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那雙溫潤有神的眼睛,沉穩(wěn)銳利的目光別無他人。但他變了好多,我?guī)缀蹩煺J不出他來,他的臉上有著與產(chǎn)屋敷耀哉相似的病容,他的左眼被紗布蒙了起來,變得十分憔悴,憔悴得讓我感到不忍。 他微微一笑,說道:“久違了”。 我微微頷首,說道:“主公即使在忙,也應該照顧好身體?!?/br> 他咳嗽著,看著遠處兩個玩耍的孩子說:“天命如此,我的時日已經(jīng)不多了?!?/br> 我嘆了口氣:“您不要太悲觀。” 他苦笑著說:“我的命運,我心里清楚,只是可惜,有生之年,不知能不能看到鬼舞辻無慘被消滅。” 他的眼光突然轉向我,說:“我聽說,你曾經(jīng)和鬼舞辻無慘正面接觸過,他竟然沒有殺掉你,這種事情是我頭一次遇到?!?/br> 他的話似有所指,我心里一動,說:“是的,他好像對我的血有反應。” 他的表情依然從容平靜,說:“鬼舞辻無慘,是殺不死我的?!?/br> 我訝然:“為什么?” 他看著我沉默了許久,說:“他變成鬼前是產(chǎn)屋敷家的人,為了對付他,家族對后代的血脈下了詛咒——” “大家只知道產(chǎn)屋敷家的血脈容易夭折,但生命再脆弱,也可以對鬼舞辻無慘的攻擊產(chǎn)生抵抗。” 然后,他的唇邊竟泛起隱隱的笑意:“產(chǎn)屋敷家苦苦對抗了幾百年,直到遇見了你,我便相信,奇跡是存在的?!?/br> 產(chǎn)屋敷家的……血? 我呆住,未經(jīng)歷過的事情,即使在書上讀得再多,親眼見到也是未知。來到這個時代后,盡管多次彷徨過,發(fā)現(xiàn)故事還是按照我知道的方向進行著,如今才發(fā)現(xiàn),很多事已經(jīng)被改變了,那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走上別的軌道…… 如果那萬分之一的可能真的發(fā)生,那結局會美好還是毀滅呢? “你覺得,鬼舞辻無慘怎么樣?”他突然問我。 我輕輕地說:“你真的想聽嗎?” 他點頭。 我垂下眼,看著懷里打著瞌睡的晴奈,想起了一些往事,低聲說:“我覺得他——有些可憐。” “誒?”他似乎有些驚訝,孩子氣地追問道:“為什么會可憐呢?” “長生不老,無人匹敵,那是多少人的夢想?!币苍S是壓抑久了,也許是因為我的身份特殊,他覺得很不可思議,甚至有些憤憤不平。 我沒有立即回答他,用手輕輕撫摸著晴奈的臉,輕輕地說:“這個世界如此不完美,”我頓了頓,“他如何能夠人手一個又一個百年甚至千年?” 他突然抱住了我,伏在我的肩頭輕輕地哭了出來,我想,他以前肯定有兄弟姐妹,如果沒有,他一定會有jiejie,也許是因為他太累了,也許是因為他把她當成了我。 夏天即將過去,我們的日子又少了一天,這樣不完美的世界,依然在生生不息地繼續(xù)著。 當派去偵查無慘行蹤的甲級獵鬼人的頭被掛在江戶城的一個紫藤花之家門上時,整個鬼殺隊,只有兩個人認為我們能贏。 一個是煉獄椿壽郎,一個是產(chǎn)屋敷世哉。 包括緣一,盡管他恨著無慘,盡管他最終接受了主公的戰(zhàn)斗安排,我仍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猶豫。 雖然這次消滅無慘的機會千載難逢,但誰都知道,產(chǎn)屋敷有所保留,保留這些獵鬼人是為了什么呢?為了戰(zhàn)時支援,還是為了戰(zhàn)敗自保,還是為了…… 我不寒而栗,可椿壽郎卻近乎狂熱地投入到戰(zhàn)斗準備工作中。 我曾經(jīng)很懷疑,一個人哪里會有這么充沛的精力,在一天的任何時候路過產(chǎn)屋敷的庭院,都會看到他在和室中和主公商討戰(zhàn)術和安排鬼殺隊里大大小小的事務,在一天的任何時候看到他,都是神采奕奕。他甚至笑著承受著來自保守派的刻薄,他把整支隊伍訓練得如同最精密的機械。 緣一從柱合會議回來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提起: “哥哥當上柱了?!?/br> 我愣?。骸盀槭裁磿@么快時間……?” 緣一抿唇,眉宇間沒有一絲祝賀和喜悅:“他開啟了斑紋……據(jù)他的搭檔說,哥哥一路瘋一般地斬鬼,已經(jīng)到了日夜不休的地步……” 我皺眉,說:“嚴勝大人現(xiàn)在在這里嗎?” 