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楚沒有入席的資格，正好偷閑出來見一見表舅和二jiejie。如此談笑了一陣之后，他約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才告辭離去。果然，前院的接風宴席已經(jīng)進入尾聲，他不著痕跡的混入人群，同著畢聲威一起離開了萬宅。

    畢聲威酒足飯飽，然而心中依舊空虛。憑著他那兩只灰色的慧眼，竟然沒能看清厲紫廷的底。厲紫廷的特點是不冷不熱、不陰不陽，和他相比，正好是處在了相反的一端。他掂量著厲紫廷的實力，總感覺他應(yīng)該不至于這么牛皮哄哄，然而厲紫廷話里話外，確實又藏了一股子狂氣。

    他想不明白，于是隨口對著身邊的馮楚嘀咕：“姓厲的是不是從陸軍部弄來軍餉了？”

    馮楚猶豫了一下：“這個……沒聽說過?！?/br>
    “那他哪來的底氣？”

    馮楚想了一想：“應(yīng)該是萬家資助了他。”

    畢聲威非常驚訝：“萬家給了他姑娘，還給他錢？”

    馮楚想說萬家沒有把姑娘“給”厲紫廷，二jiejie是個大活人，沒有誰能把她“給”出去，但轉(zhuǎn)念一想，他決定還是不對畢聲威浪費口舌。

    “這只是我聽說而已，究竟如何，我也不清楚?！?/br>
    “聽誰說的？”

    “聽……萬小姐說的?！?/br>
    “給了多少？”

    “仿佛是五萬?！?/br>
    畢聲威一揚眉毛：“萬家非常有錢嗎？”

    馮楚點了點頭。

    “有多少錢？”

    “這個，就不好說了?！?/br>
    第三十九章

    厲紫廷進了萬家凰的屋子，進門之時，正趕上她在對著張順訓(xùn)話。

    她端坐在椅子上，張順垂頭站在她面前。萬家凰看了厲紫廷一眼，沒理他，對著張順繼續(xù)說話：“你長到這么大，也算是個男子漢了，男子漢沒擔當沒心胸，算什么男子漢！況且你捫心自問，先前翠屏不認識張明憲的時候，你對她表現(xiàn)出過半分特別的好意嗎？是不是算準了翠屏一定是你的，你就不把她當回事了？如今見翠屏和張明憲好了，你才急了，可你現(xiàn)在急了又有什么用？你早干什么去了？你還有臉去逼問翠屏，逼得翠屏直哭，你也好意思！”

    她端起手邊的茶杯，抿了一口：“人活一世，做人做事都會有輸有贏，輸也罷，贏也罷，里頭既有人事的因素，也有天命的因素，我們未必自己做得了主?？奢斄酥蟮淖炷樅蛻B(tài)度，自己是能做主的。你看你這個樣子，你自己說，丑不丑？丟不丟臉？張順啊張順，你輸都輸?shù)貌黄粒　?/br>
    張順深深的低了頭，低得腰背都佝僂了下去：“小姐，我知道錯了?！?/br>
    “單是心里知道？”

    “往后我好好對待翠屏，她要跟那個張明憲，就跟，要是不跟，我就還對她好?！?/br>
    萬家凰長出了一口氣：“你也收收心吧，天底下就翠屏一個姑娘、沒別人了？橫豎你是我家的人，別說爸爸，就連我也不能讓你和二順打了光棍。你等著吧，現(xiàn)在家里顧不上你，等忙過了這一程子，回了北京了，再張羅你的事?！闭f到這里，她向前一抬下巴：“去吧。”

    張順向她鞠了一躬，嘴里咕嚕了一句“謝謝小姐”，然后轉(zhuǎn)身又向著厲紫廷也鞠了一躬，口中同樣是一咕嚕。咕嚕完畢，他含著一點眼淚走了出去。而他剛走，旁邊簾子一動，是翠屏從里間臥室里走了出來。

