——爭執(zhí)了一番?！?/br>
    謝鑠問道：“那烏日更達(dá)瀨，是個怎樣的人？”

    謝琻腦門子上的筋一跳，頓時想起了那男人頗具壓迫性的視線和微笑，心頭又竄起一團(tuán)火，沒好氣地道：“狼子野心，咄咄逼人。面圣時不拜不跪，帶來的兩百匹貢馬還都是公的。不知沈梒那般聰明的人，怎會放心與這樣的人議和，這豈不是與虎謀皮？”

    “你現(xiàn)在這么氣憤，又有什么用？”謝鑠喝了一口茶，“議和之事已定，非是你一個小小侍郎能左右的?！?/br>
    他大哥一向如此眼高于頂，謝琻平時最煩他這般看不起人的樣子。但今時今日，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謝鑠說得有理，不禁煩躁道：“我自然知道……只是、只是想不明白，經(jīng)過一年的交戰(zhàn)，還有木蘭圍場的種種事情，沈梒——包括圣上——在內(nèi)的人，怎么會輕易相信這些草原人……”

    謝父與謝鑠對視了一眼。

    謝鑠又喝了口茶，不急不緩地道：“你不知事態(tài)全貌而妄下決論，還覺得人家輕信，也是蠢得可以了。”

    ————

    “達(dá)日阿赤汗病危？”沈梒微微一愣。

    對面的烏日更達(dá)瀨閑散地靠在椅背上，沖他揚(yáng)眉一笑。

    方才沈梒出得皇庭之后，又迎面撞上了正等在門口的烏日更達(dá)瀨。他俯手立于馬車前，見沈梒走來便親自為他挑起了車簾，含笑聲稱自己有秘事相告于他。沈梒雖不愿與他私下見面，但怎奈他態(tài)度堅(jiān)定，最后皺眉想了片刻還是上了馬車。

    此時他們二人正坐于茶館雅間的二樓，窗外正飄著冬末初春的細(xì)雨。這雨裹挾著刺骨的寒意，似雪而又非雪，濕濕冷冷，下的人骨頭縫都是冰涼的。沈梒陷入沉思，細(xì)長的手指緩緩摩挲著大氅的邊緣——那是他思考問題時慣做的動作。

    “王兄命苦，也是沒辦法的事?！睘跞崭_(dá)瀨懶懶地道，那態(tài)度好像說得不是自家的兄長，“他一輩子生過十幾個孩子，但大多是姑娘，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老大是個病秧子，老二小時候發(fā)了場高燒又成了傻子，老三的娘是個掠來的卑賤歌姬，只剩下個老幺偏生去年又被狼給叼了去。我們本想著王兄年富力強(qiáng)，孩子嘛——只要有女人睡就能大把的生，偏偏……嘿，去年和土饃忠打仗的時候受了傷，感染發(fā)炎，一直拖到現(xiàn)在。我離開草原的時候，也就是吊著一條命了。”

    沈梒秀長的眉微微顰起，沉吟著不發(fā)一聲。

    烏日更達(dá)瀨換了個姿勢，托著腮看著他道：“子嗣問題的嚴(yán)重性，你們中原人應(yīng)該比我們更了解吧？若是王兄的王位無人繼承，那土饃忠若想滅掉我們，便是跟碾死一只螞蟻那般輕松?！?/br>
    沈梒反問道：“所以，你欲何為？”

    “我想讓你們的皇帝，把一位公主嫁給我那大侄子。”烏日更達(dá)瀨直言道。

    “現(xiàn)在老幺沒了，老三血統(tǒng)卑賤不受族人尊重，老大老二又指望不上……我們也愁得很那?！睘跞崭_(dá)瀨指尖敲著桌子，緩緩地道，“但若中原皇族的公主能嫁給老大，并生下結(jié)合了中原皇室和達(dá)日阿赤皇室血統(tǒng)的尊貴子嗣，那情況便又不同了。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會是皇位的繼承者。如此一來，中原與我們的結(jié)合便會更加緊密……如若公主的嫁妝里能有鋼鐵兵器之類的東西，那我們在皇子降生的那日便可即可出兵，踏平土饃忠那幫崽子的馬圈……這不正是你們皇帝想要的嗎？”

