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無法求證的往事(二)
一個人背負和兩個人背負,都是背負。 一個人痛苦和兩個人痛苦,都是背苦。 只要有可能,霍仲南就不愿意于休休那張臉,染上一絲煩惱。 他不想看她皺眉的樣子,他要她永遠那么無憂無慮的笑。 想到那張笑臉,霍仲南蒼白的面孔,慢慢恢復了一些紅潤,“我就喜歡慣著她?!?/br> “……” 鐘霖氣鼓鼓的低下頭。 “你要對我這么好,我能把命都給你!” “嗯?”霍仲南沒有聽清,抬抬眉梢,讓他再說一遍。 可是鐘霖哪里敢說???這不是找抽么?老板寧愿自己受傷,死活都要護著休休小妖女,他能有什么辦法? 病房里沉默下來。 這時,管家進來,束手站在病床前,“霍先生。那個警官同志,又來了。” 會來這里找他的警官同志,只有一個權(quán)老五。 霍仲南嗯了聲:“請他進來?!?/br> …… 權(quán)少騰笑盈盈地走進來,看到病床上的霍仲南,吹了聲口哨。 “你這是恢復得不咋的???小臉都白了。醫(yī)生有沒有說,還能活幾天?” 鐘霖心里一跳,聽不得這種犯忌諱的話。 “權(quán)隊……” “沒事。”霍仲南制止了他。 在霍仲南的身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權(quán)少騰這樣的朋友,如于休休一樣的鮮活,生動,只要跟他相處,就會不知不覺變得輕松。這樣的人,如果管住了嘴,還有什么意思呢? 他淡淡說:“找我做什么?” 權(quán)少騰揚揚眉梢:“不是你讓我找你的嗎?” “我?” “你說,有消息就告訴你?!?/br> 霍仲南點點頭,“這么說,是有消息了?” 權(quán)少騰抿了抿嘴,提提褲腿,慢條斯理地在鐘霖拉近的椅子上坐下來,一眨不眨地盯著霍仲南,看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這個真相,你不一定喜歡聽?!?/br> 鐘霖一驚,條件反射地打量老板的臉色。 可是,霍仲南的表情,比他料想的淡定多了。 “你說?!?/br> 權(quán)少騰聳動眉頭,“你要聽的啊,別怪我。”輕咳一下,他臉上沒有情緒變化,但是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明顯有些不安。 “杜紅鵑說的,是真的?!?/br> 霍仲南瞇起眼睛:“全部?” 權(quán)少騰:“不?!?/br> 霍仲南剛松一口氣,權(quán)少騰就沉了聲音,“你父親那個案子,事發(fā)時的一切,和她說的一樣。于休休的父親于大壯,確實充當了告發(fā)的角色,是他通知了村長,村長又告訴了知書,知書把全村人都叫上了。對了,第一個沖進去捉j(luò)ian的人,也是于大壯?!?/br> 房間里很安靜。 權(quán)少騰打量一下他的表情,微微一笑,“不過,那個于英是他的親戚,他當時比較著急,也是人之常情。” 是親戚。 于休休管于英叫姑婆。 霍仲南垂下眼皮,“然后呢?” 權(quán)少騰想了想,“有一些就無法證實了。杜紅鵑說,當年強jian于英的另有其人,那人是在你父親進去之前溜走的,說于大壯故意告發(fā)你父親,沖進去抓人,就是為了保護那個人,就是故意栽贓你父親——關(guān)于這個嘛,說實在的,幾十年了,無法證實,也沒有人能證實。” 霍仲南沉默不語。 權(quán)少騰打開隨身帶來的筆記本。 “我這里有個模擬現(xiàn)場圖,你要不要看一下?” 霍仲南嗯一聲。 權(quán)少騰把椅子挪近,將筆記本貼近他的床邊,指給他看。 “你父親住的房子是這樣的結(jié)構(gòu),當年,于英就被你父親——不,犯罪嫌疑人打暈帶回去,捆綁在這個房間的床上?!?