他搖頭,說:“主公安排他帶著一支精銳部隊……準備先手。” “是嗎……”我喃喃,也許安穩(wěn)了太久,我的心里開始隱隱地不安起來,仿佛剛從一個夢魘里掙脫,卻想不起一點恐懼。 嚴勝大人進攻的日子一天天遠去,有時候我會問自己,是否忘記了在這個嚴肅而溫柔的男人身上,發(fā)生了什么? 直到進攻前的第三天晚上,我從噩夢中驚醒,坐在榻上,發(fā)現(xiàn)緣一還在主公那里沒有回來,我的衣衫被冷汗?jié)裢福菚r我才發(fā)現(xiàn),我果然忘記了一件事關重大的噩夢。 我夢到了嚴勝大人變成了鬼。 產(chǎn)屋敷世哉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我去看望他時,他已經(jīng)臥床不起了。 在他決定進攻江戶時,我找了個機會,努力勸說他采用毒攻,盡量用紫藤花之毒抑制無慘分裂。 他禮貌地聽我說完,然后他微微點頭,仿佛根本沒有在乎我說了什么。 然后他開始請求我,好好照顧他的夫人和孩子。 七月流火,在進攻的前一天晚上,他倒下了。 一開始是低燒,到了半夜轉成高燒,他的體征急劇下降,大家才杵逆了他的意,延后了進攻時間請來了醫(yī)生。 醫(yī)生顫抖的手把了很長時間的脈,然后嘆了口氣,對周圍用急切目光看著他的柱們說:“主公怕是不行了?!?/br> “不可能!前些日子還好好的,怎么突然——”椿壽郎悲憤地喊出聲。 醫(yī)生還想再說些什么,產(chǎn)屋敷世哉緩緩轉醒: “大家?為什么都圍在這里?” 他的聲音雖然虛弱,大家都安靜了下來。他的臉白的令人心酸,豆大的汗珠在他的額頭上盤旋。他連坐起的力氣都沒有了,難得用責備的語氣說:“明天就要一戰(zhàn)了,為什么都不回去休息?” 椿壽郎眼睛一紅,想要說些什么,我站在緣一身后,拉住了他。 我們紛紛退了出去,卻都守在了屋外,留下產(chǎn)屋敷夫人和孩子們。他又陷入了昏迷中,直到后半夜,他轉醒,第一句話是:“我要見椿壽郎?!?/br> 椿壽郎和他談了很久,后來他又喊我進去。 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非常虛弱了,每一個音節(jié)都說得相當費勁,我忍不住勸他休息。 他固執(zhí)地說:“如果現(xiàn)在不說,便沒有機會說了?!?/br> 我咬住了下唇,忍住了為他哭泣的沖動。 “你不要恨我?!彼f。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繼續(xù)說:“鬼殺隊當時已經(jīng)元氣大傷……如果緣一君不加入鬼殺隊……我們恐怕已經(jīng)不在了?!?/br> 我點了點頭。 他又說:“雖然是奢望,但是請你答應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br> “我答應你。”我聽到自己說。 他開始喘氣,開始不停地深呼吸,產(chǎn)屋敷夫人紅著眼睛扶起他喝水,我說:“您還有什么心愿嗎?” 他虛弱著笑:“我還會有什么心愿呢?jiejie已經(jīng)走了七年了……我也累了?!?/br> 我悵然。他已經(jīng)累了七年,有些人還要累上數(shù)十年。 他悵然地說:“只是我沒有算到,作為產(chǎn)屋敷家的人,沒有死在戰(zhàn)場上,而是死在了家里?!?/br> 說完,他漂亮的眼睛深深地閉上了,握著產(chǎn)屋敷夫人的手松開了,他的身體開始痙攣起來,直到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氣。 我看著鮮活的生命一點一點的消逝,聽到不知是誰開始哭泣,接著成群的哭泣響了起來。椿壽郎的眼里懸著淚卻遲遲不掉下來,緣一閉上了眼,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外面的天亮了。 產(chǎn)屋敷世哉死后的頭七,產(chǎn)屋敷夫人死了。 自產(chǎn)屋敷世哉死后她就沒有笑過,也拒絕進食,也許在他死的時候她就想跟著去了,多活的幾天完全是為了輔佐好她的孩子當上新任家主,所以在她離開的時候,表情十分平靜,仿佛只是睡過去。 在她走之前,只傳喚了我一個人,她虛弱地躺在床榻上,雖然臉上已經(jīng)蒼白,但仍然美麗干凈,像一朵水仙。