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br>
    吃過飯，蘇傾奕請了假，送他們娘兒倆回了學(xué)校。再回廠的路上，他突然感覺長久以來壓在自己心頭的那塊大石頭終于移開了，連呼吸都暢快了不少。

    縱然時光不能倒流，縱然他也許依然只能把賀遠(yuǎn)一輩子藏在心里，但他跟林婉離婚會是早晚的事，能如此和平地結(jié)束一段本就不該開始的關(guān)系，于他而言，恐怕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枯燥又勞累的日子一天天過了下去，墻頭掛的日歷很快又換了一本。元旦過后的一周，天氣忽地降了溫，隨之而來的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禮拜天上午，各個車間都有不少人來廠里加班，倒不是為了趕活兒，而是鏟雪。不過到底是青工學(xué)徒工居多，年紀(jì)小，自然玩心大，不少人干著干著竟打起了雪仗，廠區(qū)里頓時一派熱鬧景象。

    蘇傾奕沒被安排去鏟雪，因著雪天路不好走，他也沒回學(xué)?？春⒆印Ｋ拇参徽看斑?，這會兒也透過窗玻璃看著外頭白茫茫的雪景和邊干活邊打鬧的人群，不知為何，某個瞬間竟也生出股這樣的日子還挺有趣的感覺。

    午飯過后，蘇傾奕跟同屋的另一位右.派老師一起從食堂出來，準(zhǔn)備回宿舍，剛走了沒幾步，聽見身后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個面生的年輕人，戴著副眼鏡，身上也穿著工裝，看年紀(jì)估摸著還是學(xué)徒工。

    “找我有事？”蘇傾奕暫停下腳步，禮貌地問了一句。

    “對對對，就是找蘇老師您?！蹦贻p人也是滿臉堆笑。

    “什么事？”

    “那個，我們干活兒那頭有點兒問題想請教您，您看您有沒有空現(xiàn)在過去幫我們看看？”

    雖然心里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但見年輕人說得一臉誠懇，蘇傾奕也不好推脫，末了還是跟著去了。

    “去車間不是走那條路么？”蘇傾奕見他帶自己從往常該拐的路口擦過，徑直走了過去，不由納悶了句。

    “是去三車間，我們跟您不是一個車間?！蹦贻p人依舊表現(xiàn)得客客氣氣。

    “哦?！碧K傾奕點點頭，難怪這人看著并不面熟，“那你們找我做什么？可能我也幫不上什么忙。”

    “您肯定比我們強(qiáng)啊，先去看看再說吧?！?/br>
    又走了約莫幾分鐘，兩人拐到了三車間后門的一條小路上，年輕人突然停了下來，回頭一笑：“到了。”

    蘇傾奕還沒來得及開口回應(yīng)，就感覺身后又竄出來幾個人，全是一副流里流氣的樣子。他回頭稍微掃了幾眼，便認(rèn)出了這三個人，果然是跟自己同車間的幾個學(xué)徒工，平日里上工不積極，偏就愛對幾個下放的右.派老師冷嘲熱諷，雖不敢做什么太過分的事，卻也少不了暗地使壞，有好幾次都害得他忙活了半天之后又不得不臨時返工。

    對此蘇傾奕一直是采取不搭理的態(tài)度，想著年輕人再怎么犯壞，大抵也就是無聊不懂事，幾次過來收不到回應(yīng)，自然也會覺得無趣，于是心里根本就沒有過特意計較的打算。

    可就在上個禮拜有一天，他下班后去澡堂洗澡時，不巧又碰見了他們幾個。因著時間比較晚了，澡堂里并沒什么人，蘇傾奕只想快點洗完閃人就好。哪知道這幾個人放著空空的淋浴位置不去，一個一個全擠到他的身邊，邊洗澡邊嘻嘻哈哈哈地說著不入耳的話：

    “呦，這不是蘇老師么，嘖嘖嘖，看看，就是跟咱們不一樣啊，這身上白的?！?/br>
    “就是啊，誒，蘇老師，你都三十了吧，怎么這身條還這么瘦溜兒？”

    “這什么味兒啊這么香，哎呦喂，連香皂都用外國貨呢，我說蘇老師你怎么跟個姑娘似的，這么講究?！?/br>
    “來來來，給我也用用?！逼渲幸粋€人說著話，直接伸手拿起了蘇傾奕的香皂往自己身上抹。

    蘇傾奕抿著嘴，自始至終不說話，用最快的速度沖完身上的泡沫，連香皂也沒拿，便快步出了浴室。

    怎奈那幾個人也洗完跟了出來，蘇傾奕一邊穿衣服一邊憋著火氣，本想趕緊離開就算了，偏偏不知道是誰這個當(dāng)口湊到他身邊，趁他提褲子的時候伸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嘴里還調(diào)侃道：“哎呦喂，真比女的還滑?！?/br>
    “真的假的啊，我也摸摸。”說著話，又有個人要往他身邊湊。

