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厲紫廷對他是非常的恭敬:“我這是剛從臨城縣回來。” “那個縣城不是被畢聲威占去了嗎?” 厲紫廷答道:“昨天上午,我的部下攻進了臨城縣,現(xiàn)在它又回到我手里了?!?/br> 萬里遙一抬眉毛:“嚯!厲害呀!” “所以伯父若是在這里住得無聊,隨時可以搬回臨城縣的宅子里去。我也可以跟您一起走,把司令部遷去臨城縣。” 萬里遙立刻站了起來:“我去問問大姑娘的意思,她肯我就肯。” 萬里遙沖入隔壁女兒的閨房,父女二人談了三言兩語,立刻就達成了共識。于是不過一個禮拜的工夫,萬家父女就坐上馬車,隨著厲紫廷以及厲紫廷的衛(wèi)隊,一同往臨城縣去了。 臨城這座縣城,已經被戰(zhàn)火蹂躪得不成了樣子,幸而道路格局尚存,還有恢復舊貌的希望。萬宅倒是還好,厲紫廷又提前派人過來收拾打掃了一番,所以萬家父女進了大門一瞧,一起松了口氣。 萬里遙四處走走看看,忽然想起了一樁大事:“哎喲,忘了接張順和二順了!” 萬家凰答道:“要是等您想起來,那兩個順怕是都要在土匪窩里落草為寇了。我上個禮拜就讓紫廷派人去看過了,二順沒大事,張順帶著他回北京了?!?/br> 萬里遙聽她那樣自然的叫出“紫廷”二字,不由得笑了一笑。女婿這個東西,女兒滿意與否,自然是第一位的,但他這個岳父的意見,他自認為,也是同樣的重要。 正好,也正巧,女兒對厲紫廷傾了心,自己看他也是萬分的順眼。家里添了這么一位成員,別的好處姑且不論,首先就給他增加了許多的安全感。 “紫廷還走嗎?”他回頭又問女兒。 “他說他不走了,我也不許他走。橫豎咱們家屋子多,他要辦公,就騰出個院子給他辦公,仆人房空著一排,也夠他那些衛(wèi)隊住的了?!?/br> “那咱家成他的司令部了?!?/br> “您還舍不得呀?” “那倒沒有?!闭f到這里,他壓低了聲音:“我現(xiàn)在看他,有點看兒子的感覺了?!?/br> “您可不是現(xiàn)在,您早就開始幫著他說好話了。” “那我說錯了嗎?大妞兒,你不要看爸爸這么游戲人間,好像沒心沒肺,其實爸爸這雙眼睛,也是很厲害的。一個人好還是不好,爸爸一下子就能看得出來。”他指了指腦袋:“你爺爺當年夸過我,說我有點小聰明?!?/br> “爸爸,這都哪兒跟哪兒呀?爺爺說您有點小聰明,我聽著可不像什么好話。至于您那眼光準不準,也不必急著下結論,反正將來日子長著呢,要是紫廷對我不好,我就鬧您去!” “唉,你不是一直在鬧我嗎?” 萬家凰剛要反駁,見前方走來了一名軍官,便閉了嘴。而那軍官不是旁人,正是參謀長。萬里遙見了他,頗覺親切:“喲,韓老弟,你也來臨城啦?” 參謀長——大號叫做韓若冰——這時就先對著萬里遙將手亂擺了一氣:“不敢不敢,您是司令的未來老丈人,我在您面前得是晚輩。您叫我小韓就好?!?/br> 萬里遙從善如流,重新招呼:“喲,小韓,你也來臨城啦?” 韓若冰向著萬家凰問了好,然后轉向萬里遙笑道:“我早就來了,比司令來得還早些天呢。是這么回事,司令那邊忙得脫不開身,這話又怕別人說不明白,所以讓我給您帶個信兒,說是剛收到了電報,陸軍部的柳次長要來臨城,柳次長這一趟來,一是為了軍務,二是為了您?!?/br> 萬里遙聽到這里,有些困惑,回頭去看女兒:“為了我?” 萬家凰也是莫名其妙:“柳次長是……” 萬里遙答道:“就是趙三奶奶她大哥,柳介唐?!?/br> 萬家凰反應過來,參謀長則是十分好奇:“那這么說,您和柳次長是親戚?” 萬里遙有點尷尬,不知道應不應該實話實說,還是萬家凰替他作了回答:“倒也算不上親戚,只能說是……拐著彎的認識吧?!?