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俞晨睜開眼睛,從地上爬起來,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這里沒有窗戶,是一個四壁都是白色的密閉房間,暗色的光,不是燈光,而是火光。 被隱在白墻里面的門突然被推開,穿著“囚服”的人倚靠著門框,喘著氣喊她:“俞晨…” 俞晨回過頭,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已經(jīng)明白這不是許臨,就算他的腦袋上有傷疤,就算他瘦得已經(jīng)形銷骨立…..。 內(nèi)心緊繃的弦在瞬間松開,卻不知道是欣喜還是悲傷…… 正當(dāng)俞晨思緒如同亂麻,這個人已經(jīng)倒在地上,俞晨出于本能,連忙朝他奔過去。 突兀的骨架、冰涼的肌膚,心里莫名一陣刺痛,想要扶起他,無奈自己體力有限。 這個人無力地跌入她的懷抱,頭靠在她胸前。 他沒有倨傲方正的下巴,線條比許臨要柔和很多,眉毛并不是許臨那樣的劍眉,而是細(xì)密的紋眉…. 可是…他的眼睛長得和許臨卻是一模一樣的:一雙眼尾雙縫的清澈眸子,就算穿著囚服,被折磨得只剩一副骨架,俞晨還是找不到任何區(qū)別。 俞晨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人的面貌就像復(fù)刻了許臨一樣,他的身上,同樣有著梔子花瓣的柔暖香味…… “俞晨….”他閉著眼睛,再次輕聲喚她的名字。 俞晨不由緊緊抱住他寒涼的身軀,他在她懷里捂著嘴咳起來,血從指間溢出,咳嗽間隙不斷夢囈般喊道:“你喜歡的不是許臨…” 記憶里的所有美好和悲傷,所有愛意與愧疚,一并涌入俞晨的內(nèi)心,讓她的淚水止不住從眼里淌下。 無意識地,不斷用衣袖擦著他嘴上的血。 “…俞晨…你認(rèn)不出我了吧….也倒是…我病得這么重…早該被你嫌棄了…..” 俞晨緊緊抱住懷中這個垂死之人,痛哭出聲,“許臨…我說過我會陪著你….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才讓你離家出走的…對不起…” 懷里的人嘴角浮現(xiàn)慘然一笑,“你果然…還是把那個在通風(fēng)管道里的男孩…忘記了?!?/br> 他慢慢伸出纖長白暫的手指,抹掉了俞晨臉上不斷涌出的淚水,用“囚服”的衣袖擦掉她的鼻涕,目光里帶著無盡的眷念與沉迷,身體一點點在壁燈的火光里蒸發(fā),俞晨感覺懷里的人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這個蒸發(fā)掉的身影正在輕聲對她說:“沒關(guān)系的,就讓我永遠(yuǎn)成為他的影子吧…” 俞晨從夢中驚醒,從窒息中緩過一口氣,額頭上已經(jīng)沁滿冷汗。 天冷了,她在診所鋪的簡易床要開電熱毯才能暖和起來,老板韋碩收留她住在診所已經(jīng)讓她足夠感恩,夜晚沒有暖氣,她只能開兩個小暖爐取暖,黑夜一個人害怕的時候,暖爐的光總能讓她再次想起防空洞里和許覺相伴的夜。 俞晨的“逃避型人格”是在小學(xué)那次被許明坤綁架的經(jīng)歷之后形成的,那次事件之后她有好幾個月沒有對周圍人開口說一句話,無論是醫(yī)生和警察,還是父母和外婆,她都閉口不說一個字,因為許覺對她說過,如果她說出這件事,他就會死掉,八歲的她信以為真了。 她在自己的“安全區(qū)”靜靜呆著,警察沒有再逼她說出那段經(jīng)歷,直到許明坤被捕,她在房間里偷偷聽見警察和父母的對話,大意是如果她說出被綁架的過程,也許后面的三個女人就不會受害了,擁有多年辦案經(jīng)驗的刑警,早就明白俞晨是被許明坤綁架的,只是怎么也想不出她是怎樣逃出來的。 愧疚、不安,對許覺的想念,讓她稚嫩的內(nèi)心裝滿了心事,為了再次見到許覺,她想讓自己快快長大,于是忽然間變得“智商超群”,老師和父母建議她直接跳級到六年級時,她表面猶豫,內(nèi)心其實是充滿期待的,幻想能在六年級遇到自稱比她“大兩歲”的許覺。 可是,期待的事情,遲遲沒有發(fā)生,就連許覺的模樣,她也漸漸忘掉了。 …… 許臨在病房指揮有些慌亂的護(hù)士對許覺注射止血劑,許覺的心臟一度停跳,許臨掀開她的病號服,看到了她塞入硅膠的rufang,內(nèi)心一陣難過,也不知這難過是來自厭惡,還是愧疚。 