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饒之海的浪潮 (9-6)
相無征昂首闊步地在前面走,我必須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但神奇的是,有他在我瞬間就不覺得可怕了——至少他的存在是真實的。 是……真實的吧? 我腦子里也沒多想,直接上手揪了揪他頭發(fā),相無征吃痛回頭怒道:“你干什么!”他一手按著后腦勺,另只手揚起來要揍我。 “你頭發(fā)上粘了個東西!”我連忙說。 相無征滿臉不爽地看著我丟掉了一個不存在的“東西”——甚至就連他這兇神惡煞的樣子,在此刻也顯出幾分親切。 我跟著他進了樓梯間,一邊下樓一邊問:“去幾樓?” “甲板?!毕酂o征言簡意賅道。 “從底層找上來嗎?”我問。 “不,甲板不是底層,工作人員宿舍和發(fā)動機都在船腹里,甲板離上下兩頭都近?!毕酂o征說,“你往下,我往上,搜一遍。” “我不要?!蔽夜麛嗾f。 相無征扭頭看我:“那你往上找?!?/br> “我不要單獨行動,我害怕。”我說,“你看過恐怖片沒,分頭行動之后,主角很快會聽到另外一邊傳來慘叫,追過去的時候同伴已經(jīng)來不及救了?!?/br> 出乎意料的是,相無征并沒有吐槽我的比喻,反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破地方十分詭異,不分開行動也好?!?/br> 我跟著他一層一層地往下跑,統(tǒng)共十幾樓,頭都要繞暈了,不禁問:“為什么不坐電梯快一點啊?!?/br> 相無征聞言卻忽然剎住車,我險些撞在他背上。他轉(zhuǎn)過來,冷冷道:“坐電梯?電梯里面有監(jiān)控也就罷了,你按下電梯按鈕的一剎那,你的行蹤也就基本上算是昭告天下。更何況,如果整艘船除了我們兩個之外的人都消失了,還有什么比把我們?nèi)垦b進上下中空的鐵盒子里更方便快捷的方式?” 我半張著嘴看著他,呆呆道:“是哦?!?/br> “你是怎么活到現(xiàn)在的?” “我……”我小聲囁嚅道,“我只是個傻白甜大學(xué)生。” “看出來了?!毕酂o征回過頭去繼續(xù)快步下樓。 我趕緊跟上。 跑了幾步我又說:“等等,你說電梯里面有監(jiān)控,所以是誰在監(jiān)視我們?” “誰會想要同時對付你和我?”他反問道。 我嚴肅地思考了一會兒,說:“不知道?!?/br> 相無征手握著欄桿,抬眼瞅了我一眼:“我也不知道?!?/br> 我:“……” 我:“我不明白,所以我們所在的是現(xiàn)實嗎?還是一個夢?!?/br> 相無征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好像對于我出現(xiàn)在他夢里這個可能性感到很惡心似的。 頓了頓,他又說:“與其說是夢……” 他握著樓梯扶手摩挲了兩下,我也跟著學(xué)——鐵欄桿帶著光滑堅硬的觸感,以及略帶金屬味道的涼意——沒有夢境可以連細微的觸感都如此真實。 “也許不是為了同時對付我倆,而是為了對付其他的人,但是工程量比較浩大,我們被落下了?!蔽疑酚薪槭碌?。 他沒好氣地反問道:“你說有人要對付全船一兩千號人,但是出于某種不得而知的緣由,放過了你和我?” 這家伙脾氣真差,我想,我和邊堯推理的時候不管說什么傻話他都會表揚我的。 “那也許所有人都被針對了,咱們都掉入了某種異次元平行時空。是我們倆恰好被分到了一組,也許我們這個空間還掉進來了其他人,只是我們還沒有遇到。” “也許吧,”相無征沒什么感想道:“不管是迷魂陣也好,平行時空也好,一定有一個破解的關(guān)鍵?,F(xiàn)在開始,不要跟我說話?!?/br> 我們已經(jīng)來到底樓,相無征一手扶上安全門,斂了斂神,將之推開出去了。 安全門被推開的那一剎那,刺眼的光線立刻給了我迎面一擊,甲板上嶄新的銀白色涂漆反射著陽光,和海面上萬千粼粼波光遙相呼應(yīng)。若不是在這樣一個狀況下,眼前實在是很壯麗的景色。 “沒看到有人?!蔽肄D(zhuǎn)了一圈,回頭說。 “先去餐廳看看,這是全船最大的自助餐廳。”相無征朝我招了一下手,“如果按照你說的,還有人在我們這個空間沒被我們遇到,那出現(xiàn)在這里的可能性最大。” 我倆來到巨大的雙推門面前,門邊掛著“恒星餐廳”字樣的招牌,以及一些當日特定美食的宣傳圖片。我主動走上前去推開大門,一股凝滯又氣味微妙的熱風撲面而來,我皺了皺鼻子,說:“什么味兒啊?!?/br> 相無征在我身后罵了句臟話,我不明所以地抬頭望去,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鋪天蓋地——不,眼前是漫山遍野的食物,我此生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食物。