    萬家凰望向了她：“你也去吧，往后張順再敢作亂，你直接來告訴我?！?/br>
    翠屏也來了一句“謝謝小姐”，又向著厲紫廷一鞠躬，然后效仿黃花魚，貼著墻邊也溜了。

    這回房里沒了旁人，厲紫廷才終于得了開口的機會：“大當家的，你這是在行家法？”

    萬家凰皺著眉頭站了起來：“誰樂意當這個家？還不是沒人管事、非我不可？這回我可真是動氣了，你猜怎么著？方才我一進門，就瞧見張順和翠屏隔著一道簾子開談判呢，兩個上頭上臉的東西，談判談到主子房里來了。翠屏又沒和張順定下來，不知道她心虛的是什么，竟還躲進了臥室里不敢見他，更不知道張順是哪里來的底氣，不但對她質(zhì)問個沒完，還說要去找張明憲打架——要打就去打嘛，提前昭告天下是什么意思？怕到時候沒人去給他勸架？真是可笑。他小時候，家里頂數(shù)他伶俐可靠，現(xiàn)在可好，越長大，越?jīng)]出息?！?/br>
    說到這里，她及時打了住，不樂意對著厲紫廷啰嗦這些家長里短：“想讓人給你倒杯茶來，結(jié)果翠屏又跑了?！?/br>
    厲紫廷走過去，端了她喝過的半杯溫茶，然后坐到了窗前桌旁，目光掃過桌面，他看到了放在桌角的藍格子手帕。

    手帕疊成了個整齊的小方塊，并不顯眼，但他一眼就留意到了，因為這東西是男子所用的物件，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萬家凰的屋子里。

    那是一條實用的棉紗手帕，半新不舊的，一角染了一點洗不掉的墨水漬。他從來不用這種手帕，他的手帕向來是純白一色，萬里遙更不會用，萬里遙用花花綠綠的真絲帕子。

    他想到了馮楚——這小子什么時候又來她的房里做客了？

    他想問，然而沒敢。在萬家凰面前，他時常是不敢造次，萬家凰做人做事，都是要講心胸講體面的，他若是見了個蛛絲馬跡就疑神疑鬼的盤問她，只怕盤問不出結(jié)果來，還要招她小看。

    于是他隨口說道：“我最近閑下來了。”

    “有多閑？”

    “大概，就像我們剛認識時那么閑?！?/br>
    “好意思說，那時候也就你閑，我和爸爸成天擔驚受怕，都要嚇死了。不過你不是要和畢聲威談判嗎？不談了？”

    “談還是要談，但事已至此，誰也不會把搶到手的地盤再送出去，所以結(jié)果已經(jīng)差不多定了，接下來就只剩了些細枝末節(jié)，談也行，不談也行，談攏了自然是好，談不攏，也打不起來了?！?/br>
    “真不打了？”

    “真不打了?！?/br>
    萬家凰當即起身走到了他面前：“那接下來，我們可以過幾天太平日子了？”

    他仰起頭看她：“當然。”

    她扶著膝蓋彎下腰來，像是要逗小孩子：“那我們什么時候可以一起回北京去？”

    厲紫廷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如今聽她問了，這才仔細的盤算了一下：“我想，畢聲威暫時應(yīng)該不敢輕舉妄動，我在北京住個一月半月，想必是沒有問題。至于這出發(fā)的時間——”他思索著估量：“一個禮拜之后，如何？”

    萬家凰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爸要是聽了你這句話，一定高興。這些天他四處的寫信，恨不得通電全國，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得了個好女婿?！?/br>
    厲紫廷喝了一口茶：“你把這話告訴我，不怕我太得意??？”

    “我才不怕，喜歡你就是喜歡你，為什么還要藏著掖著？別說你得意，我看爸爸把你夸得像朵花似的，我都跟著得意呢?！?/br>
    厲紫廷站了起來：“你對我很好?！?/br>
    萬家凰一愣：“這句廢話是從哪兒想起來的？”