/br> 萬里遙這時又道:“我現(xiàn)在日子過得不錯,不是很想見他了,可不可以讓他不要來了?” 參謀長被他問笑了:“那自然是不能啊?!?/br> 第二十八章 自從聽聞柳介唐在兩三日之內就會到達臨城之后,萬里遙就快樂不起來了,甚至鬧起了心口疼。 厲紫廷得知此事,先去慰問了萬里遙,然后私下里和萬家凰嘀嘀咕咕:“老爺子這是犯了舊疾,還是另有別的新?。课衣犂享n說,他不想見柳介唐?” 萬家凰對著他耳語了一通。厲紫廷聽到最后,忍不住一笑,萬家凰瞥見了,在他肩頭打了一下:“不許你笑他。” 厲紫廷扭頭看她:“你不是也在笑?” 萬家凰忍笑扭開了臉,不許他看自己。確實,對著厲紫廷,是不必講什么“家丑不可外揚”的,況且以父親這個惹事生非的速度,怕是從明年開始,就要換厲紫廷來給他善后了。 兩人笑過之后,厲紫廷嘆了口氣:“你去安慰安慰老爺子吧,柳介唐這一趟是非來不可,他奉了總長和督辦的命令,要來調停戰(zhàn)事?!?/br> 他平時很少對萬家凰談軍務,他不提,萬家凰也不問,如今偶然聽了這么一句,她便思索著問道:“調停的意思,是不是就是他們不愿你和畢聲威再打下去了?” “是?!?/br> “那我很支持這個柳介唐。上一次逃難,我真是吃盡了戰(zhàn)爭的苦頭。若能不打,自然是最好?!?/br> 說到這里,她抬眼望向厲紫廷:“你別誤會,我不是要批評你。你是軍人,我是平民,我們立場不同,自然想法也不同,這很正常?!?/br> 話音落下,她心中忽有所感——她現(xiàn)在開始怕他“誤會”了,要是繼續(xù)這么由著性子對他愛下去,那么將來會不會有一天,她還要懼他三分? 厲紫廷沉吟了片刻,對她說道:“我們雖然立場不同,但是這一次,我和你是同一陣營,我也不想打了。一是我力量有限,再打下去,也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二是我現(xiàn)在無心打仗?!?/br> “無心打仗?” 他點點頭:“我已經打了十年,現(xiàn)在想和你過幾天太平日子。” 她笑起來:“那我倒是非常歡迎。” 萬家凰說的不是玩笑話,她是真的歡迎厲紫廷“卸甲歸田”。 不認識厲紫廷的時候,她卯足了勁頭,誓要招個英雄上門,可自從認識了他之后,她那擇偶的標準便忽然間后退了十萬八千里,比畢軍那些潰兵逃得還要快些。厲紫廷是司令也罷,不是司令也罷,都無關緊要,反正她看上的是他那個人,不是他那司令的身份。 單憑他那司令的身份,還真不夠資格打動她的心。不過她心里有數(shù),知道這話自己是只能想、不能說。 人家拿命博來的大好前程,二十多年人生的榮光都寄托在上面,她哪能因為娘家有錢,就輕飄飄的勸人家放下軍隊、回北京由她養(yǎng)著做少爺去?那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走著看吧?!彼约罕P算:“先把柳介唐對付過去再說。爸爸和趙三奶奶好一陣子歹一陣子的,去年還氣得趙三奶奶進了醫(yī)院,人家柳介唐若真要找他算一筆總賬,也不算委屈了他。幸好我們和紫廷已經是共患難過的了,誰也不會笑話誰,要不然,柳介唐若真是翻起父親的老底,自己這張臉可往哪擱?” 好些事情是禁不住細想的,萬家凰本來還看父親憂愁得挺可笑,可是如今這么盤算了一番,她那心里也打了鼓。 小鼓連著敲了兩天,這一日的上午,柳介唐攜畢聲威派出的談判代表,乘專列到達了臨城縣。 萬里遙裝病裝得出神入化,伏在床上呻吟得骨酥rou軟,無論如何不肯去見柳介唐,結果招來了女兒的一場痛斥。