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著由良辰的手掌，看著每個手指背上紋的字。一開始他還以為由良辰身上紋了十八樣武器呢，剛才看見由良辰拿著火燒的手，才發(fā)現(xiàn)五只手指上紋的是“石，頭，剪，刀，布”。霍子安笑了起來：“你這是要干嘛，跟小伙伴玩的時候作弊？”

    由良辰面不改色，抽走了手，“關(guān)你屁事?！?/br>
    霍子安又發(fā)現(xiàn)，由良辰的手還有一處紋身，是一整圈的虛線，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他的手腕，讓人心癢癢地想折一下，看能不能整個掰下來。心想，這家伙腦子里都裝著什么呢。

    他讀不懂由良辰，但覺得他可愛，于是心情更好了。他搭著由良辰的肩膀，沒話找話：“這糖火燒味道怎樣？”

    “還——”“不準(zhǔn)說還行?！?/br>
    “還——”“不準(zhǔn)說還湊合！”

    由良辰覺得自己要被他逼成結(jié)巴，無奈道：“還、還有一口，給你！”直接把被兩人啃得千瘡百孔的火燒塞到霍子安嘴邊。

    兩人一路吃到了南鑼，饒是由良辰那么能吃的，也覺得撐得不行。

    暮色漸漸包圍著灰色的胡同，商店里亮起了燈，亮白的、暖黃的、冷冽的藍(lán)、曖昧的橙，像是黃土里的生物一個個揭竿而起。在冬天，北京的白天多半不清爽，但到了夜晚，這些大街小巷的亮光多少遮蓋了塵土氣，讓古都鮮亮起來。

    在一小賣部前坐下，由良辰遞給霍子安一瓶北冰洋?；糇影埠攘艘豢?，冰涼的氣兒從口腔直沖腦門，嗆得他鼻子發(fā)酸。他驚奇地看著橘黃色的瓶子，“好刺激。”

    由良辰看著他：“你沒喝過？”

    “嗯?！彼貋碇袊彩墙哪甑氖?，工作就夠他應(yīng)接不暇的，哪有什么機(jī)會坐在路邊喝汽水？

    雖然知道里面有許多糖和添加劑，他還是一口氣喝了半瓶。橘子水的味道規(guī)規(guī)矩矩，沒什么特別的，但氣兒特足，吃了一肚子油膩重口主食之后，也只有北冰洋能壓下去，感覺特別爽利。

    今晚真是出格了，霍子安想。但這就是北京啊，麻醬、酥餅、羊rou、滿是色素和糖的汽水……

    還有由良辰。

    由良辰已經(jīng)喝著第二瓶了，兩人邊喝邊走進(jìn)南鑼的人流里?；糇影策€發(fā)現(xiàn)，小賣部的女孩兒對其他客人都要收瓶子的押金，唯獨由良辰不用。他依稀記得女孩兒的模樣，小巴掌臉，溜圓兒的黑眼珠，此外其他五官就模模糊糊了。不算美女，但也不難看。

    她和由良辰一句話都沒有，可兩人遞送交往之間，卻是非常熟練自然。

    子安心想，他又知道了由良辰的一個秘密。不知道為什么，他對由良辰有格外的好奇心?；蛟S他把由良辰當(dāng)成了這胡同的縮影，一心就想征服他的胃；而由良辰是個什么都不愛表達(dá)的，成天用口罩封住了自己，因此子安只有特別去留意他的習(xí)慣和舉止，才能揣摩他的喜好。

    霍子安一邊想，一邊問出了他最想知道的事情：“由良辰，你那么討厭做廚師，干嘛不拒絕你mama？”

    由良辰一口把汽水全灌進(jìn)肚子里，淡淡道：“不去你那兒，她找到機(jī)會也會把我弄到別的地兒。對我來說，哪兒都一樣?！?/br>
    子安嘆息：“怎能一樣？”每個專業(yè)，都需要相應(yīng)的熱情和天賦啊。但這些話跟由良辰說，大概也是對牛彈琴?！澳憔蜎]有想做的事？”

    “有啊，賣煎餅?！?/br>
    霍子安莞爾一笑，他記得由良辰做煎餅的馬虎粗暴，也不像真喜歡干這個的?！澳闶遣幌氡凰┳?，要到處跑，這點事，還不能跟你mama好好商量？”

    由良辰不答，只是把瓶子輕輕放在了一個小賣部的門口，然后點著了一根煙。

    霍子安換另一個問題：“你之前做過什么？”