    “原本也想不起來，還是剛才見了你訓(xùn)張順，我才又記起了你的脾氣?！?/br>
    萬家凰聽到這里，倒是觸動了心事：“你說到這里，我還有句話要提前對你講，說起脾氣來，我從小到大，在家里一直是說一不二，往后我們?nèi)羰瞧鹆藸巿?zhí)，你可得記著，我只是脾氣大，并不是心里真恨了你。”

    厲紫廷笑了：“這是提前向我打個招呼？”

    “就是提前向你打個招呼，怕你被我的脾氣蒙了眼睛?！?/br>
    “別擔心?！彼鹗?，試探著將手指貼上了她的面頰：“我十三歲時，在鐵匠鋪子里當過半年學(xué)徒，什么氣都受過，我有經(jīng)驗。”

    “說得你好像要全知全能了，你還學(xué)過打鐵？”

    他對著她一歪腦袋：“那我就是學(xué)過嘛?！?/br>
    “怎么沒學(xué)下去、做個好鐵匠？”

    他笑了，是個情不自禁的笑：“什么氣都要受，最后實在是受不了，就不干了?！?/br>
    “喲?！彼Χ⒅骸凹热欢际鞘軞獾氖聝?，你怎么說著說著還美起來了？”

    他對著她搖頭：“沒什么?！?/br>
    “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他一眨眼睛，是從久遠往事中回了魂來：“真沒有。”

    萬家凰不大相信他的“真沒有”，但是也想象不出十三歲的厲紫廷會有什么樣的招法和手段——真的，對于他先前的一切過往，她都是想象不出，她真不知道有著那種出身的厲紫廷，是如何成長為今天這般模樣的。

    當然，也并不是完全的無跡可循，他那過了份的清潔利落，或許正是一種暗示，暗示著他要和往昔的骯臟凌亂一刀兩斷，往昔有多落魄，今朝就有多驕矜。

    抬手摸上了他的手，她有心勸他活得輕松一些，別總這么“端”著，但是話到嘴邊，又沒能出口。這不是個“說”的事，她想，自己非得給他足夠長久的好日子，才會讓他一點一點的松懈下來、慵懶下來。

    厲紫廷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又望向了那條手帕：“令三表弟這一回，還要住過來嗎？”

    “你管他干嘛？反正我是客客氣氣的讓過他了，他愛住就住，不愛住就不住?！?/br>
    厲紫廷聽了她這坦然的回答，一時倒是無話可說，若是再說，反要顯著自己心胸狹窄，是個男性的醋壇子。

    兩人卿卿我我的又聊了些閑話，然后便一同走去萬里遙那里共進晚餐，直到天黑時分，萬家凰才回了房。

    她晚上高興，喝了一點葡萄酒，這時有點頭暈，進門之后就坐了下來。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她捂著臉定了定神，抬頭要叫翠屏去端熱水來洗漱，可是一轉(zhuǎn)目光的工夫，她也留意到了桌角的手帕。

    伸手拿了手帕，她看了看，然后喊來了翠屏：“這是誰的東西？怎么落在咱們房里了？”

    翠屏接過手帕，左看右看：“是不是厲司令的？”

    “不是，他不用這格子的?！?/br>
    翠屏皺了眉頭：“那就看不出是誰的了。原來好像表少爺用過這格子手帕，可近來表少爺也沒來過呀?！?/br>
    萬家凰頭暈?zāi)垦?，懶怠多想：“來歷不明的東西，扔了吧。還有，記得明天上街去瞧瞧，買些特產(chǎn)，好帶回家去送人。讓張明憲陪著你去。本來這活兒該讓張順去辦，可他這兩天別別扭扭的，我不愛理他?！?/br>
    翠屏一聽明天可以理直氣壯的和男朋友出去軋馬路，立刻眉開眼笑：“好，明天我早早的就去！”

