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三叔已經(jīng)從黑市溜了回來，小半袋面粉，變成了鼓鼓囊囊的一大袋玉米面，爸爸解開袋口，望著粗糙無比，滿目都是麩皮的玉米面，爸爸皺起了眉頭：“老三，這么粗的苞米面，咋吃?。俊?/br>
    “嗨，”三叔則非常滿足地說道：“哥，這就不錯了，什么好吃賴吃的，這年頭，有點裝肚子的玩意，能度命就不錯啦，還好吃賴吃的吶！唉，可到是的，”

    “走吧，”爸爸將玉米面塞進(jìn)裝著土豆和白菜的皮箱里，然后，與三叔一人拎著一只皮箱，一前一后地走下樓去。

    傍晚，爸爸拎著一只皮箱滿頭大汗地回到家里，一進(jìn)家門，爸爸異常興奮，歡天喜地給我講述著一段不同尋常的冒險經(jīng)歷：“嘿嘿，土豆和苞米面，火車上不讓帶，說是投機(jī)倒把，一旦查出來，二話別說，全部沒收，沒準(zhǔn)還得罰款，我就郵寄，我首先把裝著衣服的皮箱送到郵寄處，檢查合格后，啪地貼上了郵票，然后，我將貼著郵票的皮箱拽出郵寄處，把郵票摘下來，貼到裝著苞米面和土豆的皮箱上，就這樣，我來個貍貓換太子，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皮箱郵寄出去，而你三叔吶，則坐上火車，就等著下車領(lǐng)皮箱嘍，啊，我爹，我媽，我的meimei們，終于可以吃上幾天飽飯嘍！……”

    爸爸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底下最偉大的事情，他是那么的自豪、那么的驕傲。望著爸爸那自鳴得意的神色，我突然改變了對爸爸的成見：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啊，在這極其困頓的歲月里，爸爸把家中僅有的一點點食物，全都無私地、毫無保留的，并且是通過千難萬阻地送給了家鄉(xiāng)的父母和meimei們，雖然這僅僅是杯水車薪，但卻是真誠的，爸爸真誠地希望父母、meimei們能度過難關(guān)，健康地活下去。

    “二姐，”爸爸剛剛送走為了爺爺一家老小的生活，浪跡四方，挖空心思地與政府部門的管理人員巧妙周旋，名聲狼籍的“投機(jī)倒把”份子三叔。

    第二天的夜晚，一個身單體薄、面容憔悴的芳齡女人，懷里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孩，身后尾隨著一個比我還要少許多的小男孩，愁容滿面地來到我家。我怔怔瞅著她，發(fā)現(xiàn)她的容貌在許多方面都與mama相像，并且，舉手投足之間，都能看到mama的影子。

    一看見mama，她便悲痛欲絕地哭起來：“二姐，我完了，嗚——，嗚——，嗚——，……”她的話音，她的哭聲，與mama不可思議地酷似，這，是怎么回事？

    “咋的啦，你又咋的啦？”望著眼前與自己極其相像的年輕女人，mama則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詢問道：“唉，你們這些人啊，都是咋的啦，沒有一個給我省心的，唉，你們啊，你們！”

    “燕子，”聽到哭聲，正在燒飯的爸爸從廚房走進(jìn)屋子里，同情地問道：“燕子，你這是怎么啦？”

    “嗚——，嗚——，嗚——，……”女人越哭越傷心。

    看到痛哭不止的年輕女子，我悄悄地拽了拽mama的衣袖：“mama，她，是誰??？長得咋那么像你?。俊?/br>
    “我的meimei，你老姨！”

    “二姐，”老姨抹著傷心的淚水說：“二流子，他，他，他把房子給輸了！完了，我什么也沒有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嗚——，嗚——，……”

    “啥？”mama聞言，立刻瞪大了眼睛，繼爾，卻毫不同情地吼叫道：“該，該，活該，腳上泡，自己走的。哼，當(dāng)初，我就不同意你嫁給他，你聽聽他的名字吧：二流子，嗯，一聽這個名字，他就不是什么好貨，可你，你當(dāng)初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家里那么阻攔，你就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嫁給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耍錢鬼、二流子。這回可好，房子都給輸了，連個鱉窩也沒有了，我看你以后住哪！”

    “我，我，我可不跟他過了！嗚——，嗚——，嗚——，他什么也不管不顧了，耍錢都耍瘋了，……”

