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
人類語言的精妙,在于很多話語都能從兩方面去想。 皇帝深深望了兒子一眼,親自起身去御案取過那本冊子,“朕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已經(jīng)是北征軍的監(jiān)軍、主帥?!?/br> 李溯心中一震,猜到了父親想說什么,收斂了笑容,坐的更是端正了些。 “李家的兒郎盡是癡貨,朕第一次見到你母親的時候,心里就知道要糟糕?!?/br> 李溯幾乎已經(jīng)不太有母親的影子,幼時皇帝說母親來看過他,他都不記得了。等到長大,母親遠遁海外,難履中土,更沒有時間來看他了。 皇帝說他名義上的母親在皇室玉牒上微末不顯,連姓名身份都是隨意填的。 他這樣的孩子,按理說應(yīng)該交給宮內(nèi)的高位嬪妃撫養(yǎng),比如只有一女沒有兒子的裴貴妃。但是皇帝從來沒有一天把他的撫養(yǎng)權(quán)從自己手里移出去過。 小時候皇帝連臨朝的時候都抱著他,后來他漸漸信任了保母薛氏與許京墨的能力,才沒有那么緊張,商議國事的時候,還是喜歡把他帶在身邊。 朝臣們私下議論說是皇帝有意立李溯為太子,皇帝也確實是拖到太子幾乎成年,才分封了三個兒子,給李溯選的藩地雖苦,又有個慕容羲這樣驕橫的節(jié)度使。但是明眼人才知道,這是仿效憲宗皇帝錘煉自己的幼子。 ——皇帝就是十五六歲就被憲宗皇帝派去做北征軍主帥的幼子。 臨去幽州之前,皇帝諄諄教誨李溯,從一個皇帝角度看來都有些致命的啰嗦,李溯心中感念父親的偏愛,又覺得總算放了自己去廣闊天地暢意飛翔,到幽州沒半年就完全不遵守父親的要求了。 如今皇帝又突然說起舊事,李溯立即凜然。 “癡情皆因執(zhí)念多,倘若遇到對的人,苦也就苦了?!被实蹖⒈緝苑诺嚼钏菔种校Φ溃骸爱斈?,先皇也是把這么一本冊子交給朕,里面有二三十位適齡女子,德容言工都是上上之選,可惜朕都不喜歡?!?/br> “朕喜歡你的母親,偏又不能嫁給我。她有自己的……呵,小天地。” 皇帝說不出口的內(nèi)容,李溯倒是知道,母親別有家室,與父親的感情也只能壓抑在心中,豈止是不能嫁給皇帝,簡直就是墻外桃花看不見。 皇帝回憶舊人舊事,心中沸然,踱到畫案前去看看自己的畫作,“人哪,就是不能太有執(zhí)念,你都沒有看過長安城里所有的牡丹花,為什么非要指著自家鐘意的那一朵,說是艷冠群芳?” “至少出門去看看全長安城的牡丹花,就算歸來還選這一朵,也對自己有個交代?!被实凵钌钔死钏菀谎?。 總管太監(jiān)田瑞聽皇帝提到北征軍時,早已經(jīng)帶著所有宦官侍女退了出去,一個都不留。 此刻室內(nèi)寂然無聲,唯余皇帝輕笑。 “兒子知道了?!崩钏蔹c點頭,他心道父親看完長安花,最終選了皇后、裴貴妃、柳賢妃這些名門淑女又能怎樣? 后宮爭斗激烈之處,堪比三國。 “你知道什么?我深愛你母親,后來為什么有了皇后、裴妃、柳妃?”皇帝無奈搖頭,“這是為了平衡門閥世家,所以犧牲小我,成全大局,我兒切莫會錯了錯?!?/br> 李溯還是頭一次聽皇帝提到皇后、裴妃、柳妃,立時覺得手里的本冊更多了萬鈞之力。 “你生在皇家,就如陽光雨露,本該普濟蒼生,非要執(zhí)意偏寵什么女人反倒害了她?!被实蹮o奈輕嘆,他這句話自然也蘊含著不少故事,“你那個什么小寒,倘若福薄,承受不得你這般深重的寵愛,豈不是事與愿違?” 