她靜靜地看著我,眼里還是那么黑白分明,她伸手拉住我的手,讓我坐到她身邊,我們對視著,幾年的時光飛逝而過,心中感慨萬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我突然想起來,在我的故鄉(xiāng),她現(xiàn)在正是盛放的年齡,如今卻像凋零的花兒。 最后她先開口,說:“真沒想到,我們最后還是走到了一路?!?/br> 我說:“一生總會有很多苦難,好好活下去才是?!?/br> “我知道,但這就是我的命,” 她自嘲地笑著,“我真是可憐,留不住孩子們的命,也留不住夫君的。我怎樣都留不住。我這輩子……大概和幸福沒緣分了?!?/br> “你路過靜岡的時候,那所紫藤花之家還在嗎?”我突然問她。 “還在,還很熱鬧,最近靜岡的鬼已經(jīng)被消滅殆盡了?!?/br> 她回答。我們突然一起笑了起來。 彌留之際,我退了出去,給她和產(chǎn)屋敷家的人最后的時間。她將要消失在這里,但我仍然會想起她凌厲而脆弱眼神,生命看似很漫長,轉眼間便結束了。 我和她,終究是一首插曲。 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開戰(zhàn)推遲了半個月。新任家主才十四歲,戰(zhàn)斗指揮落到了椿壽郎手里。 但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原本應該開戰(zhàn)的那一天,駐守江戶的獵鬼人被大規(guī)模地屠殺,一個雙腿被斬去的老人用最后的力氣用自己的血,將為首的鬼畫在了布條上,綁在鎹鴉腿上飛回了鬼殺隊。 那天我和緣一都被椿壽郎喊去,在年幼的家主面前,在憤怒的椿壽郎面前,我看到了那沾血的布上畫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和緣一相似的發(fā),和緣一相似的身型…… 只不過,他的臉上畫著六只眼睛。 月柱叛變! 產(chǎn)屋敷家的和室里亂成一團,年幼的產(chǎn)屋敷家主看著那血畫,臉色發(fā)白。我的腦袋嗡嗡地響著,這時一位柱握住日輪刀鞘地手顫抖著,厲聲說:“主公!月柱實力強大,如今他已變成鬼,我們的伙伴死傷無數(shù),我們還要再戰(zhàn)嗎?” 我看著緣一,他用悲傷的眼睛看著我,不說話。周圍的勸戰(zhàn)聲不絕入耳,甚至有些中傷緣一的聲音,包圍著我們。 “不可以!” 椿壽郎突然呵斥,遏制住了不安的蔓延。眾人紛紛安靜下來,等他說話。 他目光如炬,沒有一絲陰霾:“這次是我們抓住無慘蹤跡難得的機會,一位柱倒下了,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便白白浪費了為這次突襲而犧牲的隊友、同伴、主公……的生命!大家,都做好了背水一戰(zhàn)的準備!敵人已經(jīng)來攻,我們當然要迎戰(zhàn)!” 他的語氣堅定地像在陳述事實一樣。 “可是,月柱……”我聽到有人仍然在堅持。 “關于月柱,我已經(jīng)想好了對策,”椿壽郎一邊說著,一邊看向了我們, “就交給日柱去斬首吧!” 我們回來得很晚,一路無言,到家時阿步正抱著哭鬧的晴奈在門口等我們回來,我趕緊走上去抱過晴奈哄她,她已經(jīng)一歲多了,柔軟的黑發(fā)扎成了兩個小辮,一看到她,所有陰霾都一掃而空。 噩耗接踵而來,連緣一看到晴奈天使般的笑顏,也舒緩了些眉眼。 當我在夜里醒來時,旁邊的被褥已經(jīng)沒了溫度。 我起身,看到緣一坐在旁邊,手里握著那笛子。 我的心糾到了一起。 我湊過去抱住了他的背,柔聲說:“你不要太難過。嚴勝大人只是太累了,受傷后被鬼舞辻無慘利用……” “我知道,”他說,“哥哥他真的很累……現(xiàn)在,還是以前,都是那么地拼命……” 他頓了頓,轉過頭跟我說:“你知道嗎?” 我說:“什么?” “我不如哥哥,我只會打架?!?/br> 我無聲看著他,他沉默看著我。搖曳的燭光中,他的表情好像無辜而茫然的孩子。我們的眼睛對視著,直至他伸出手,摸著我頭頂?shù)陌l(fā)旋。 “不要再悲傷了……這樣的感覺,一點也不好。” “緣一了解,所以緣一不想讓螢再體驗悲傷?!?/br> “螢不用擔心,”他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開始恨著布料為什么能夠被淚水輕易濡濕,這淚水為何如此guntang,燙傷了我, “無論怎樣,我想我都可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