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他點點頭,唇角彎彎,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我知道了?!?/br> 聲音還是不太帶著情感。 顧和以笑著搖了搖頭,她沒繼續(xù)說這個問題,而是打開了連著后院的小門,踏了進去。 小院不大,一共就只有三間房,不過江紜自己一個人住肯定是綽綽有余的,顧和以這么瞧著,覺得還有能有一間房改成庫房,將香品存在這里一些,也好省的總是需要從京郊的作坊那邊往這邊運。 她帶著江紜把這三間房全都看了一遍,然后指著最是寬敞的一間說道:“這間就裝成你的臥房吧,你需要什么,習(xí)慣用什么,都與我講,我都幫你備齊,另外兩間房大小差不多,拿出一間來當(dāng)做庫房存放香品,剩下那一間就你自己處理吧,你看看想要怎么裝,都和我講就行?!?/br> 這一遭對于江紜來說,一直都有一種不真實感。 小時候的記憶都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但他記得大概是家窮,他又生得模樣好看,就被買到了風(fēng)月居。清倌培養(yǎng)不容易,從小他就開始接觸琴棋書畫,到現(xiàn)在二十出頭的年紀(jì),琴技已經(jīng)了得,像他之前那樣的清倌,若想贖身,價格不菲。 只是他從未想過要被人贖身。 一個清倌,在風(fēng)月居那種地方,彈彈琴、下下棋,偶爾畫幾張拙作,因有技能傍身,又不必遭受千百人的踐踏侮辱,也是怡然自得了。 誰想過轉(zhuǎn)眼之間就被人強行侮辱,清倌變紅倌,一直在風(fēng)月居待下去,免不得像其他紅倌一樣日日接客的結(jié)果。 日日接客,與被人贖身之后困在宅中,像是個寵物一樣豢養(yǎng)著,供不知是男是女的主子玩樂,說不出哪個更差一些。 沒想到這么快就已經(jīng)有了第三個選擇。 當(dāng)他看到顧和以那雙純粹欣賞的眼眸時,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應(yīng)該選擇什么了。 昨日他隨著九叔去了客房,言談之中也知道了,替他贖身的是做香料生意的顧家大小姐,顧家兄弟二人在去年一夕之間沒于海難,這種在京中廣為流傳的事,他身處風(fēng)月居自然是聽說過,甚至就連顧大小姐那“拋妻棄妾”的言論都有聽人議論過。 是個大膽的女子,當(dāng)時他就這般想。 如今一見,便知道之前在風(fēng)月居聽說的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全然是假,這樣一個落落大方、偶爾古怪精靈的女子,又怎可能是眾人口中的“妒婦”呢? 叫他一個從小倌館中出來的人,給香品鋪子做伙計,也虧得顧大小姐能想得出來。 總之是他占到了便宜。 眼前的房間還是空曠著的,落了些土,看起來也不算好,但如今卻是他獨住的房間了,若能順利的話,他日后可能會在這里住上幾年,甚至是十幾年。 江紜瞧著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子,忽然有了那么一種感覺,那個受辱的日子似乎忽然就與他遠(yuǎn)去了,以昨日為界,他的一生已經(jīng)劃成了前后兩部分。他垂下了眼眸,輕聲道:“能有獨立的住處,我已經(jīng)很感激大小姐了,裝潢與用度無需講究,大小姐隨意安排吧?!?/br> 顧和以“唔”了一聲,“也好吧,叫我隨意安排的話,我就都交給九叔去準(zhǔn)備了?!?/br> 她隨后量了一下這三間屋子的大致尺寸,拿了前面鋪子里的紙張和毛筆,以水潤濕了毛筆,然后直接在墨塊上涂了涂,沾上了些顏色,以數(shù)字在黃麻紙上寫下了尺寸。 這般不講究的直接用沾了水的毛筆去潤濕墨塊,江紜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就算只是商賈之家,好歹也是個大小姐,怎么就這么的……嗯,放蕩不羈呢? 