/br> 霍仲南看著電腦屏幕,目光里仿佛要滴出血來。 權(quán)少騰瞥他一眼,“你的假設(shè)是有道理的,于英是你父親的愛慕者,如果你父親真的對她有什么想法,犯不著用強的,而這一點,從事后于英一口咬定是自愿而非強jian,就可以看出來,不用懷疑。” 霍仲南一言不發(fā)。 權(quán)少騰:“就是有一個點。杜紅鵑說,她當時就在你父親的房子背后,這里——她說她親眼看到一個黑影從圍墻翻出去跑了,親眼看到于大壯鬼鬼祟祟地在竹林里張望,你父親一進門,他就沖進去抓人,緊跟著,村長和知書就帶著村民闖了進去—— 那么問題來了。她既然什么都知道,為什么當年不站出來指證?為你父親洗清冤屈?你父親救過她,幫過她,讓她不至于餓死。她為什么不報答恩人?卻要在若干年后找到你,說這些無法求證的往事?” 霍仲南皺皺眉,“她馬上就要回城了?!?/br> 在那個年代,被一個村子的人捉j(luò)ian后認定犯罪,幾乎就是蓋章定論的事情。杜紅鵑那天告訴他,當時有幾個和趙矅選相熟的人,曾經(jīng)試圖為他說情,當即被訓斥了,讓他們要提高思想覺悟,不要為了給犯罪分子開脫,站在人民的對立面,影響自己的前程。 前程, 壓死人的大石頭。 在那些喘不過氣的歲月里,人人都想回城,人人都想離開那里。 誰愿意拿命運去賭? 那天, 杜紅鵑就坐在權(quán)少騰那張椅子上,和他說起往事。 “我當時已經(jīng)知道,下一批的返城指標,就有我的名字,我很快就能離開那鬼地方了。我承認……我很軟弱。心里掙扎了很久,還是尋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惹火燒身……我對不住你父親,我沒有站出來,沒有幫他,甚至沒有開口為他說一句話。這件事壓在我心里這么多年,我有時候都不敢想,一想,就睡不著覺。對不起,很對不起?!?/br> “那天晚上的事,我后來想過很多次,慢慢的,就明白了。那就是人家誠心要害他呀。就算我當時站出來,我一個人也說不明白,不僅幫不了他,說不定……還會把自己搭進去?!?/br> “你父親本來是和我在同一批返城名單里的。我記得,那事兒發(fā)生前沒幾天,有一次干活,我還問過他,返城了,準備干什么。你父親說,先把工作問題落實了,就和你mama結(jié)婚……他說,你mama等他太久了,他很內(nèi)疚,也很是思念。我記得,他有一個錢夾,夾子里就放著你mama的照片。你說,一個天天念著未婚妻的男人,怎么會熬不住剩下那點時間?犯下這么大的罪行?” “其實,大家都不傻,想想就都明白了,以他的為人和品行,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情?說白了,大家不愿意相信他,不是因為他真的犯了罪,而是大家都希望他是真的犯了罪?!?/br> “一出事,大家就群起而攻之,一個個像殺紅了眼睛的劊子手,恨不得從他身上撕下一塊rou來……哪怕,有些人明知道他是冤枉的,但為了他的那個返城名額,也要狠下心來,把他往死里推?!?/br> “畢竟——他走不了,就多出一個名額,別人就有機會了。” “這人心啦,不能細想,壞的,都是壞透的。別人壞,我也壞,我沒有站出來,我也是壞的。自私的?!?/br> 那天,霍仲南問了她一個問題,“于大壯不是知青,他不可能返城。為什么要陷害我父親?” 杜紅鵑當時給了他一個眼神兒。 好像在說,你怎么那么單純—— “他不返城,他有朋友要返城的呀?” 霍仲南問她,“那你記不記得,后來是誰,替補了那個名額返城?” 杜紅鵑表示,她記得很清楚,而這也是她認定于大壯故意陷害的一個依據(jù)。 “唐文驥。是唐文驥補了那個缺,他返城后,就進了銀行系統(tǒng)工作。