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有想過，和無慘的決戰(zhàn)，會是這個(gè)樣子。

    我沒有練過劍法，格斗知識也差得一塌糊涂，此刻我更像一個(gè)護(hù)犢的母獅子，雙手顫抖地握著涂滿紫藤花毒的匕首向無慘刺去。

    他的表情從疑惑到輕蔑再到驚恐。他輕巧地躲開了我毫無章法的攻擊，每次想發(fā)動血鬼術(shù)瞳孔都會瑟縮一下，像是被誰控制了一樣。

    我看到自己的白發(fā)與飄蕩的大雪融為一體，身體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腐朽，他無措地躲避著，瞪大了眼睛，瘋狂地說道：

    “為什么！黑死牟居然沒解決掉你？為什么偏偏是你！為什么會有你這樣的人！如此的——”

    我聽到自己大叫著，再數(shù)十次都沒有刺到他的身體，我把無慘撲倒了在了雪地上，直起身子高高揚(yáng)起了手臂，就被他用力握住了。

    “鬼舞辻無慘！你居然把緣一……”我死死掙扎著，狠狠地瞪著他，努力不讓自己心疼的淚水流下來。

    我看到他黑色鐫著金紋的和服被我用力扯開，露出了沒有血色的皮膚。那一刻我真的想看看，這副虛假的皮囊之下，是否存在七顆不會疼的心臟。

    “你冷靜一點(diǎn)！他沒死！”他大聲吼道。

    緣一……沒死？

    我腦中一片空茫，我回頭看到不知什么時(shí)候出現(xiàn)的珠世撫起了緣一在一旁，緣一低頭大口地喘著氣，又拿起了他的火焰般顏色的日輪刀。

    我像快要溺海的人突然夠到了求生的浮木，一下子喪失了力氣，跌坐到了地上，忍不住哭起來。

    我是一個(gè)懦弱的女子，記憶中的緣一，無論什么時(shí)候都是值得安心的存在，可這一次，他為什么傷得這么深？

    “哼……”無慘冷笑著坐了起來，蛇般的紅眸盯著我，嘴里吐出了殘酷的信子：

    “繼國緣一還真是脆弱，”他的笑容里找不到一點(diǎn)惶恐和愧疚，“我只是透露了一些你的秘密，他的表現(xiàn)竟像個(gè)驚弓之鳥……”

    我心中一凜，忍無可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一字一句地問他：“你說了什么？”

    他獰笑，突然伸手緊緊掐住了我的脖子，力氣大到要捏碎。

    “我告訴他，他的妻子身上流著我的血，而你，只是一個(gè)不怕陽光的厲鬼，我們，很早就認(rèn)識了……”

    那一刻我眼前浮現(xiàn)出了緣一的臉：無數(shù)道血痕，身上一道又一道破碎的裂口，我心痛到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困難。

    “竟然還喊著那么可笑的話……”他又說。

    “緣一……喊了……什么？”我艱難地問。

    “他說，你只是一個(gè)普通的人類，只是他的妻子?！?/br>
    淚水瞬間漫上了我的眼眶，我感受到自己快要被勒死了，我甚至覺得不敢面對緣一，干脆死了算了。

    忽然無慘手一松，他往后仰去，一把耀眼的日輪刀劃過剛剛他脖子的位置。我倒了下來，一只溫暖的大手接住了我。

    在漫天飛雪中，我看到緣一轉(zhuǎn)動手腕將日輪刀抵在了無慘的脖子上，低下頭，仿佛用了一生的溫柔對我說：

    “夫人，緣一來遲了?！?/br>
    我怔怔地看著他，那一刻我竟像個(gè)少女一樣臉紅了起來。我突然想起自己衰老的面容，我伸手遮住了自己的臉，悶悶地說：

    “不要看……”

    緣一握住了我遮住臉的手，溫和地說：

    “緣一都知道?！?/br>
    ——無慘該死，但即便是死也無法洗清他犯下的罪孽。

    也許，死只是最便宜他的一種做法。

    在他死之前，我要讓他百千倍地償還緣一所受的痛苦。

    我把那象征痛苦的匕首遞給了緣一，對他說：

    “用這個(gè)，才能真正把無慘殺死?！?/br>
    他說：“好?！?/br>
    在我人生的最后一個(gè)冬天，我第一次看到了完整的日之呼吸十三式。我第一次想到，為了水柱來到這個(gè)世界的我，竟與漫畫中隨意一瞥的男人相伴了一生。

