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佩體力并不算太好，一夜急行軍，他只覺得又渴又餓，困倦不堪。

    好在他并非單純的文弱書生，端坐在鞍上搖搖晃晃，險些要栽下來之際，被一只素手扶了一把，立即驚醒。

    正是沈小寒。

    接連兩天兩夜的急行軍，她看起來沒有絲毫困意，“蘭先生可還撐得?。俊?/br>
    蘭佩羞愧復(fù)又羞怯，掩飾地尷尬笑了兩聲，道：“多謝統(tǒng)領(lǐng)垂愛，學(xué)生才迷糊了一會，此刻好多了?！?/br>
    兩人閑聊幾句，立即就轉(zhuǎn)到眼前的戰(zhàn)爭。

    李溯指定他們抵達的位置，正是黃土塬上相對險峻的一段，妙在下面騎兵疾行軍的河道甚深，易守難攻，最宜伏擊。

    若是物料充足，在此間備好滾石木料，將吐蕃大軍放過去之后，再斷其后路。

    蘭佩為小寒指點周圍環(huán)境，解說可能會有的計劃，“早先我在河?xùn)|時家里有幾位老人非要教我兵法、地理，我也只是多聽了幾耳朵。”

    小寒知道他是謙虛，似蕭關(guān)道這樣的軍事要沖，連其中的溝溝岔岔都熟悉，怎會僅僅是多聽了幾耳朵的事？

    她對蘭佩的感受特別復(fù)雜，大約有三分欽佩兩分懷疑其余盡是好奇——懷疑不多，主要是李溯始終沒有對蘭佩的存在提出任何疑問，所以她也就接受了這樣一個人存在。

    至于她為什么拿李溯的態(tài)度來評估別人的危險程度……大約是習(xí)慣了吧。

    距離四月十五皇帝賜宴才四天時間，她和李溯之間發(fā)生的那些令人哭不得、笑不得、惱不得的隱秘交流，仿佛上輩子發(fā)生過的事。

    那時候軍情緊急，沒有好好與李溯道別，其實也是逃避清醒之后與李溯獨處的窘境，彼時理智漸復(fù)，她對自己主動的行為有點害臊。

    不過為了小命和未來的人生幸福，她不能喜歡李溯，絕對不能。

    小寒偶爾回想起來當(dāng)時情景，仍然覺得兩膝酸軟難支，然而轉(zhuǎn)瞬之間又清醒想到自己到底是在何處，做什么。

    快速恢復(fù)專注的她，淡定向東北方向的高地指了指，笑道：“我們過去看看?！?/br>
    .

    太陽從地平線上躍起，瑰麗而絢目的光芒投射在遼闊的塬上，映襯在其上行走的人類渺小而卑微。

    塬下是上古時期被河流沖刷的故道，偶有雨水，還會有一道渾濁的小溪，所以多年來商旅往來皆隨著河道而行，漸漸也就成了官道。

    從長安販賣絲綢往西域去，走的也是這條路。

    只是河道在此處收窄，兩塬對峙之際卡成一道天險，當(dāng)?shù)厝私写颂帯肮硖觐^”，既是形容此地寸草不生，也是暗喻地勢險峻，鬼怪路過，也要被剃個頭再走。

    這次是倉猝出戰(zhàn)，又是急行軍，只在龍武城補給了一次，沈小寒也不是浪費寶貴食水洗臉的矯情女子，她雖然以素絹遮面以障風(fēng)沙，其實左側(cè)太陽xue附近也蹭了一抹灰。

    她心中默默計算吐蕃大軍的行程，不知道蘭佩抬起手又放下，其實是想遞塊帕子給她。

    小寒猛發(fā)覺蘭佩的異樣，破顏笑道：“怎么？你也在顧慮敵人發(fā)現(xiàn)此處天險，會迂回到塬上來么？”

    蘭佩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出自己的異樣心情，若無其事地遞了帕子給她，示意她抹一抹臉上的灰，笑道：“吐蕃大軍想要奇襲長安，必然也是輕騎快速通過此地，不會帶輜重，也不會迂回——都太浪費時間了。”

    小寒點點頭，接過帕子抹了一把臉，仍然還給蘭佩。

    本朝軍力強盛，遠超以往任何朝代，吐蕃無非是想趁機打個措手不及，拿下長安劫掠一番。等到幽州軍南下，或者劍南、河西兩處兵力調(diào)轉(zhuǎn)來援，吐蕃腹背受敵，必然討不得好。

    兵貴神速，追求速度的同時也會舍棄很多東西。

    蘭佩攥著小寒還回來的帕子，突然覺得自己要糟糕。

    .

    李溯在龍武城度過了一個難眠的夜晚。

    少年時糾纏不清的那些舊夢突然又出現(xiàn)了，只不過以前他只是好奇自己為什么會夢見擁著一個女人肝腸寸斷，這次他清晰的知道，夢里那些令人焦慮難捱的場景，其實正是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人生。

    既是面對命運絕不低頭的少年意氣，也是對小寒刻骨銘心的憐愛。

    回憶起那些令人難捱的細節(jié)，他知道自己累世凄慘的下場，都是因為不夠愛她——或者說，總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寵愛她。

    可是并沒有征求她的同意。

    兩人之間的愛情一直都處于不平等的位置，他總是或多或少以俯瞰、賞賜的方式憐愛她，常常怨念自己沒有得到她的回應(yīng)，又焦慮愛她太多，怕她會傷害自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無論是否成為帝王，他都有資格要求小寒的絕對臣服，但是沒道理要求她傾心相愛——也確實求不來。

    要求不來，苦求也不來。

    這一世遇見她更早一點，與她一同經(jīng)歷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她有了jiejie，不再背負家族榮辱的使命，他接近她的方式也更簡單純粹一點。

    李溯想到未覺醒之前，他還曾經(jīng)拿她打碎了自己的古董坑她還錢，真覺得這個借口蹩腳又令她委屈，恨得想踢死自己。

    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不知不覺窗紙上已經(jīng)透出晨曦。

    隨侍他的林熾悄悄進來送了兩次軍情，顧慮著他還在沉睡不敢驚動，第三次進來時終于忍不住了，輕聲道：“殿下，緊急軍情?！?/br>
    新的軍情令李溯壓在心口的一塊石頭落下，憑借前幾世對吐蕃大王棄迭祖贊的熟悉，這次南侵必然不會是表面上的狀態(tài)。

    以吐蕃為首的聯(lián)軍聲勢浩大南侵，暗中分兩萬騎兵直襲隴關(guān)。

    無論是隴關(guān)還是龍武城，擊破其一，皆可迂回到唐軍背后合圍，殲滅長安附近最強的戰(zhàn)力之后，長安城唾手可得。

    李溯這一招行險，無非是仗著塬上地勢獨特，能大面積接戰(zhàn)的地方不多，五千輕騎足夠守好龍武關(guān)。

    之前兵分四路，副帥宋九歌、左將楊瀟、右將李威率領(lǐng)所部均已經(jīng)趕往他指定的地點，左將接應(yīng)龍蓁大將軍，右將迂回合圍隴關(guān)道，副帥居中策應(yīng)。

    這一戰(zhàn)他贏定了。

    喜悅之余，他又覺得心頭突突直跳，恨不得立時派人去把沈小寒帶回來好好保護。

    可是他必須忍耐，他已經(jīng)知道深愛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相信她、尊重她的選擇。

    就算有可能失去她，他也必須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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