    沈梒平靜地眨了眨眼睛，目光沉靜似水地打量著對面高大的異族男子，半晌沒有出聲。

    茶館的雅間一片寂靜，一時只有窗外細(xì)雨敲打著屋檐的聲音。

    “那你呢？”沈梒忽然問道。

    烏日更達(dá)瀨一愣。

    “你是達(dá)日阿赤汗唯一的弟弟吧?！鄙驐c淡淡地道，“大汗沒有能繼承汗位的子嗣，便應(yīng)由你襲位，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嗎？如此大好的機(jī)會你不要……為什么？”

    烏日更達(dá)瀨挑了挑眉，露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侍郎大人，功課做得很足嘛?！?/br>
    沈梒平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等待他的回復(fù)。

    烏日更達(dá)瀨吐了口氣，抱臂往后一靠，一雙眼睛不急不緩地打量著沈梒。他的面容深邃，五官凌厲仿若刀削，一雙睫毛濃密、形狀漂亮的翠綠色眼睛隱在挺拔的眉骨下，仿若是鑲嵌在玉雕上的寶石。被這雙翠色流烏的眼睛看久了，不知不覺便會讓人心生寒意。

    良久。

    “這個嘛……告訴你也沒什么?！睘跞崭_(dá)瀨終于慢吞吞地開口，嗤笑了聲道，“原因很簡單，我和我王兄一樣——生不出孩子?！?/br>
    沈梒的眉角微微一抽。

    “你如今正值壯年?！彼砹讼虑榫w，道，“哪怕眼下沒有子嗣，以后也可以——”

    “你沒聽懂?。课沂钦f我這輩子都生不出孩子?！?/br>
    “那你也可以先承襲汗位，以后再——”

    “你這人，還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呢?！睘跞崭_(dá)瀨失笑，“行吧行吧。我沒有男人那方面的問題，生不出孩子，是因?yàn)槲沂莻€——”

    他說了個蒙語詞。

    沈梒愣了。

    “我想想，這個詞在你們中原話里什么意思……斷袖？二椅子？兔兒爺？反正怎么難聽怎么算吧?！睘跞崭_(dá)瀨懶洋洋地道，“王兄本來也是想讓我承襲汗位的，只怪我不小心，有次把個小寵兒帶到了行軍的帳子里，搞的時候被族里其他人發(fā)現(xiàn)了……這事兒鬧得，我那小寵兒被他們光溜溜得綁在馬后面，拖了十里路給拖死了。我自己也差點(diǎn)兒被逐出族部，自然也不配做族人的大汗了?！?/br>
    沈梒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萬萬沒想到，烏日更達(dá)瀨竟會給出這樣的理由。

    乍一聽十分荒唐，但卻又似合情合理。

    畢竟他自己……也不是不能感同身受。

    烏日更達(dá)瀨打量著沈梒的表情，笑道：“怎么，沈大人不信？那隨便找個邊疆的探子問問就知道了，這在草原上并不是什么秘密?！?/br>
    沈梒微微出了口氣，搖頭道：“我信與不信，無關(guān)緊要。歸根結(jié)底，議和乃是朝中大事，貴使大人與我說了這么多也沒有用——”

    “怎么沒用？”烏日更達(dá)瀨笑道，“你不是首輔大人的學(xué)生嗎，我與你說的話，請務(wù)必轉(zhuǎn)告首輔大人吧。畢竟我直接拜見他老人家，有點(diǎn)不合適。如今你也看到了，京城里還有很多如那位謝侍郎一般的大人，不想看到和談發(fā)生。所以如若日后我們真向陛下求娶公主，也只好懇請沈大人與首輔大人，好好勸勸陛下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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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日更達(dá)瀨說的話大家相信嘛？嘿嘿

    今天又太晚了，尷尬尷尬（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