這話說到李溯心中最懼之處,他回憶與小寒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一時竟然有些微怔。 “當年憲宗皇帝給我的本冊里可是沒有崔家的,他們……連皇帝兒女都看不上,只與少數(shù)幾族聯(lián)姻。如今上趕著送了一個太子妃,又要送一個過來……其中意味,你當真的明白了?” 李溯點了點頭。 皇帝見他表情凝重,無奈行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深愛那個女兒倘若只是沈家女兒,倒也不妨事,過些天萬應(yīng)先師來京,和他一說無有不允的。可她若同時還是崔家女,你就要慎重了?!?/br> “你的長子不能由崔家所出,次子也不行,最好一個都不要有崔家血脈。去范陽盧氏、陳郡謝氏、弘農(nóng)楊氏、江夏宋氏、蘭陵蕭氏、京兆杜氏選一選吧?!被实畚⑿Φ溃澳闶俏业膬鹤?,自幼便是千嬌萬寵,現(xiàn)在是到了你承擔責任的時候了,” 皇帝所提的都是門閥世家,范陽盧氏可以穩(wěn)固幽州局面;陳郡謝氏清貴,向來是士人領(lǐng)袖;弘農(nóng)楊氏最多將才;江夏宋氏……各有各的優(yōu)點,皇室與門閥的姻親都是合作,為了共同血脈的下一代。 李溯不想辯解,默默點了點頭。 . 趙王李溯回京選妃是世所共知之事,只是朝野判斷不一。 距離他母親叱咤風云的年代并不久遠,大部分門閥世家都知道他代表的是怎樣一股可怕的力量。 只不過有些人削尖了腦袋想要送個女兒到他身邊,以保平安。有些人則怕觸怒太子與王氏,不敢與之結(jié)親,早早就把族中適齡的優(yōu)秀女兒嫁出去,留幾個不中用的備選。 所以李溯可選的范圍,其實并沒有皇帝以為的那么廣。 與李溯相對應(yīng)的,則是小寒或許可成崔家女之后的景象,堪稱瘋狂。 顧夫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從榮國夫人離開之后,找上門來為小寒說親的官媒如過江之鯽,絡(luò)繹不絕,這些趨炎附勢之輩,多半是之前巴結(jié)不上崔翊,聽說崔翊新認了個女兒,也不管到底合不合適,立即帶著自家兒女蜂涌過來。 兒子若不能做崔家女婿,女兒能和小寒做個手帕交也不錯。 勝業(yè)坊這邊不算深宅,實在迎接不得這么多外客,顧夫人又不想得罪這些人給小寒未來的仕途添不痛快,在崔家?guī)讉€兒媳的拼命慫恿下,遷居到常樂坊。 對外稱小寒閉門溫書準備武舉,其實仍然把小寒留在勝業(yè)坊,只是大門緊閉,所有客人來了一概勸到常樂坊去。 小寒終于得了清凈,她專注于功課,除了熟背第五景給的案卷之外,更是遍閱典籍,把旁人幾年的功課放到這幾天來補。每天都是三更睡,五更起,薔薇紅雨春雷秋爽輪班服侍,都還趕不上她的精神。 此夜中宵,她看書看到頭暈,侍婢們也都睡的東倒西歪,突然聽到門上有畢剝之聲。 小賊當然沒有這么斯文的,還敲門。 她丟下書,急掠到門口,卻見外頭院落里溶溶月色,皎如玉樹臨風的李溯,正低眸瞧階前的那幾株牡丹。 他聞聲抬眸,向她笑道:“還是你家的花最好看?!?/br> 小寒并不懂他話中深意,心道這孩子莫不是傻了么?這幾株牡丹花期晚,此刻才只有個小小的骨朵,完全綻放還不知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