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覺得愧疚，也不要想著以死贖罪。我父親救您不是為了得到什么回報，是因為治病救人是醫(yī)生的天職?！彼┥磔p輕握住了那雙在病痛折磨中變得枯槁消瘦的手。

    “如果您實在覺得抱歉的話，那就請您務(wù)必好好活下去，這是我父親留在日記里的遺愿。”

    “這世界很好，活著很好，您還有很多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請您好好活著，白白死掉才對不起我父親曾經(jīng)為您所做的一切?！?/br>
    “好孩子，你能告訴我你父親他，走的時候……”

    “家父走得很安詳?！鄙蚰畹穆曇魷厝?，“他沒有痛苦，所以您不要再自責內(nèi)疚?！?/br>
    不痛苦嗎？老人的眼里泛起了淚光。

    怎么可能。

    患者大部分都走得很痛苦，因為病毒侵蝕了肺部，肺纖維化后便徹底喪失呼吸能力，最后只能痛苦萬分地死于窒息。

    那種明明置身在空氣中，拼死喘息卻只能緩慢溺斃的感覺。

    瀕死的絕望和恐懼，怎么可能不痛苦。

    她在這一刻忍不住淚如雨下。

    這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呢。

    就像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酷暑早已裂紋叢生干涸碎裂的荒原終于迎來了溫熱的雨水。

    03年的春天之后，沒有一天她不是帶著愧疚與自責活著。她忘不了靈堂前那個孩子淚流滿面的眼睛，她心中有愧，她難以釋懷。

    可如今，那個曾經(jīng)瘸著一條腿守在靈堂前的孩子長大了，他長得和他已經(jīng)離世的父親一模一樣，尤其是那雙眼睛，一樣的溫柔，一樣的慈悲。

    就像那江南五月梅雨的朦朧淅瀝，潤澤萬物卻不語，可干涸的土壤卻因這豐沛雨水的墜落蓬勃生長出了濃烈的翠郁。

    “會的?！崩先搜酆瑴I光。

    要是能早些相遇就好了。

    沈醫(yī)生，你的孩子很溫柔，就像你一樣。

    雖然現(xiàn)在說這樣的話有些太晚了，但以后，就讓我來替你們照顧你們的孩子。

    ————————————————

    徐子衿沒想到自己會在門外聽到這么一番對話。

    人總是不厭其煩地用最壞的心思揣度別人，他也是一樣。

    一開始沈念的到來他心里第一個念頭就是擔心對方心懷不軌，他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自以為自己作為一個久經(jīng)人事的成年人已經(jīng)看透了太多，卻忘了在真正的溫柔和慈悲面前，他曾經(jīng)的優(yōu)越感和自以為是都不過是笑話。

    房間的門很快就開了，沈念端著瓷碗走了出來。

    他從第一次見到沈念時就不否認對方天生就有一副優(yōu)越出色的溫柔骨相，棱角溫潤鋒芒內(nèi)斂。但那份溫柔的氣質(zhì)卻并非如幽寂枯井中溫納的皓月般蒼白得靜謐，反而更像是早秋繾綣溫暖的瑰麗日光。

    沈念對著他笑了笑，點點頭算是問候。按照他原本的打算，他本應(yīng)該立刻進去給老人檢查身體，可不知怎么的，他卻停了腳步，轉(zhuǎn)身叫住了即將消失在樓梯轉(zhuǎn)角的人。

    “沈念?！?/br>
    不正準備下樓的人聞聲抬頭“徐醫(yī)生，您有什么事嗎？”

    “你剛才說……你父親的遺愿，是假的吧?！毙熳玉撇恢雷约菏窍胍獜膶Ψ娇谥星笞C些什么，“病毒起病急，傳染性強，在沒有特效藥的情況下大多數(shù)病人都會在發(fā)病后的三天內(nèi)死于呼吸衰竭，這樣的情況下就連說話都困難，怎么可能會留下日記?！?/br>
    “果然是騙不過徐醫(yī)生您?！鄙蚰盥瓜码p眸。

    沒想到對方會這么坦誠地告訴他真相，徐子衿拎著醫(yī)藥箱的手瞬間僵在原地，甚至來不及遮掩眼中的詫異“那你為什么……”

    “已經(jīng)離開的人再也不會回來，正因為如此，逃過一劫的人才更應(yīng)該好好活著。”

    “奶奶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與其讓她在難以釋懷的愧疚里懺悔著度過余生，我更希望她樂觀幸福地安度晚年?！?/br>
    “那你就不想要些什么嗎？傅家欠了你欠了你的父母那么多，你就沒想過……”

    “徐醫(yī)生，我并不是多么善良的人?！鄙蚰畲驍嗔怂脑?，按理說被人打斷話語總歸是一種冒犯，可對方的聲音卻溫柔得讓人無法心生不悅，“在我父母去世的時候我也曾經(jīng)埋怨過痛恨過，為什么別人能活下來我的父母卻偏偏要犧牲。我不想接受政府的烈士表彰，也不想見到那么多人登門拜訪是為了為我的至親祭奠送行。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始終對我父母的離世難以釋懷，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專程登門說我未來的生活都會得到優(yōu)待，國家會資助我的學(xué)業(yè)?！?/br>
    “可我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稱贊。”

    徐子衿一愣。

    抬眸迎著溫瀾日光凝望著那張浸沒在早秋繾綣金白中的少年面孔，面前的人緩慢垂眸，清亮溫柔的眼睛里有水霧彌散，嗓音微啞。

    此時正值午后三點，一天中陽光最烈時分。窗外幾近金白的光線穿透擦拭干凈的玻璃窗傾瀉落下，大片大片霧氣般氤氳明亮的光線里，細碎的揚塵溫柔漂浮著，像是游曳在海水中微微發(fā)光的透明蜉蝣。

    “壯烈殉國，多殘忍的一個詞啊?！鄙倌晟ひ魷睾停蛔忠痪鋮s好似刀尖入骨，擲地成血。

    “為人子女，誰會想要用父母的性命換一個眾人稱贊的虛名?！?/br>
    “那時候我覺得我可真可憐，但我也知道，這一切并不是奶奶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