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夏夜,凌晨叁點。 馮瑜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又突然被一陣吵鬧聲催醒。還沒待她揉完眼睛爬起身,房門便被人一把推開。 “瑜瑜,快起來,奶奶出事了。” 馮闊之站在門外看著女兒,客廳的燈光從他背后透進來,更顯得他面色暗沉,眉頭緊鎖。 “嗯……?” 馮瑜愣愣地尚未回過神。 “十分鐘收拾東西,我托人訂了兩小時后的飛機。到了川州還要轉車,興嶺上山的路不好走,抓緊時間。” 父親交代完便帶上了門,馮瑜隱隱約約聽見他在客廳打電話給公司下屬們交代工作的聲音。 現(xiàn)下,她的大腦終于清明,一些塵封的記憶漸漸涌現(xiàn)。 …… 對于馮瑜來說,十六歲的人生實在貧瘠乏味得可笑,日子無悲無喜,宛如一潭死水。 “不抽煙不喝酒,不逃課不早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除了第一別無他求。請問,你這日子過得跟山里的尼姑有什么區(qū)別?” 閨蜜姚窈對她的佛系心態(tài)簡直恨鐵不成鋼,忍不住戳著她的臉頰怒懟道:“好歹也能算個白富美,怎么呆頭呆腦的呢……可惜,可惜,真是白瞎了這么一張臉?!?/br> A市二中的馮瑜,當之無愧的?;婺昙o第一,哪哪都好,就是不開竅。這么一點點情商缺陷,在一些嫉妒心強的臭婊子嘴里就成了假清高,白蓮花。 實話說,馮瑜很羨慕姚窈。她的父母多年前在南邊做水產生意,賺了點錢,后來又抓住時機開了家外貿公司,這些年越做越大。兩個人雖然是包辦婚姻,性格也不相合,卻因為共同的事業(yè)緊緊綁在了一起。 姚窈的父母經常吵架,兩個人發(fā)狠動起粗來,別說鍋碗瓢盆碎一屋子,頭破血流都是小事。每到這種時候,姚窈便會躲來馮瑜家,兩個人一起看動漫、打游戲。 馮瑜問她怕不怕,姚窈總是冷冷一笑,目光依舊盯在電視屏幕上,輕描淡寫道:“我為什么要怕?他們打他們的,我玩我自己的,反正也離不了婚?!?/br> 他們不敢離婚,因為誰也舍不得公司另一半的股權。姚窈從前不怕,現(xiàn)在更不會怕,如今她長大了,連她爸媽也管不住她。 可是馮瑜怕。 她羨慕姚窈的鮮活熱烈,羨慕她家中父母爭吵時、和好時的煙火氣。 因為那是她這輩子都無法擁有的東西。她的父母,已經疏離到連爭吵都不會有。 可是姚窈聽了,搖搖頭,神情悲涼又哀婉。 “瑜瑜,你和我不一樣,我的心早就冷了,你只是固執(zhí)地把自己封閉起來。他們離婚了,可對你的愛卻沒有減少半分。” “你是在愛里長大的孩子?!?/br> * 馮瑜以為,父親口中的“出事”只是生病,卻沒想到,奶奶在夜里就已經過世了。 她到底沒能見到遠在幾千公里外的小兒子和小孫女最后一面。 一陣兵荒馬亂之后,總算從A市飛到了川州。早有人替他們父女安排了一輛越野車,馮闊之沒要司機,自己駕車帶著馮瑜進山。 一路的顛簸加上沉默壓抑的氛圍,馮瑜沒多久便覺得有些反胃。她從小就有暈車的毛病,一遇上山路就容易發(fā)作。可她理解父親的心情,實際上,奶奶的過世給她帶來的打擊絲毫不亞于父親。 她人生至今為止最快樂的時光,全都被封存在那個小小的、貧苦的興嶺村。 馮瑜的父親馮闊之,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也沒人能超越他當年的輝煌。 高考時,他考上了全國第一的Q大。 此等好事,莫說是祖墳冒青煙,便是祖墳爆炸也不過如此了。