    “嗨，嗨，”爸爸沖mama擺了擺手：“你就少說兩句吧，行不行啊，事情已經(jīng)都這樣啦，你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啊，”爸爸對絕望的老姨說道：“燕子，別傷心，我?guī)椭?！?/br>
    “姐夫，”聽到爸爸的話，老姨絕望的臉上，立刻現(xiàn)出一絲可憐的希望之光：“姐夫，謝謝你啦！”

    說完，老姨撲通一聲，竟然大大方方地跪在爸爸的腳下：“姐夫，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你幫幫我吧，我現(xiàn)在活著，都是為了這兩孩子，我說什么也要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如果沒有這兩個孩子拽扯著，我早就自殺死了，我活著干嘛啊，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墒?，我不能，我不能死，姐夫，我要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他們，……”

    爸爸慌忙將老姨拽起來：“燕子，燕子，別，別，你可別這樣，我可承受不起，燕子，我理解你，是啊，人么，一切都是為了孩子，我一定盡自己的力量，幫助你！”

    “唉，”看到老姨淚眼汪汪地向爸爸投以無比感激的熱切目光，又聽到爸爸毫無原則地大包大攬，mama頓時醋意大發(fā)，冷酷的目光透著咄咄逼人的寒氣：“你，怎么幫她？你有什么能耐幫他，就你那點工資，養(yǎng)活我們娘幾個還接上不流呢，沒到月底，就得四處借錢花，再說啦，每個月還得給你那個窮家郵錢。你，……”

    “我，”爸爸胸有成竹地說道：“我，給燕子找份工作！”

    “豁，豁，豁，”mama板著面孔譏笑道：“就你，除了畫圖，什么也不懂，再說啦，這個地方，咱們剛來，人生地不熟的，誰也不認(rèn)識，你去哪給她找到工作?。窟€有，燕子沒有當(dāng)?shù)氐膽艨?，這工作，可怎么找哇？哪個單位能要一個沒有戶口的黑人?。俊?/br>
    “這個好辦，我們單位正缺一個掃樓梯的臨時工，燕子去干，正合適！領(lǐng)導(dǎo)會同意的，院長是我的老同學(xué)！我跟他好好說說，我看沒什么問題！”

    “謝謝姐夫！”聽到爸爸的話，老姨頓時破泣為笑，一臉感激地望著爸爸，mama見狀，醋意愈加不可收拾：“那，她住哪啊，大家總不能都擠在一起吧！”

    “這好說！”爸爸信心十足地說道：“樓下的大食堂不是空著呢，房子有的是，根本沒人住，我跟院長說說，給燕子騰出一間空房來，讓燕子先住著，以后再說，一步一步地往前推吧，這年頭，就這樣，誰都有難處，誰都不好活，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啊，大家就湊合著活吧！”

    “太好了，”老姨重新看到了能夠生存下去的一點曙光。

    “我的天，”當(dāng)爸爸領(lǐng)著老姨走進(jìn)灰土橫陳，冷氣嗖嗖的大食堂時，望著那黑漆漆的大走廊，老姨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我的天，姐夫，這里好嚇人?。　?/br>
    “別怕，”爸爸安慰道：“是冷清了點，大躍進(jìn)以后，這房子就不用了，一直這么擱著，不過，燕子啊，房子在人住，更在人收拾。明天，我就把走廊的電燈接上，先亮堂亮堂，然后，我再找來水暖工，把自來水龍頭，擰開，還有煤氣閥，換個新的，就不會漏氣了?！?/br>
    mama則皺著眉頭，噘著能掛住醬油瓶的嘴巴，極不情愿地翻騰出閑置的被褥以及少許的衣服：“哼，”mama將生活必需品往爸爸的面前一推：“哼，給她拿去吧，你可真夠熱心啊，小姨子來了，看把你忙活的，腿都快跑折了吧？”

    “嗨，”爸爸苦笑道：“燕子夠可憐的啦，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啦，孤苦伶仃地拽扯著兩個孩子，容易嗎，誰看著不可憐啊，你一個做jiejie的不幫她，誰幫她?。俊?/br>
    “mama喲，”mama說道：“她應(yīng)該去找mama喲，憑什么來找我，我該她的，還是短她的，我前世欠她?！?/br>
    望著室內(nèi)極其簡陋的陳設(shè)，老姨無奈地嘀咕道：“姐夫，我一個人領(lǐng)著孩子住，好害怕啊。”

    “那，”爸爸也是無奈地攤了攤雙手：“那，怎么辦啊？”

    “是啊，”老姨思忖一番：“姐夫，讓陸陸陪我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