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趕到了五道口。老郭給他們出示了一個地址，告訴他們老丐就住在這個地方，還詳細教他們進到里面要怎么走。

    地址是五環(huán)附近的一個平房區(qū)，離五道口兩站地。由良辰提議坐公車，但霍子安道：“我們……走過去吧?！?/br>
    由良辰知道他心里不安，安慰道：“你要不想立刻見他，要不我先去看看，回來告訴你他的狀況。”

    霍子安咬牙道：“都到這份上了，見就見吧?！彼粫r希望老丐就是他父親，一時又希望只是個巧合。他忐忑道：“你跟他做了那么久’鄰居’，沒跟他說過話嗎？”

    由良辰：“沒怎么說過話。我有時會給狗崽子喂火腿腸，所以聽到最多的就是’多謝’。你甭?lián)?，別看他邋邋遢遢的，這一行挺能掙，他日子肯定過得不錯，說不好孩子都養(yǎng)一打了?！?/br>
    霍子安笑罵：“靠！”他腦補一會兒不但見到父親，還要認回一打的弟弟meimei，就覺得人生實在太夢幻了。

    他們在烈日下走到了平房區(qū)。這里比想象中混亂，許多房子被改建成兩三層樓，成了宿舍或店面。到處都是改建的工程，泥土和磚頭堆了滿地?？赡苓@里不久以后就要拆了，村民趁機會多蓋一點，爭取更多補償金。難怪老鍋要專門給他們指示路線，他們自己走的話肯定會暈頭轉(zhuǎn)向。

    按照指示，他們很快找到了老丐的房子。

    果然如由良辰預料的，老丐過得跟個小村豪似的，房子齊頭整臉，看上去就比外面胡亂蓋的小樓品質(zhì)要好得多。而且房子前有一大片院子，傳來了此起彼伏的狗吠聲。

    由良辰樂了：“哎，藝術(shù)家和老乞丐的口味挺一致的嘛，都愛住大房，養(yǎng)大狗?！?/br>
    霍子安聽到狗吠聲，心里卻更是緊張。他停駐了一會兒，才跟由良辰一起推開門。

    一進門，兩人都被震住了。眼前十幾條大狗，目露兇光、呲牙咧嘴，對著他們狂叫！

    這些狗模樣兇惡，毛發(fā)濃密，身大如豹子。兩人立即握住對方的手，想著要不要馬上撤退。

    這時，一高大男人走了出來，對他們嚴厲訓道：“你們是干嘛的！這門是隨便進的嗎，不要命了？”

    霍子安顧不得害怕惡犬了，看到這男人，他呼吸急促了起來。從身形看，就是那老丐??！

    老丐的長發(fā)在腦后束了起來，露出了一張端正的方臉。

    霍子安轉(zhuǎn)頭看著由良辰，由良辰問道：“是他嗎？”

    霍子安搖搖頭，“不是?！?/br>
    雖然已經(jīng)三十年不見，畢竟是父親，會有天然的感應，他第一眼就知道老丐不是他要找的人。

    老丐認出了由良辰，也非常意外。因為是認識的人，他放下了戒心，把他們請進屋里。

    霍子安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臂上。在他的左手上臂，紋了一只兇猛的大老鷹，乍看之下，確實跟父親的紋身非常相似。

    老丐看著他們倆，粗聲道：“你們找我干嘛？”

    由良辰把事情前因后果說了一遍。

    老丐愣住了，摸了摸紋身，“這個嘛……我差不多二十年前紋的。那師傅手臂有個一樣的圖案，我看著很威風，就讓他照樣子紋一個。你們要找的是那個紋身師傅？”

    霍子安怔了怔——父親又回去做紋身師了？

    由良辰反應卻快：“應該是他，你認識他嗎？”霍子安也回過神來，把手機上的照片遞給他看。

    老丐瞇眼看了幾秒，拍拍桌子道：“就是他！阿款，當年在成府路開了家紋身店，瘦瘦高高的?！?/br>
    阿款……父親又換了個名字……

    霍子安連忙道：“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唉，誰知道。過幾年那條街就拆了改造，酒吧打口店紋身店小飯館，滿街的小姐，啥都沒了！我那時候在旁邊賣打口帶，后來打口帶沒了、打口CD沒了，整條街都沒了……”

