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老哥，咱走一個。”

    沈識讓酒館老板又燙了壺酒，還順帶拿了只杯子來。他將酒倒進杯中，推給了坐在對面衣衫襤褸的醉漢，沖他舉了舉杯。

    那醉漢倒也不著急喝，瞇著眼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沈識。

    “怎么的？”沈識問道。

    “你，還真要請我？”醉漢說著抖了抖身上打滿破補丁的衣服道：“我可沒錢還你?！?/br>
    沈識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醉漢端起酒杯仰頭喝光，眼睛隔著酒杯還在偷瞄對面的兩人。

    “我讓你請，你就請？我又不是你爹?！弊頋h得了便宜還賣乖。

    “呵，您想喝酒，我恰巧又不差這一壺酒錢。全當交個朋友了?！?/br>
    “你跟我個撿破爛兒的交哪門子朋友，我又沒好處給你占?！弊頋h白了沈識一眼，嘆道：“哎呀——喝完這壺酒，老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嘍，誰還認識你。”

    南風皺皺眉，覺得這醉漢拿了別人好處還一副如此嘴臉，著實惹人嫌。便沒像沈識似的多跟他交談。

    沈識又往醉漢的杯中添了些酒，道：“我是和你交朋友，跟你收不收廢品沒關系。來，喝?！?/br>
    醉漢盯著沈識的眼睛兀自看了會兒，突然哈哈一樂：“真有意思，想不到安城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還有你這樣的人。我原先還以為如今的世道早就是陰溝里的耗子滿街竄了。不錯不錯。”

    “偏頗了老兄。哪兒都有好人，也有壞人。安城自然也是?！?/br>
    “哦？我怎么就瞅著臨近的城市近兩年都在較著勁兒的飛速發(fā)展，就他媽的安城還是這副鳥樣子，一點兒沒變化?！弊頋h打了個酒嗝，問道：“你且說說，又有哪兒好了？”

    沈識點點頭：“成，那我就跟您說道說道。”他拿起一只筷子，豎在醉漢眼前，隨即將筷子頭倒吊指著地面。

    “您別不信，這底下可都是寶貝。之所以不敢冒然建設，就是怕一鋤頭下去，再鑿壞了寶貝?！?/br>
    “吹牛逼吧?！弊頋h揮揮手，不屑道。

    “真沒吹。安城好歹也是幾朝古都，論起歷史文化底蘊，沒幾個城市能比得過它……只不過?！?/br>
    “不過什么？”

    “不過安城一直沒找到適合它發(fā)展的路子?！闭f起這個，南風便有了發(fā)言權(quán)。他輕聲道：“頭兩年想學著東三省搞重工業(yè)，建了好幾個廠。結(jié)果收支嚴重不對等，荒了。后來又學著南方搞商貿(mào)，偏偏又沒人家的經(jīng)濟頭腦，沒整多久又廢了。再接著又說要招商引資搞建設，結(jié)果地基還沒打好就挖了座古墓出來，文物局來了人把那塊地皮給保護起來，房地產(chǎn)商反倒成了冤大頭，氣死了好幾個……到頭來，安城被挖的千瘡百孔，經(jīng)濟發(fā)展倒是一點兒沒上來?！?/br>
    “所以我才說嘛，這破地方是沒指望了。不信你們瞅瞅，老城里還有幾個年輕人？一水兒的老弱病殘?！弊頋h搖著頭，抿著酒搖頭道。

    “話還沒說完。”南風和沈識異口同聲。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南風示意沈識說下去。

    “社會發(fā)展加速，大家都在摸石頭過河，找最適合自己發(fā)展的道路，安城也只是還沒找到罷了。依我看，安城有著明顯優(yōu)于其他省市的條件，若能真做到物盡其用，沒準用不了多久就會有起色?！?/br>
    “譬如說？”

    “旅游?！?/br>
    “哈！兩位小老弟，我看你們也不是什么趁錢的主兒，紙上談兵誰不會？”醉漢邊說邊再次仰頭喝光了杯中的酒，沈識和南風都沒注意到他潛在眸子中的那絲竊喜。

    一壺酒轉(zhuǎn)眼又見了底，醉漢打了個飽嗝，醉醺醺地一把拉過了沈識的手：“爺們兒今兒喝的盡興，給你露一手絕活，看個面相?！?/br>
    沈識只當他是喝醉了，順著話往下說：“成，我見識見識。”

    “我看你強顏歡笑，眉間卻又有藏不住的愁云。”醉漢樂了下：“最近有煩心事吧？”

    沈識心下覺得好奇，還真讓他看出來了。

    “不錯?！鄙蜃R點點頭，示意醉漢說下去。

    醉漢卻突然揮手拍了下沈識的頭：“看我干嘛？他媽的倒是說呀！”

    沈識被醉漢拍的有些懵，剛剛差點沒注意一把拽了他的胳膊將人扔飛。他皺皺眉，臉上沾了慍色。男人的頭，女人的腳，只能看不能摸。

    “嗐嗐，不就是拍下腦袋么，真小氣。”醉漢抓過空酒壺，又往嘴里使勁倒了幾下，把最后的幾滴也給喝光了。

    他咂咂嘴道：“不說算了，回見了您！”