    第四十章

    厲紫廷和畢聲威正式的開了談判。

    談判雖然進行得正式，但其實內(nèi)容空洞，更像是在立一份互不侵犯條約。畢聲威有一片地盤被厲紫廷搶去了，厲紫廷也有兩個軍火庫被畢聲威完整的端了去，圍繞著地盤和軍火，二人額外的多談了幾句——差一點就要談崩，可是一想到一發(fā)子彈價值五毛錢，真要開戰(zhàn)的話，怕會打成兩只窮鬼，便各退了一步，將這一頁翻過去不提了。

    而在厲紫廷和畢聲威談判的同時，萬家這邊也收拾好了行李。除了張順之外，所有人都是欣欣然，萬家父女更是許久都不曾爭吵過了，大白天的，萬家凰閑來無事，還肯過來和父親聊聊閑天，聊著聊著就又聊到了厲紫廷身上。萬里遙窩在沙發(fā)里，一邊吸雪茄，一邊慢條斯理的說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覺著紫廷好，可能是前世和他有緣?？珊脷w好，我心里也還是稍微的有那么點打鼓，畢竟他不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咱們和他剛認識了這么點時間，我真不知道他就是這么個好人呢？還是深藏不露、我還沒把他看透?！?/br>
    萬家凰說道：“人這東西，哪里是能輕易看透的呢？就算他是你從小看到大的孩子，那還有一句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呢?！?/br>
    萬里遙點了點頭：“是的，只能賭一把，賭他是個好樣的?！?/br>
    萬家凰低頭擺弄著腕子上的鐲子，撲哧一笑：“那我不是閑得嗎？有太平日子不過，非要去賭?！?/br>
    萬里遙盯著雪茄火頭，說道：“大妞兒，爸爸有句話，先前一直沒有對你說過，因為爸爸還算年輕，總覺得那話說起來還太早?！?/br>
    萬家凰難得看見父親這樣鄭重，不禁疑惑：“您有話就說吧，我這么大的人了，沒有什么話是聽不得的?！?/br>
    萬里遙將聲音壓低了些：“大妞兒，你需要結(jié)婚，你需要給你自己找個男人。現(xiàn)在有爸爸在，萬家的一草一木都是你的，可將來若是沒了爸爸，你那些叔叔伯伯們，肯定要上門分了咱們這個家。你再厲害，終究也是孤零零的一個姑娘，雙拳難敵四手，你哪里斗得過那么多人？錢，他們肯定要分，只怕你這個人，他們也要分，就算你去打官司，只怕也打不出什么結(jié)果來?！?/br>
    萬家凰沉默下來，片刻之后才問：“那您怎么不過繼個兒子回來呢？有了兒子，這個家不就保得住了？”

    “傻妞兒，保得住也是那個兒子的，不是你的。我的家產(chǎn)要留也是留給我的親閨女，留給別人的崽子，算什么意思！再說你爸爸我就是有這么一點犟脾氣，越是逼著我過繼兒子，我偏偏就越不，看誰能咬下我一口rou去？他們要是跪著來求我，我興許還能考慮考慮?！?/br>
    說到這里，他自己咬著雪茄笑了，一邊笑，他一邊又換了話題：“我最欣賞紫廷那一身功夫，武林高手，天下無敵，就是怕你們兩口子吵架拌嘴，他急了眼會打老婆?！?/br>
    他換話題，萬家凰也跟著他換了話題：“是呀，那可怎么辦呢？”

    萬里遙搖了搖頭：“好像是沒辦法?！?/br>
    萬家凰笑了起來：“行啦，爸爸，您這cao的都是閑心，婚還沒結(jié)呢，您先擔心起他打老婆了，您也不想想，我是個能忍氣吞聲受欺負的嗎？況且他前天對我說了，他說他有過當學(xué)徒的經(jīng)驗，最能受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