    很多。孔姨人面廣，曾經(jīng)把他安排給賣茶葉的、賣房子的、賣基金的、天壇的導(dǎo)游、補(bǔ)習(xí)老師……由良辰每次都想方設(shè)法脫身。后來，干脆就到外面擺攤兒。由良辰說完了一連串的經(jīng)歷，最后道：“這幾年我回家少了，她就消停了。要不是遇上你?！?/br>
    要不是遇上霍子安，他或許還在外面晃晃蕩蕩，孔姨想拴著他，也找不到合適的籠子。

    “嘿，這怨得著我嗎？”子安笑道。他想再勸由良辰好好跟孔姨聊，但回心一想，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溝通方式，容不得自己置喙。而且對孔姨，他也挺怵的，她就是有那樣的氣勢，想把誰夾進(jìn)鍋里就夾進(jìn)鍋里、夾進(jìn)碗里就夾進(jìn)碗里——不講道理的自信。

    “那你這次打算怎么擺脫我？”子安興致勃勃地問。

    由良辰轉(zhuǎn)頭看著他，慢慢地笑了。“這次我不跑了，我想在你那兒待下去，待到最后一天?！?/br>
    啊！霍子安傻了。他怎么就聽出了生死相許的意思？不對！由良辰的笑容，跟每次都不一樣。這次的笑內(nèi)容很復(fù)雜，有點狡黠，又有著輕松和寂寞。

    子安越發(fā)覺得，越是靠近由良辰，就越不懂他。

    作者有話要說：

    北冰洋出鋁罐之后，汽兒就少了，喝著特別不過癮啊。聽說玻璃瓶裝要停產(chǎn)了，希望不是真的。

    第13章 有志青年

    他們倆回到店里時，有一個人在街門等著。

    “霍老師！”那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了一聲。子安一驚，他還是第一次被這樣稱呼。

    在門口的燈泡下，他看清楚了那人是孔姨的外甥魏國恩。魏國恩微微低著頭，天氣寒冷，他的額頭卻出了薄薄的油汗?；糇影惨娝o張的模樣，以為出了什么事，問道：“找我？”

    “誒，”魏國恩有點用力地點點頭，露出一個寬闊的笑臉，“您這是在招人嗎？

    原來是要應(yīng)聘。霍子安松了口氣，把他迎進(jìn)店里，“你想做什么工作？”

    “我想在廚房跟您學(xué)習(xí)?！彼值土说皖^，像是要鞠躬的樣子。

    “嗯，你有經(jīng)驗嗎？”

    魏國恩搖搖頭。霍子安犯了難。他的小廚房里已經(jīng)有了個由良辰，實在沒法再收容另一個啥都不懂的菜鳥。魏國恩馬上道：“但我可以學(xué)習(xí)的，請您給我一次機(jī)會。”

    霍子安想了想：“我沒記錯的話，你是賣保險的吧。為什么想做廚師？”

    魏國恩猶豫了一會兒，然后用熱忱的語氣道：“我想做廚師，是因為想成為像您一樣的人。我會非常努力的，您不給我工資也可以；因為我一定會成功，會把這筆投資掙回來！我勸別人買保險的時候，都會告訴他們，人是要為未來而活的?？墒潜ｋU的未來，不是病就是死，這次我給自己投資的保險，穩(wěn)賺不賠，因為我的未來，就是您。請您給我一次機(jī)會吧?！?/br>
    霍子安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轉(zhuǎn)頭看旁邊的由良辰，卻見他似笑非笑地倚在桌邊。

    霍子安當(dāng)然不想成為魏國恩的“未來”，因為他的過去也不是魏國恩這樣的。他不想雇用魏國恩，但魏國恩的理由雖然難以接受，態(tài)度卻非常熱誠，而子安對于熱誠永遠(yuǎn)硬不起心腸。再想起由良辰的消極和松垮，更覺得自己連由良辰都收了，拒了魏國恩這樣的有志青年實在是有違天理。

    他想了想，折衷道：“好吧，試用一個月。廚房的工作繁重，或許你會覺得很累很單調(diào)，這是不是你的未來，你先試試?！?/br>
    魏國恩大喜，連連感謝。這時，他才對由良辰打了招呼，就像剛看見他似的。由良辰照舊揚了揚頭，連句話都沒有。

    魏國恩早就習(xí)慣了由良辰的冷淡——不止是由良辰，這些胡同里的年輕人，在他看來，都是吊兒郎當(dāng)，啥事啥人都不放在心上。就因為他們恰好降生在這里，在這國家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