若是叫一些個古板的讀書人見到了這么個用墨方法,非得氣地說不出話來。 “關(guān)于咱們賣的香品,我提前稍微講兩句?!鳖櫤鸵哉驹阡佔又?,從柜臺后面拿出了幾塊香牌和幾包佩香來,沒直接遞給江紜,而是放在了柜子上,往前推了一下,推到了江紜的面前,“咱們的香呢,有一些會是市面上不曾有過的味道,日后也爭取每一季都上一款新的香,這兩日你就先燃香了解一些這幾款的味道。” 風(fēng)月之所一般都是會大量燃香的,江紜對于各種香料或是合香,自是非常了解,他從柜子上拿起了一包佩香,輕輕嗅了嗅,“味道確實是好。” 自家的香被人夸獎,顧和以當(dāng)然是高興的,她笑了笑,頗為得意地道:“那是自然。” 王奕和這么些年來自己瞎琢磨的合香,平心而論還是很不錯的。 她又從柜臺下面拿出了個小紙包,每個紙包上都已經(jīng)標(biāo)好了對應(yīng)的名字,放到了柜臺之上,“這幾樣香你都帶回顧宅,這幾天先挨個的聞聞味道吧,我先叫人把后面院子所需全都備齊,你再來這邊住下。” 江紜把柜臺上的幾個小紙包全都收好,“明白了?!?/br> “嗯,那咱們就先走吧?!鳖櫤鸵哉f著,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臉上的表情忽然一亮,“江紜,你吃過清寧街上的丁香餛飩么?” 采文在一旁一聽,就知道自家小姐又想吃那丁香餛飩了。她在顧和以身邊伺候的時間不算長,可那丁香餛飩可真是沒少吃。 江紜搖頭,“在風(fēng)月居時,我很少出樓,所以未曾嘗試過?!?/br> 顧和以狀似可惜地一嘆,抬手輕輕在他的肩膀處拍了兩下,“帶你去嘗嘗人間美味,不虛此生啊。” 采文簡直是忍俊不禁,她怎么都不明白,為何小姐會對那丁香餛飩這般喜愛。 …… 直到午時,九叔才回了顧宅。 回了顧宅不出半個時辰,他就已經(jīng)聽說了顧和以與賀穆清兩個人摟摟抱抱不清不楚傳言,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昨天知道小姐去風(fēng)月居帶江紜回來只是為了鋪子,剛剛放松下來,怎么就又出了個賀穆清和小姐的傳言? 他知道顧和以帶著江紜去了鋪子那邊了解情況,也知賀穆清被顧和謙罰跪了兩個時辰,此時正在自己的房間中休息,就趁著顧和以不在,直接去尋了賀穆清。 賀穆清見到了九叔,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就要下床,被九叔按了下肩膀。 九叔拍拍他的肩膀,又自己搬了椅子過來,沉吟了一下,緩著聲音說道:“你這孩子一直聰慧,應(yīng)該知道,我為何特意過來見你吧。” “穆清自是知曉的?!辟R穆清早就料到九叔會來找他,已經(jīng)提早想好了自己的說辭,“關(guān)于小姐與穆清之間的傳言,皆是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想來是穆清這樣一個初來乍到的小仆就得到了小姐與九叔的重用,所以為人所妒忌,才會引發(fā)了事端。給小姐造成了這樣不好的影響,穆清心中過意不去,一定會查出是誰最先這般謠傳的?!?/br> 他神情真摯,大大方方地看著九叔的雙眼,不躲也不閃,端的是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 九叔知道他對顧和以極為忠心,可是也不確定他的忠心到底是因為喜歡顧和以,還是只是因為感激顧和以。他稍稍瞇了下雙眼,確認(rèn)般問道:“你所說的,可是真心實意,對小姐沒有動其他的心思?” 賀穆清忽然想到了昨晚的輕吻,還有那個擁抱。 他的心臟忽然快速地跳了幾下。 他想大大方方的承認(rèn),想讓自己這卑微的喜歡被大家認(rèn)可,可是他知道這不能。 隨后他點點頭,違心地應(yīng)著,“穆清絕無其他心思?!?/br> “嗯,那好?!?/br> 九叔說得松快,叫賀穆清心中松了口氣,忽而又聽到九叔繼續(xù)說道:“我會尋個合適的時間,將你的心思轉(zhuǎn)達(dá)給小姐,叫小姐放心的?!?