他幾乎是被女兒從床上硬拎了起來,因這女兒兇悍起來不輸柳介唐,所以他走投無路,只得洗漱更衣。萬家凰告訴他:“雖說您老人家有點理虧,但終究也沒到作jian犯科的程度,和趙三奶奶之間,也是你情我愿。所以等會兒見了柳介唐,甭管他是什么臉色,您只要打起精神來,該怎樣便怎樣就是了。” 說完這話,她退后一步審視了父親:“您倒是把精神打起來呀!我剛才那些話都白說啦?您把腰挺直了,紫廷平時是怎么挺的,您就怎么挺?!?/br> 萬里遙不耐煩了:“我能和紫廷比嗎?紫廷多大的年紀?我多大了?” “您剛四十出頭,還沒老得直不起腰。等會兒我跟著您一起去,要是柳介唐真敢當眾刁難您,您別怕,我替您說話?!?/br> “這不是廢話嘛!你不替我說話,難道讓狗替我說話?” “您心里煩,別遷怒我。您知道我的脾氣,我向來不受這個!” 牽牽扯扯的,萬家凰把萬里遙硬拽出了房門。門外站著厲紫廷,論節(jié)氣,如今已經進了初冬,然而他有點寒暑不侵的意思,就只穿了一身薄呢子軍裝,頭上連頂軍帽都沒戴。筆直的站在院子中央,他昂著頭抽煙,臉上照例是沒表情。聞聲向著萬家那一對父女望過去,他要笑不笑的一抿嘴:“這是在干什么?” 萬家凰這才放開了萬里遙的袖子:“爸爸動作太慢,我怕他耽擱了時間,所以硬逼著他出了門。畢竟柳次長這一趟來,也是想要和我們見上一面的,父親若是表現(xiàn)得太冷淡了,也不大好?!?/br> 厲紫廷心如明鏡,所以并不多說,只覺得萬家的這些人和事都怪有趣。向著萬里遙微微一躬身,他開了口:“伯父,我們走吧?!?/br> 這一行人,在萬宅的大門外上了汽車。 萬宅門外的這一條街,已經徹底的變了樣子,士兵們軍裝整齊、夾道而立,每個人都手握了旗桿,上方高高飄揚著五色旗和鐵血十八星旗。不出十分鐘,汽車駛到火車站外,萬家凰一面隨著厲紫廷下汽車,一面留意著父親,生怕他會忽然跑了。她父親一派天真爛漫,不受俗世虛禮的束縛,這事他還真干得出來。 這火車站本來就是小站,經了戰(zhàn)火的洗禮,更是有了點廢墟的風格。那專列倒是來得準時,厲紫廷這一行人剛在月臺上站好,遠方那專列就拉著汽笛駛過來了。 轟鳴聲中,專列緩緩停下。厲紫廷快步走向了專列中間的那一節(jié)長官座車,與此同時,座車尾部開了車門,幾名副官小跑著先下了火車,其中一人向上伸手,攙出了一位長袍馬褂的高大漢子,正是從天而降的欽差大臣,柳介唐次長。 柳次長不但高大,而且威武,寬肩之上豎著一截粗脖,粗脖之上昂著一張方臉,方臉方得寬寬綽綽,所以濃眉大眼大鼻子大嘴各得其所,并不顯著局促。除此之外,柳次長還有一腦袋板刷似的短發(fā),短發(fā)的質地和馬鬃差不太多,足以證明柳次長在各個方面都禁得起推敲,確實是一條實打實的硬漢。 次長和厲紫廷有過幾面之緣,落地之后,便先對著厲紫廷寒暄了兩句,隨即目光一轉,盯住了后方的萬里遙。硬漢之目光,自然是熊熊如炬的,照理來講,足以讓那柔軟似水的萬里遙原地蒸發(fā),哪知道萬里遙柔軟歸柔軟,但是并沒有將他那少爺脾氣也一并軟化了去。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沉著面孔回望過去:“來了?” 次長以著旱天雷一般的雄壯聲音回答:“來了!” 厲紫廷這時上前一步,打了個岔:“柳次長是一個人來的?不是說畢司令還派了一位代表……” 柳次長光顧著和萬里遙較勁,厲紫廷這么一問,他才發(fā)現(xiàn)身邊少了個人?;仡^望向車門,他問身邊的副官:“小馮呢?” 此言一出,車門內出現(xiàn)了個西裝革履的青年,正是畢聲威的私人代表。 車下眾人看著車上的青年,誰也沒想到畢聲威的私人代表,竟會完全沒有畢聲威本人的風格。 