    老丐眼角微微抽動，語調(diào)悲傷，但表情很像要揍人。

    由良辰和霍子安對視一眼?；糇影灿謫枺骸八亲约洪_的店嗎，有沒有其他相熟的人，你還有聯(lián)系的？”

    “聯(lián)系個雞ba！”老丐提高聲調(diào)，“那里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回老家啦。要不就是改了行，像我，我這樣子要跟人聯(lián)系，人家也當我是空氣。對啦，阿款英語好，好像交了個美國妞，有可能跟人走了吧！”

    霍子安不認為父親會出國，要出去的話，在那個時代，護照簽證都要回上海辦，可能還要街道證明什么的。如果他回過去，附近的鄰居親戚會不說？他又問了幾個問題，但老丐跟“阿款”是萍水之交，分開后也就相忘于江湖了。霍子安見問不出什么，就跟由良辰一起告辭。

    老丐把他們送去門口，囑咐道：“別靠近那些狗，咬掉你的蛋我可不負責?！?/br>
    霍子安心里茫然，父親沒有變成乞丐，那他去了哪里？他做不成藝術(shù)家，連紋身店都沒有保住，說不準混得還不如老丐呢。老丐有寬敞的房子，還養(yǎng)了那么多狗，經(jīng)濟條件似乎比普通白領還優(yōu)渥。他隨口問道：“這是藏獒嗎，那么兇?！?/br>
    老丐道：“是，純正的藏獒，一只只都是我從藏區(qū)搗鼓回來的。我告訴你，這里一只獒，少說五十萬啊，比人可值錢多了?！彼种钢粋€毛發(fā)深紅色的，“這只最不得了，血純，能賣200萬呢?！?/br>
    兩人嚇了一跳：“這么貴呢？”

    由良辰又道：“它怎么那么蔫啊，生病了？”這只純種藏獒毛色濃密紅亮，兩只獠牙長而尖利，但一直趴在水泥地上，連看都不看人一眼。

    “哎，獒這種畜生，最離不得家鄉(xiāng)。這只獒王，要在山區(qū)老家，能把獅子老虎撕成碎片，但一經(jīng)移動，膽子就縮小了，爪子就藏起來了，坐過了火車，它就差不多廢了。”

    “不能恢復嗎？”

    “離了自己的水土，獒也變老鼠，哈哈哈，”老丐想起了自己大半生，語帶嘲諷地說，“不知道它能不能熬過來。但也無所謂了，能賣上錢就好，這一轉(zhuǎn)手，至少賺二十萬！”

    他的眼角又抽動了起來，表情還是像要揍人。

    兩人回到了五道口，在13號地鐵站前駐足。這是他們初次見面的地方，在大半年前的清早，霍子安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骯臟的人行道上，眼前是個有紋身的、看似非常不好惹的煎餅小哥。

    霍子安笑道：“你那時候為什么會給我火腿腸？”

    “你餓了啊，你自己說的。”

    “我說的？”當時他宿醉在街頭，半夢半醒的，竟然還會討要食物。

    那個時候，他感覺自己像掉入了一個異域世界，周圍又吵又擠，空氣污濁，路面骯臟。而現(xiàn)在，他再次環(huán)視周圍：火車停運，軌道被封上了，兩邊的小攤販被驅(qū)趕干凈，上空是開會期間的標配藍天。這么美好的光鮮的城市風景……

    那條著名的成府路，開著裝修講究的餐館、咖啡廳、首飾店，曾經(jīng)的搖滾酒吧沒了、打口店沒了、連書店都沒了。什么都沒了。他已經(jīng)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異域，是那個骯臟熱鬧的世界，還是現(xiàn)在這個光潔的城？

    或許唯一真實的，只有那家堅ting下來的情趣店，還有底下的那個隱秘的網(wǎng)絡，像流水一樣悄悄包圍著這里。來來去去的流水，一直沒中斷過，也沒驚擾到上面的人。

    這來來去去的流水，其中有他的父親、老丐，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霍子安突然就覺得一刻都不能待在這里，拉著由良辰的手臂道，“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