九十年代,溝通閉塞的大山溝溝里僅靠口耳相傳,周圍十幾個村子連帶著幾十公里外的縣城,家家戶戶都知道,老馮家不得了,文曲星下凡,出了個大才子。 馮老太太膝下兩子,老伴去得早,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兩個兒子上。她雖然是個村婦,卻對“讀書之事”頂禮膜拜,因此早早就下定決心,拼了老命也要供孩子上學??上Ю洗蟛皇亲x書的料,上完初中主動退下來到縣城打工,唯獨小兒子,自小聰慧過人,讀書跟玩似的,輕輕松松便考上了縣里的高中。 馮老太太堅信,這個兒子是上天賜的,命里就該走這條光宗耀祖的路子,馮闊之果然也沒讓她失望,一路高歌猛進。 再后來,馮闊之大學畢業(yè),孤身去了繁華的大城市。即便出身低微,卻硬生生憑著本事打拼出一番事業(yè),娶妻成家,光宗耀祖。 他的妻子,也就是馮瑜的母親蘇嫣然,是個姿容姣好、家室清貴的富家小姐,碩士畢業(yè)后在外交部任職,繼續(xù)讀博。當年結婚時,馮闊之帶著妻子回了趟興嶺,引得十里八鄉(xiāng)都來湊熱鬧。村里的漢子不論老幼,實在沒見過那樣天仙似的姑娘。遠遠看去,皮膚白的能晃眼,再加上通身的貴氣,簡直和畫上的神妃仙子沒兩樣。 可惜,才子佳人的故事只該在窮酸文人的話本里,現(xiàn)實中哪有這樣十全十美的好事。 馮闊之后來再沒回過老家,他已經不是那個狹小世界里的人了,他有太多的東西需要掌控。 他想把母親和哥哥接到身邊,兩人都不愿。馮老太太是再淳樸不過的莊稼人,過慣了苦日子,死也不愿離開生養(yǎng)她的大山;而馮闊之的哥哥馮守之,雖然知道弟弟有了金錢和名望,卻不愿給他添任何麻煩。 于是,兄弟兩個商定,一個出錢,一個出力,用這種方式共同贍養(yǎng)母親。 馮守之有兩女一子,可偏偏馮老太太最牽掛的是遠在天邊的小孫女馮瑜。六歲之前,每逢暑假,馮瑜都會被父親送去川州,然后再由大伯從川州接去興嶺村,最后塞到村東頭的奶奶家。 馮瑜喜歡興嶺的夏天,在她有限的記憶里,白天,蟬聲吵得震天響,村里的大孩子小孩子們頂著烈日,一起下河捉魚,上樹掏鳥,滿村子瘋跑;到了晚上,奶奶會帶著她,拎著小馬扎,拿著大蒲扇,坐在村口乘涼。大人們聊天八卦,村口看瓜田的大爺便會給孩子們分西瓜吃。 沒人管她是不是馮總的千金,也沒人管她是不是蘇家的小小姐,在這里,她只是村東馮老太太的小孫女。 馮瑜年紀小,吃西瓜吃得滿身都是,奶奶帶她回家總是走一路罵一路,回家后還得給她洗臟衣服,在床邊守著替她趕蚊子,講故事哄她睡覺。 馮瑜想著想著,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可她不敢哭出聲,只一個人坐在車后座默默垂淚。 奶奶講的故事總是和她的年紀一樣老掉牙,說得最多的便是村西菜場的算命瞎子。 “你要是再不乖乖睡覺,明天就讓那瞎子給你帶走!” 小小的馮瑜狀似被嚇住,其實心里一點都不害怕,反倒很期待親眼見一見。 她聽說,那瞎子是個瘋老頭,走路佝僂,說話神神叨叨,見人就大嚷“要死!要死!”,因此挨過好幾頓揍。可他正常時,算命又十分準確,前提是要給他滿意的東西。 人總是會對未知的事抱有敬畏之心,村民并不敢太過欺辱他,馮瑜卻覺得他有點可憐。 那個夏天,是她最后一次待在興嶺過暑假,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算命瞎子”。六歲的一面,她記了十年,卻沒想到十年后的再見,才是緣起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