恒星餐廳不愧是這艘巨輪上最大的自助餐廳,少說也有上百每張飯桌、可容納近千人。這上百張餐桌上無一不堆砌著數(shù)幾十餐盤,層層疊疊地累在一起,過量的食物堆成一座小山,幾乎要滿溢出來,多到讓人難免覺得惡心。而在餐廳的盡頭,有一個舞臺,想來是平時樂隊表演所在的地方。 我和相無征大眼瞪小眼,都沒說話,同時朝餐廳內(nèi)部走去。 我抱著獵奇的心態(tài)打量那些食物——遠遠看過去,有幾個盤子里竟然動來動去的,似乎海鮮都還活著一般。 什么意思,刺身嗎?我心中莫名想到——這么大熱的天,不壞了才怪呢。 “臥槽!” 相無征迅速回頭:“怎么了?” “好惡心!”我指著盤子上蠕動的軟體動物:“這是什么??!見過長毛的,沒見過毛還會動的!” “不要一驚一乍的!”相無征怒道。 我倆湊近了瞧,這些食物沒可能是今天的——其腐爛程度各不相同,有些看著還算新鮮,有的開始長毛,上面附著著一些菌類和爬蟲類之間的東西,緩緩蠕動著?;蛴行┮呀?jīng)化成一灘黏糊糊的污水,散發(fā)著漆黑的臭氣。 “嘔——”我背過身去干嘔,相無征還在忍著惡心在仔細檢查哪些食物。 我忍著胃酸定了定神,試圖視線從眼前的餐盤上移開,下意識說:“有點奇怪?!?/br> “有點?。俊毕酂o征捂著口鼻瞪我,“只是有點奇怪?” “不是,你看,”我說,“這么多大圓桌,但卻沒有一把椅子。” 相無征愣了愣,伸長脖子掃視了一圈,說:“不,是有椅子的,那里?!?/br>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了——在靠近表演舞臺的地方,擺著一張空桌子,那上面沒有任何食物,餐布潔白無瑕,旁邊放著不多不少正好兩把椅子。 相無征看了我一眼,說:“看來這里除了咱倆,并沒有別人了。” 他不怕死地大步走了過去,果斷拉開一把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我也只好遲疑地跟過去走了過去。我屁股剛挨到椅子,忽然頭頂“哐!”地一聲,整間屋子的燈全滅了。 相無征立刻站起來,袖子里迅速抖出一把餐刀——還是切牛排的那種。 這家伙什么時候從哪又順了一把刀?我左右看看,默默拿起我面前空餐盤邊的叉子,想著聊勝于無。 但是下一刻,又是“哐!”地一聲,舞臺上的燈光亮了,音樂隨之響起。 這曲調(diào)大概是挺歡快的,但卻宛如從什么快要沒電的老舊收音機里播放出來一般,帶著失真的音色和走掉的旋律。伴隨著這樣令人不太愉快的背景音樂,“演員”登場了。 一個人偶行動機械地走了出來,我定睛一看,人偶竟然也是用食物做的——他的四肢由螃蟹腿組成,腦袋是海螺,頭發(fā)是海草。我一臉糾結(jié)地看著螃蟹殼人偶開始演出,他肢體動作既夸張又不協(xié)調(diào),配合著突兀的音樂,整個舞臺都呈現(xiàn)出一種荒誕而扭曲的氛圍。 這演出沒有旁白和臺詞,但人偶賣力到關(guān)節(jié)都要斷掉,我竟然慢慢看懂了劇情。 這個螃蟹小人兒來自一個貧寒的家庭,爸爸身體不好,沒有什么勞動能力,總是在咳嗽。而他mama因為什么精神上的問題不但不能工作,連基礎(chǔ)的生活起居都幫不上忙,還經(jīng)常把本已經(jīng)家徒四壁的屋子弄得更破,三個人過著辛苦拮據(jù)的生活。有一天,螃蟹小人忽然在自己身體的蟹殼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枚珍珠,他開心地給爸爸mama看,全家都很高興。 螃蟹小人兒拿著珍珠走出了家門,來到了另外一群人之間——這一群人偶的做工都要精細很多,不但有穿著華麗的貝殼外套,連手指都是用金紅色的珊瑚做的。螃蟹小人兒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地闊別了自己的爸媽,握著珍珠走進了這群人之中。 很快,螃蟹小人兒和另一個做工精致的小人兒成為了朋友,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時間,背后一直有各類水草和珊瑚組成的背景不停變換。直到某天,突然從天而降了一條巨大的食人魚,食人魚張開嘴,露出里面三排尖牙,將兩人一口吞下后嚼吧嚼吧又吐了出來——精致的人偶身體上的殼和珊瑚全碎了,胸腔內(nèi)的珍珠也被偷走。 我看到這里,忽然明白這個劇情講的是什么了。 我瞪大眼睛回頭看相無征——光影在他臉上交錯,但是他眼底一片漆黑,什么溫度都沒有。 做工精致的人群沖了出來,把精致小人兒的碎片收好,并且憤怒地朝螃蟹小人又打又罵。螃蟹小人落荒而逃,回到依舊清貧的家里,看見比之前更加消瘦憔悴的爸媽,他晚上把珍珠從胸腔里拿出來捧在手里偷偷哭。 