    一之型 圓舞

    二之型 碧羅天

    三之型 烈日紅鏡

    四之型 幻日虹

    五之型 火車

    六之型 灼骨炎陽

    七之型 陽華突

    八之型 飛輪陽炎

    九之型 斜陽轉(zhuǎn)身

    十之型 輝輝恩光

    十一之型 日暈之龍·頭舞

    十二之型 炎舞

    ——十三之型 周而復(fù)始 生生不息

    我是世界上最幸運(yùn)的，能欣賞著世界上最美的舞蹈的觀眾，坐在大雪紛飛的月夜里，看著眼前風(fēng)華絕代的男人揮舞著與日同輝的赫刀，他仿佛不是在斬鬼，而是在像我表達(dá)他綿綿不絕的告白?；秀遍g，天地只剩我們二人，與月同輝。

    明月何皎皎，照我相思人。

    在又一次循環(huán)結(jié)束，他將匕首趁其不備地刺進(jìn)了無慘的身體里，紫藤花之毒很快滲透進(jìn)了他的四肢百骸，我看到他跌坐到了地上，絕望地看著緣一，珠世也呆在了一旁，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似乎在強(qiáng)忍著激動，我甚至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希望的光芒……

    無慘的臉因?yàn)闊o法再生變成了紅黑色，他突然咬碎了自己的牙齒，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死死地盯著他，緣一上前，卻發(fā)現(xiàn)他突然像中毒了一樣跪倒在了地上，再起不能。

    “怎么回事、怎么、怎么可能……！為什么自爆不了！”

    一陣難以置信的感覺席卷了我的胸膛，突然，我欣喜若狂，甚至感受到了解脫——

    我改變了他幾百年后的命運(yùn)。

    我改變了未來。

    我和緣一，打敗了無慘……

    無慘抽搐著倒在了地上，嘴里吐出了一大口血，便失去了生息。

    珠世沖了過去，我看到她的嘴角不可置信地?fù)P了起來。

    雪漸漸停住了。

    月色變得很淡，天地間剩下一片白茫茫，世界仿佛被雪沖洗了般干凈純潔。

    我倒在了緣一到懷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虛弱和疲憊，幾十年從未感受到的病痛在一瞬間讓我呼吸困難。我感受到頭疼和眩暈，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可是此刻我卻十分幸福。

    一種帶著愛老去的、安穩(wěn)的幸福。

    緣一抱著我，我們在大雪紛飛的夜里依偎著，他懷里的溫度卻阻止不了我的身體一點(diǎn)一點(diǎn)變冷，他不停掉落的眼淚也不能溫暖我分毫。

    “第一次見到臟兮兮的夫君，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我虛弱地說，“原來已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了?！?/br>
    “……是過了很多年了，”他輕聲說，“那一年，你才到我胸口。”

    “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快認(rèn)不出我來了，”我努力扯出一個(gè)蒼白無力的笑容，“我已經(jīng)變成老婆婆了，已經(jīng)忘了自己多少歲了……而夫君，才二十五歲?！?/br>
    他沉默著看我，歲月帶走了我的美麗，而我，終于還是要被時(shí)間帶走。

    “天晚了，”我聽到他說，

    “我們回家?！?/br>
    他說完這句話，我感覺懷里的那顆破碎的紐扣開始發(fā)熱，似乎要燃燒我所有的生命。

    突然，我感覺時(shí)間到了。我抬起頭，褶皺而枯槁的手撫上了他年輕的臉，溫柔地端詳著他的臉龐，接著用手輕輕撫摸著他額前的黑發(fā)。

    他輕輕地?fù)崦业你y發(fā)，用繾綣而悲傷的眼睛看著我，眼里閃著淚光。

    “夫君，是不是看起來很老了？是不是不好看了？”我嬌嗔地問他。

    最后一眼里的他，嘴角揚(yáng)起了，用盡了一生的羞澀而溫柔。他安詳?shù)乜粗遥o了我一個(gè)滿足而幸福地笑。

    “螢，你永遠(yuǎn)是我一生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br>
    我安穩(wěn)地閉上了眼睛，我想，我的笑容一定是安詳而幸福的。手臂脫力地垂下，我扯下了他額間的第一縷白發(fā)。

    是啊，該回家了。

    人不可能兩次都踏入同樣的一條河流。

    而幸福，那是永遠(yuǎn)值得人們生生不息去追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