/br> 剛松了口氣的賀穆清忽然頓住,好在沒有在臉上露出什么不該有的表情來。 該怎么說呢,姜還是老的辣?九叔雖然并非是在宮里那種勾心斗角的地方成長的,卻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經(jīng)過了不少事,也不是說糊弄過去就能糊弄過去的。 從九叔口中轉(zhuǎn)達(dá)給小姐,他賀穆清對小姐一點兒那種心思都沒有……小姐如果真的有些喜歡他,會不會很是失望? 心中思緒千回百轉(zhuǎn),可賀穆清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反駁九叔,只能回答:“那便勞煩九叔了?!?/br> 九叔起身,將椅子放回了遠(yuǎn)處,伸手搭上了房門的扶手。他回頭看了看這個年紀(jì)輕輕就聰慧穩(wěn)重的男子,心下有些復(fù)雜,若單單說賀穆清的儀表和能力,倒也是能配得上小姐,只可惜出身太差,只是一個被撿回了顧家的小乞丐,若是賀穆清與小姐真的有了些什么,傳出去恐怕會叫人笑話。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緩了緩神,才道:“你既然跪了兩個時辰,腿上疼痛,就先歇上一日吧?!?/br> 說完,就離開了賀穆清的房間。 賀穆清心中思緒萬千。 因不想讓小姐知道他那卑劣的心思,也不想讓九叔發(fā)覺他們的不對勁兒,所以他從未承認(rèn)過自己對于小姐的喜歡,同樣小姐也從未真的與他講過“喜歡”二字,可如今…… 九叔卻要去對小姐說明他并不喜歡小姐。 他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該怎樣去做了。 屋中叫他覺得有些悶熱,就重新穿上了床邊的鞋子,撐著膝蓋劇痛的腿出了屋,來到了庭院中,進了小亭,輕輕靠著小亭的柱子,出神地望著已經(jīng)泛出了新綠的庭院。 清風(fēng)吹拂過來,愜意到讓他打了個呵欠。 如果這時候小姐能與他一同坐在這里就好了。 他不自覺地又去想到了顧和以,又想到了昨日在廊下親昵舉動。 忍不住抿唇笑了起來。 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輕快地休息了,他雖然膝蓋疼痛,可心情是非常愉悅的,瞇起了雙眼,感覺到陽光灑在自己的身上,不多時就進入了淺眠。 也說不好過了多久,一陣交談聲將賀穆清從淺眠中帶出,他揉了揉眼,就聽庭院里有聲音說道:“這么早就用了丁香餛飩,倒是有些不知晚飯該何時用了?!?/br> 清清潤潤,是江紜的聲音。 賀穆清的腦子瞬間清醒,立刻就反映了過來,這是小姐與江紜一同出了門,還一起去了小姐最愛的那丁香餛飩攤吃了餛飩。 心中有些發(fā)酸,昨日小姐還對他摟摟抱抱,今日卻又與其他男子一同出行了。 他想,如果自己直白的告訴了小姐,他喜歡小姐,那小姐就會只單單對他自己一個人好么? 他是覺得不會的,畢竟小姐是富貴之家,若是喜歡模樣好看的男子,豈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來,就像去了一趟風(fēng)月居就帶回了一個江紜一樣。 太過輕易得到的東西,大都是不會被珍惜的吧。 與九叔剛剛談完的時候還在糾結(jié),這時候他便又已經(jīng)決定了,還是不要與小姐表明為好,免得未來小姐有了新人忘了舊人,讓他平添笑話。 說話聲越來越近了,賀穆清聽到顧和以對江紜說道:“來與我去那亭子中坐會兒,我有事與你講,采文就回去休息吧。” 賀穆清忽然有些想逃跑,不叫小姐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在這里呆著過,可眨眼之間顧和以就已經(jīng)帶著江紜來到了亭子前面。 見到了突然之間就坐的筆直、還透露出些許局促的賀穆清,顧和以眉眼彎彎,“你也在這里啊,怎么還從房間里出來了,這是腿不疼了?” 這時候怎么能說不疼。 賀穆清把聲音放得軟軟的,低聲回答:“還是會有些痛,不過房間中有些悶,穆清就出來待上一會兒?!?