    蘇傾奕快速地系好皮帶，頓了一下，突然回身揚手給了剛才摸他那人一巴掌。一時間在場的幾個人都愣住了，蘇傾奕趁機(jī)趕緊拿上自己的東西和外套，匆忙跑出了澡堂。

    大約是因為那幾個人都還沒穿好衣服，蘇傾奕跑到門口的時候，只能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咒罵聲，并未見有人追出來。他稍微緩下了腳步，重新披好外套，邊往宿舍走邊忍不住身子有些發(fā)抖，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委屈的，或許兩者都有。

    他突然特別想賀遠(yuǎn)，想到不知不覺走到宿舍門口才恍然發(fā)覺自己的面頰被冷風(fēng)吹得有些崩得難受，下意抬手摸了摸，而后突然笑了，笑自己的沒出息——他居然能因為想他，想到哭了。

    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一周多，本來蘇傾奕都差不多忘了，可現(xiàn)下看著眼前的狀況，對方似乎并沒打算小事化了。

    “你們?nèi)绻麤]有正事的話，我要走了?！碧K傾奕說著話抬腳要走。

    “誒誒誒，你不會以為打我那巴掌就這么算了吧？”其中一個人立刻往他跟前湊了半步，擋住他的去路。

    “那是你自找的。”蘇傾奕淡淡地回了一句。

    “媽的，”還沒等剛才那人開口，旁邊另一個抽著煙的人先罵了一句，接著把煙頭往地上一扔，上前搡了蘇傾奕肩頭一把，不客氣道，“你一右.派，給你臉了是吧？”

    蘇傾奕被他搡得一時沒站穩(wěn)，往后退了退，皺眉道了句：“別碰我。”

    “就碰了，怎么的？”剛才那人罵罵咧咧地又湊了上來，狠力推了蘇傾奕幾下，邊推邊叫囂，“今兒我就好好幫你這個右.派改造改造。”

    “你干什么？”蘇傾奕被他推得直直退到了墻邊，再無處可躲，可雖是被三個人圍著，嘴上卻未見半分服軟，語氣也不耐煩了起來，“我說了別碰我?！?/br>
    “聽說解放以前你是個資本家大少爺？”被打過巴掌那人隔了半天，終于再次開了口，語氣不陰不陽道，“果然脾氣不小啊，怎么著，這資產(chǎn)階級思想改造起來是不是不好受？”

    蘇傾奕冷淡地掃了他一眼，而后垂下眼簾盯著地面，抿著嘴不打算再跟他有任何交談。

    “怎么不說話了？被我說中了？”

    “…………”蘇傾奕依舊默不作聲。

    “誒我說，你跟他廢什么話啊，揍一頓就老實了?！比酥幸恢蔽丛_口的人終于也出了聲。

    被打過耳光的人擺了擺手，接著又往前湊了半步，突然抬手捏著蘇傾奕的下巴，迫他看向自己，道：“你是不是覺著你出身高貴又有學(xué)問就高人一等？你是不是打心眼兒里就看不起勞動人民？”

    蘇傾奕盯著他看了幾秒鐘，而后揚手拍開他的手，從墻壁的位置抽身往外走了幾步，定住腳又斜眼掃了掃他身邊的兩個人，淡淡回了句：“我看不起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br>
    “媽的，你以為你是誰，我看右.派這帽子真他媽適合你?！眲偛牌鹁鸵恢睂μK傾奕推推搡搡的人再次出頭罵了起來，罵完還不解氣似的又抬腿踹了蘇傾奕幾腳，蘇傾奕褲子上立刻就現(xiàn)出了幾個又臟又濕的腳印。

    被他這么一踹，蘇傾奕也沒站穩(wěn)，踉蹌了幾下后直接摔在了雪地上，衣服褲子立馬又濕.了一片。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剛要起身站起來，便聽見身后響起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干嘛呢？你們幾個又惹事兒是么？用不用我把你們師父找來？”

    蘇傾奕整個人愣住了，一時忘了動作，就那么呆坐在原地沒動彈。

    “賀師傅……沒，我們沒惹事兒……”

    “對啊，我們鬧著玩兒呢……”

    “媽的，剛才讓小眼鏡兒望風(fēng)，又他媽跑了。”

    剛才還氣焰囂張的仨人，這會兒看見比自己資歷老的賀遠(yuǎn)，一下都沒了氣勢，轉(zhuǎn)瞬便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