后來,越混越好,位高權(quán)重……于大壯也是靠著他的關(guān)系,走出了于家村,在申城混得風聲水起,成了遠近聞名的暴發(fā)戶。他倆是朋友,那時候就是朋友,穿一條褲子的哥們兒,你說,這事和于大壯有沒有關(guān)系?” 霍仲南說不出來。 因為一切都已經(jīng)既成事實。 一個舉報, 一個證據(jù)確鑿的犯罪現(xiàn)場, 把他的父親推入了無底深淵。 沒有人可以為他開脫, 人人都在渴望他出事—— 于是,在那個引來眾人狂歡的特殊事件里,趙矅選就這樣成了大眾的犧牲品。 他從此沒能離開于家村,沒能如約迎娶心愛的女人,又蹉跎了好多年,看著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離開于家村,獲得了新生,只有他,似乎被人遺忘。 而導致他“潛逃”離村的,不是繁重的農(nóng)活,而是來自于家村人的集體惡意——或者說,集體凌辱。 盡管當年于英憑著一己之力保住了他,趙矅選沒有去坐牢,案件也沒有犯罪定性??墒谴迕駛儾恍枰且患埛晌臅?,輿論更不需要。 他們有自己的判定。 在那個談性色變的年代,“強jian犯”的帽子就像一個摘不掉的緊箍咒,扣在了他的腦袋上。 春天花開的時候,蜜蜂會這么叫他;冬天下雪的時候,雪花會這么叫他;放學回家的孩子,會這么叫他;牽著黃牛耕地的村民,也會這么叫他…… 半夜有人會拿石頭砸他的門,窗戶總是無緣無故被砸壞,在食堂里打飯,每次輪到他就沒了菜,飯盒里的米團也是永遠他最少,稀飯能數(shù)得出米來…… 他在于家村沒有朋友。 為了和他劃清界限,也沒有人敢靠近他。 村民們?yōu)樗×撕芏嗖豢安谎诺木b號,小孩子會唱與他有關(guān)的童謠。 他似乎是于家村的公敵,一種象征恥辱的反面文化。 若干年,若干年,在那些壓抑的歲月里,趙矅選做最重的活兒,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但活得永遠不如雞和狗。狗病了,還有人同情,可是他病了,一個人躺在破舊透風的房子里,沒有人管他,甚至有人會在走過時,在他的窗邊呸一聲,說“死了好”。 今天有人問“那個強jian犯死了嗎?” 明天有人問“為什么還不死?” 那時候,唯一關(guān)心過他的于英,已經(jīng)瘋了。 好好一個姑娘,終于被流言壓垮,成了那個偏僻小村莊里的笑話。于是,在百分之八十都是于家人的于家村里,趙矅選是于家人的敵人,大家都恨他毀了于英,讓她從一朵漂亮的鮮花,變成了一個瘋女人。 其實,當年他們是逼過趙矅選娶于英的。 在于英瘋了之后,有人就提議,讓他娶了她,照顧她, 這算是于家人和趙矅選的一種交換,如果成了于家的女婿,本本分分在于家村做一個農(nóng)民,照顧瘋掉的于英,可能,他就能融入這個“集體”,會少很多麻煩。 但是,趙矅選堅持的拒絕了。 他很感激于英,但他無法娶她。 在申城有一個女人,在等他回去。 一直在等著他。 當年,霍鈺珂是去過一次于家村的,在她還不知道趙矅選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優(yōu)秀的他,永遠輪不到回城名額的時候,她來了。 穿著與當?shù)卮迕裢耆灰粯拥男∪棺樱駛€亭亭玉立的仙女一樣,來到了于家村。 她沒有通知趙矅選,她想給他一個驚喜。 而這個“資本主義的大小姐”——當年村民們是這么叫她的——她在于家村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 趙矅選早已不是照片上俊美才高的趙矅選。 真相令人絕望。 她是羞憤離去的,頭也沒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