/br> 他其實是想故意在江紜面前說上一句“小姐幫穆清上完藥,已經(jīng)好多了”之類的話來著,只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今天剛跟九叔聊完,就這一樣在江紜面前說,萬一江紜告訴了九叔,那就得不償失了,這才忍了下來。 “嗯,也是,一直在屋子中確實悶了些,已經(jīng)開春兒了,等看看哪天大家都得了閑,可以一起去京郊踏踏青?!鳖櫤鸵赃呎f邊走進了亭子里坐下。 江紜沖賀穆清點頭示意之后,也坐了下來。 江紜身為風(fēng)月居的清倌,從小就學(xué)習(xí)了琴棋書畫,能寫得一手好字,算賬敲算盤什么的雖然不會,但要是只需要把每一筆交易都如實記錄,還是不成問題的,于是顧和以就也沒興起再請一個記賬先生的打算。 “在鋪子中,江紜你不僅需要給進了門的富家小姐們介紹最新的香品,還要向他們推薦加入我們的貴賓服務(wù),我先舉個例子吧,比如每人花費一百兩銀子可以成為咱們鋪子的貴賓,成為貴賓的人,可以提前一個季度拿到我們的新款香品。所有貴賓都要記錄在冊,每個季度的最初,我們專門派人免費將下個季度才會廣泛出售的香品送到府上?!?/br> 顧和以又開始了她像是大忽悠一樣的講解,滔滔不絕,“她們?nèi)肓速F賓,最直接的有三個好處,一個就是我們可以送貨上門,不需要她們叫人親自走上一趟;二一個就是,我們每個季度最初送去的這一份,都是免費獲得的;當(dāng)然,最重要就是她們可以比不是貴賓的人,提前一個季度使用新香,其他人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這樣一來呢,她們就是獨一無二得了。你在與她們講的時候,一定要利用她們的攀比心理,讓她們交錢,成為貴賓?!?/br>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微瞇著雙眼,露出了愛財?shù)木狻?/br> “除了每個季度之初的這免費香品呢,成為貴賓還可以參與積分,在咱們鋪子,花費五十兩銀以上,以后購香可以給她們便宜百分之二;花費二百兩以上,以后購香可以便宜百分之五;花費五百兩以上,可以便宜百分之十,以此類推。我這么講,能講得明白嗎?” 江紜點點頭,眼神中難得閃過了那么一絲笑意,“講得很明白了,只是……大小姐方才的樣子,瞧著實在是有些jian商的影子。” 顧和以故意把臉上的表情一扳,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這樣的貴賓制度,長期以來還能給她們省錢呢,哪里是jian商了?說起來,你可是都記下了?” “嗯,基本都記下了,多虧大小姐講的清晰明了?!本瓦@么片刻的時間里,他就又恢復(fù)了一直以來的疏離情緒,嗓音淡淡,仿佛剛剛的笑意只是錯覺。 “嗯,等一會兒我在書面上整理一份更詳細(xì)的交給你,剛剛我只是籠統(tǒng)地說一下大概思路?!?/br> “小姐?!辟R穆清忽然開口,“待作坊那邊穩(wěn)定下來,不需要時常去人之后,穆清也去鋪子里幫忙吧,當(dāng)日的賬目,穆清正好能在當(dāng)日理清。” 他就是找個借口,讓自己可以隨意來去倉庫、作坊和鋪子這三個地方,小姐無論去哪里,他在無事的時候都能自然而然地去尋小姐,也免得小姐去了鋪子,總是能獨自與江紜接觸。 只是找個借口而已,這借口讓人聽了還完全挑不出錯來,反倒覺得他實在是勤奮。 本來顧和以是想著,倉庫、作坊、鋪子和家中的事,各由一個人負(fù)責(zé)的,現(xiàn)在看來江紜不懂算賬,每日賬目肯定是需要由其他人去理清楚的,他去倒也合適。 “你忙得過來么?”她也怕賀穆清忙不過來,他越是忙,能和她相處的時間就越短。 賀穆清刷刷地點頭,“穆清可以的?!?/br> “嗯……那好,那鋪子那邊每天的帳,到時候也都是你去理清楚吧?!鳖櫤鸵哉f著,沉吟了一下,又補充道:“理不完拿回宅子里來,我跟你一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