    醉漢說著就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轉(zhuǎn)身打算離開。

    “等等?！鄙蜃R喚住醉漢，沉聲道：“我說?！?/br>
    這之后，沈識又要了一壺酒，幾碟下酒菜。他將六爺面館從改建之初到現(xiàn)今的種種狀況，以及自己發(fā)愁的點悉數(shù)都告訴了醉漢。當然，他給這段話加了個前綴，叫“我的一個朋友?！?/br>
    “所以說，你的這位朋友怕是要倒閉了唄?！弊頋h直言了當。

    沈識苦笑了下：“真要是這位朋友自己倒閉了，那也還好。關鍵是他承諾了老東家，一定會保護好這間館子。既答應了，就不能言而無信吧?！?/br>
    “不錯，你這位朋友倒也是個好朋友?！弊頋h說完又自個兒樂了半天，沈識自然也就看出了對方已經(jīng)知道了他口中的“朋友”是誰。

    醉漢夾了筷子鹵牛rou，擱嘴里邊嚼邊說：“這個國企改革前吧，廠里基本都有食堂。食堂里的大師傅們厲害??！所有人都得揣著他，恨不得將人捧到天上去。知道為啥不？”

    醉漢用筷子敲了下酒杯，發(fā)出聲清脆的響兒：“欸——承包制！全廠的職工都指著他一家吃飯，你說牛不牛氣？”

    “我明白您說的。可現(xiàn)在講的是自由市場經(jīng)濟，大家百花齊放，要想承包壟斷可不現(xiàn)實?！鄙蜃R沉聲道。

    “誰他媽跟你說要搞壟斷了？”醉漢罵了句。

    沈識沒回口，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學校，有專門承包學校的食堂。企業(yè)，有專門承包企業(yè)的餐廳。這叫什么？叫對口。這道理你們不是明白么？怎么往大了說，一個個頭頭是道。放到自己身上就拎不清了？”

    沈識和南風的眼睛幾乎是同時間一亮。

    醉漢咧嘴一笑：“至于你的這位朋友究竟要去對什么口，你自己剛剛不是已經(jīng)把答案說出來了么？”他笑容一斂：“安城適合什么，安城人就適合什么……小子，我拍你一下腦袋，就是想把你拍醒嘍。還不敬我一杯？”

    沈識聞言趕忙起身，親自跑去溫了壺酒，又畢恭畢敬地給醉漢倒上：“您喝，我陪一個?！?/br>
    看著沈識仰頭喝光杯中的酒，醉漢點頭道：“不錯。識人、眼界、心懷皆經(jīng)得住考驗，黃皮子果然沒看錯人。”

    醉漢喝了沈識敬的酒，方才裝出的酣醉狀態(tài)此刻蕩然無存。

    “正式介紹一下，我姓白。過去在安城有個不怎么響亮的稱號，白刺猬?！?/br>
    沈識和南風聞言皆是一愣，兩人互看一眼，了然這是真的遇了貴人。

    “久仰白三爺大名。”

    白刺猬揮揮手，無所謂道：“嗐，什么三不三爺?shù)模械奈腋鷤€土匪頭子似的。過去老子就不喜歡這稱呼！我是大夫，你們管我叫聲白大夫或是白三哥都成?！?/br>
    “沈識、南風，我經(jīng)常聽黃皮子說起你們。不瞞你們說，這次就是黃皮子叫我來助你們一臂之力的。當然……”白刺猬眼珠子一轉(zhuǎn)：“我找灰耗子，還有些私事要辦?！?/br>
    此時的小酒館里只剩下他們一桌客人。酒館老板撐著胳膊肘，趴在柜臺上昏昏欲睡?；椟S的燈照在臉上，沒有一個人還帶著醉意。

    “明天中午12:00在建國飯店，我?guī)銈円妭€人?！?/br>
    白刺猬夾光了盤中的最后一?；ㄉ?。

    ……

    沈識和南風把白刺猬送到建國飯店客房部的房間里，安頓好了方才離開。

    兩人并肩走在無人的巷道里，頭頂是一輪滿月。

    蛐蛐兒和紡織娘在草叢里鬧個沒完，風卷著黃了的葉子將其送到盡頭的池塘，輕輕飄著，蕩起水紋。

    秋天果然到了。

    “在想什么？”沈識脫了外套，順手搭在南風身上。

    南風將衣服還給沈識，笑道：“哪兒這么嬌氣？”

    “問你話呢，在想什么？”

    “想以后?！?/br>
    沈識聞言，伸出手抓起南風的手揣進自己的口袋，將人緊緊抓牢。

    十指相扣間，再不需更多語言。

    ……

    兩人拐進一條巷子，又轉(zhuǎn)了兩道彎便進了漁火巷。

    “南風，今晚別走了?！?/br>
    “哥，有未成年在呢?！?/br>
    沈識笑著用腳背踢了南風一腳：“你小子怎么這么不純潔！”

    “哦？我還以為你是在說潛臺詞?！蹦巷L狡黠一笑。

    “抽根煙再回屋吧?！鄙蜃R摸出了煙盒：“要不？”

    “要?！?/br>
    兩人一人一支煙地站在街燈下面抽。間或來的風，將煙灰吹成白色的灰，落在衣服上。

    就在此時，只見漁火巷的深處走出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她穿著白色的連衣睡裙，踮著腳尖翩翩起舞，不時還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小兔？”南風震驚道。

    他回頭看向身旁的沈識，只見對方眉頭緊鎖，抿緊了嘴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