這青年是個蒼白的高個子,病怏怏的瘦,瘦成了一副衣服架子,穿著一身黑呢子大衣——大衣本就嶄新筆挺,掛在他這副衣服架子上,那新和挺的程度就又都加了倍。 雖然是瘦,但那病容并沒有掩蓋了他的斯文英俊,高鼻梁上架著一副銀框眼鏡,他眨巴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一邊下火車,一邊猶猶豫豫的望向了厲紫廷,及至聽柳介唐介紹出了“厲司令”三個字,他才篤定的微笑伸手,和厲紫廷行了個握手禮:“厲司令,久仰大名了。敝姓馮,馮楚,這一次因為畢司令抱恙在身,暫時無法出行,所以派在下作為他的全權代表,希望能和厲司令合作,共創(chuàng)一個和平的新局面?!?/br> 厲紫廷正要開口回答,冷不防那邊的萬里遙忽然大聲驚呼:“大姑娘,你看看,他是不是你三表弟?” 第二十九章 萬里遙這一嗓子,讓在場眾人全愣住了。 萬家凰望著馮楚,就感覺父親這個問題,自己沒法回答——她記憶中的三表弟是根細瘦嬌嫩的小豆芽菜,誰知道豆芽菜長大了會是什么模樣?反正她對前方這名青年,就只是三個字的評語:不認識。 馮楚仔細端詳了萬家凰,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了萬里遙,遲疑著輕聲發(fā)問:“您是……萬家的表舅?” 問完了這句話,他暫時拋棄了柳介唐和厲紫廷,大踏步走到了萬家父女跟前:“表舅?二jiejie?” 萬家凰聽到這里,真是驚訝得無法言喻:“真是三弟弟?你——你這么大了?” 萬里遙不但驚,而且笑:“傻姑娘,我記得他只比你小一歲,這么多年不見了,你長他不長嗎?”說著他又轉向了馮楚:“還是表舅的眼力好吧?別看你變成大人了,我第一眼瞧過去,就覺著你像馮家的小老三?!闭f著他拍了拍馮楚的肩膀:“好家伙,多少年不見了,你家里還好?” 馮楚笑了一下:“家里,現(xiàn)在就是我一個人了?!?/br> 萬里遙大吃一驚:“人呢?” 然后他肋下挨了女兒一肘,可惜這是遲來的一肘,因為馮楚的臉上掛著一點慘笑,已經開了口:“這些年的事情,真是一言難盡……” 萬里遙這時從那一肘中得了啟發(fā),終于領會了馮楚那句回答的含義——領會了還不如不領會,因為他隨即又問:“你家里人這些年全沒了?你娘也沒了?” 馮楚沒回答,萬家凰留意到他抬手抓了抓心口的衣襟,像是憋悶,也像是胸痛,便打算岔開話題,可她這邊剛張嘴,那邊父親又出了聲:“你家里出了這么多的事,怎么不給我一個消息?你是我的外甥,你娘是我的表妹,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 馮楚放下了手,輕聲答道:“表舅的心,我是知道的。只是……” 他欲言又止,萬家凰抓住機會,暗地里一扯父親的袖子:“三弟弟身上是有公務的,您不要一味的只是問,自家的事,回去再慢慢的說吧?!?/br> 她說完這話,順勢向厲紫廷使了個眼色,目光收回來,經過柳介唐時,她又含笑鞠了一躬:“柳伯父好?!?/br> 打過這個招呼之后,她就想保護父親撤退,然而柳介唐見此情形,又發(fā)了話:“哦?原來小馮和你家還是親戚?之前倒是沒聽小馮提過?!?/br> 他這話仿佛是對著萬家凰說的,萬家凰正想敷衍一句,然而她那父親不甘寂寞,先張了嘴:“我豈止是就這么一個親戚?實不相瞞,紫廷也已經成了我的準女婿,如今就和我自己的兒子是一樣。所以你這一趟來,我作為一家之主,為了給晚輩們長臉,還真不能不好好的招待招待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