天再一次亮了,螃蟹小人帶著珍珠又一次走出家門,這次他跋山涉水,最終敲開了那條食人魚的門。他給食人魚看自己胸腔里的珍珠,比劃了一番什么,似乎是想用這個珍珠換之前被偷走的珍珠,可是食人魚搖了搖頭,表示不感興趣。 螃蟹小人回頭最后一次看了看外面,跟著食人魚進去了門的另外一邊。 之后的螃蟹小人兒開始和食人魚的群落一起活動、一起捕食。他第一次抓住獵物的時候,纖細的蟹腿胳膊顫抖不已,根本不敢將小魚撕碎??墒菫榱四軌蛄粼谑橙唆~群落之中,為了能夠受他們的信任,螃蟹小人兒十分掙扎地殺掉了那尾掙扎抖動的小魚,并將之獻祭給了個頭最大的食人魚,自己連一點殘渣碎rou都沒分得。 漸漸地,隨之時間的推進,螃蟹小人獵食的技巧越來越純熟,也不再膽戰(zhàn)心驚。他原本青白色的蟹鉗被染上血紅,原本柔軟的腹部也長出了鱗片。 場景再次變換,螃蟹小人外出捕食的時候,忽然看見了以前認識的精致人偶——他身上的碎片已經(jīng)被歪七扭八地粘回去了。螃蟹小人看他周圍沒有其他人,本想走上前去和他說話,但卻又看了看自己鮮血淋漓的蟹鉗,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站在原地,看著對方越走越遠。 “咚!”地一聲巨響,我胳膊搭著的桌子忽然被翻了個底朝天,我扭頭一看——相無征腮幫子緊緊咬著,雙目充血,眼看就要暴走。他舉起手猛力一揮,手中的牛排刀穩(wěn)穩(wěn)插在臺上螃蟹小人兒的胸口,將之釘在了背景板上。 螃蟹小人四肢放松,失去了行動力,就在這一刻,臺上的劇本忽然變了。 螃蟹小人的尸骸被收走,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紙做的小龍。 我情不自禁罵了一句臟話——說我是紙糊的嗎? 相比之前,這頭紙龍的經(jīng)歷看起來就要好太多了,只是它因為是紙做的,所以區(qū)區(qū)一道浪打過來就變得濕噠噠軟綿綿,根本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這頭紙龍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挫敗和滑鐵盧,還時不時就躲在其他人的背后,畏畏縮縮的,看著十分沒出息。不但如此,紙龍還由于冒失闖了很多禍,眼看著很多人在他面前受傷、死亡,卻什么都不做,亦或是什么都做不了。 “咳咳,”我情不自禁清了清嗓子,“請問這是在試圖挖掘我們心中陰暗的部分嗎?然而這種程度根本羞辱不了真正的廢柴,我的心中甚至沒有一絲波動。” 聞言,臺上的演員全部靜止,而后滋滋冒煙,化作一灘灘黑水不見了。 “別理他們,相無征,我們繼續(xù)找吧?!蔽一仡^一看,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整個人的狀態(tài)都不太對勁——他的眼睛漆黑一片,幾乎沒有了眼白,還在隱隱冒著黑煙。 這個樣子,似乎有些熟悉…… 幾乎是當下,我立刻就明白過來他發(fā)生了什么——他的精神體要魔化了! 精神體……魔化……那就說明這里就是靈域,一個巨大的靈域! “相無征!”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卻被燙得瑟縮了一下。咬著牙,我還是抓緊了他,而我的胳膊上也隱隱浮現(xiàn)出龍魂的脈絡(luò)。 是靈域我才不怕,我心想,紙龍也是龍! 我學(xué)著此前將龍力灌注進金蛟剪的方式,試圖渡給相無征一些力量。他畢竟也是繼承了珍珠,不對,是繼承了龍力的小孩,龍魂沒有太大障礙地接受了他的存在——絲絲金光從他手腕處沿著靜脈血管爬升至心臟出——有了龍魂護心,相無征身上隱隱發(fā)散的黑氣逐漸散去,眼中恢復(fù)清明。 他花了幾秒鐘認清現(xiàn)在的形勢,說出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少碰我。” 好好的螃蟹小孩,為什么長了一張嘴。 我說:“那你別再暴走了。” “不會了?!彼f,又抬眼看了看,神色有些復(fù)雜地說:“比上次更大、也更清晰了,龍。” 我抬起下巴和微微垂目的龍頭對視,說:“你態(tài)度好點,我叫我老大罩著你?!?/br> 相無征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卻沒有強硬地甩開我。頓了頓,他又說:“如果這里是靈域的話,那么靈域的主人在哪?” “這艘船也太大了,根本不知道從哪里找起。”我說,忽然覺得不對,好奇道:“等下,你為什么不問靈域的主人是誰?” 他說:“因為,如果這艘游輪全部是一個人的靈域的話,是誰,我大概也能猜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