愧疚嗎?怎么可能,他立即否認(rèn)了這種想法。 護(hù)士看到病床上這個人和許臨長著一模一樣的臉,拿注射器的手都有些發(fā)顫,很少人會見到如此詭異的事情,孿生兩兄弟,一個是天才級的外科醫(yī)生,一個是被蹂躪得不成人形的變性人。 也難怪院長下令誰敢在病房拍照隨意發(fā)出,就立即開除。 可是這個許主任也忒冷血了,連孿生的關(guān)系也不曾承認(rèn)。 許覺的血總算止住了,護(hù)士緊張地瞅了瞅許臨,卻見這人臉上波瀾不驚,說好聽了是鎮(zhèn)定,說難聽了就是冷淡。 有個成為變性人的兄弟,一定讓他感到很難堪吧,護(hù)士不由猜測著。 許臨交待手下嚴(yán)密監(jiān)控,從病房出來,碰見皺著眉的邢建國,仿佛示威般對邢建國說道:“我一定會讓他至少活到手術(shù)實施那一天。” 在他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時,邢建國忽然開口道:“我已經(jīng)跟俞晨說了你的事情,江文濤跟我說了,每次把你救回來的只有俞晨…所以…” 許臨停下腳步,額頭上的一滴汗珠淌落到鼻尖。 “江文濤告訴我,你每次做完腦瘤手術(shù)情緒都會周期性低迷,容易憤怒,也比較敏感…過去的你,每次都是因為俞晨堅持下來的,這一次也一樣,她會守在你身邊的…” 許臨轉(zhuǎn)過身,冷笑,“你不要把希望放在她身上了…邢老師,我想來想去,心里的癥結(jié)就是你啊,如果不是你,我不會成為殺人犯的兒子,如今可能會像邢東起那樣,光鮮地享受作為醫(yī)生的所有榮耀和財富,我可以成為不那么善良的醫(yī)生,可以成為不那么清廉的醫(yī)生,我不會帶著負(fù)罪的心情,度過這么多年…” 邢建國布滿血絲的眼睛變得通紅,盈滿眼淚,說道:“我相信你這些年的努力…都是你的本性所為,不是因為負(fù)罪…你根本沒罪,也不是在偽裝,沒有人可以偽裝這么多年…許臨,你可以懷疑我在跟你編故事為自己開脫,但是你不可以懷疑你自己…你是你,許明坤是許明坤,你們是兩個不同的人…你和正常人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如果說有什么不一樣,那也是你智商高,可以救治更多病人…” 許臨繼續(xù)冷笑道:“cao心cao心你自己的兒子吧,不要管我了,還有就是…不要再跟我提俞晨那個蠢女人…沒有用的?!?/br> 說完,再次轉(zhuǎn)過身,冷漠地走開。 … 俞晨和許覺見過面后,從病房出來,許臨一句話也沒說,朝著和她相反的方向走開,她對這個人也已經(jīng)絕望了,不斷在心里對自己說,喜歡的人是許覺,不是他,他是那個站在板凳上拿著手術(shù)刀對死人開膛破肚的小變態(tài)。 如果不曾見過許臨從美國回來后的冷漠決絕,她甚至不會再想起許覺…這是令她最慚愧的一件事。 可是,在高中時為什么會對那個對著貓仔吹氣的少年產(chǎn)生情愫,俞晨知道潛意識都是來自許覺啊。 只是,從未想到他們竟然是孿生子,后來江文濤把監(jiān)控錄像的u盤交給她的時候,她很快認(rèn)出錄像里的男孩是誰,可是江文濤卻告訴她,這個男孩是許臨,他是罪惡之身,為變態(tài)的許明坤解剖過人體,以此威脅她立即和許臨分手。 她那次喝了很多酒,情緒幾近崩潰,可是關(guān)于那段錄像的事,卻一點也不想跟他提起,“逃避型人格”讓她習(xí)慣性地逃避不想觸及的事情,連許覺這兩個字,都沒敢對他問出。 許臨那時是多么善良溫柔包容,她怎么忍心跟他提起這些會讓他感到難堪的往事…他的一丁點糾結(jié)為難,都會讓俞晨感到心痛難過。 可是沒想到,許臨會腦瘤復(fù)發(fā)那么嚴(yán)重,會離家出走,更沒想到之后會變成她不認(rèn)識的模樣… 俞晨將這一切的過錯都?xì)w咎于自己。 不曾珍惜那個在通風(fēng)管道里不斷鼓勵她的許覺,才會將他遺忘,也不曾珍惜一切的一切都偽裝得很完美的許臨,才會讓他絕望地選擇主動離開她。 是自己做得不夠好… 走出醫(yī)院,似乎每走一步,心都會疼痛一回,有些意外邢主任怎么會打電話給她,約在“兩兩咖啡館”見面。 俞晨坐在邢建國面前,又如初識時一樣頹喪,低著頭,聳著肩,而此時的邢建國身姿也不再那么硬朗,將手肘放在桌上,背微微佝著,食指雙插不斷敲打手背。 兩人都沒要飲品。 邢建國緩緩說道:“我希望這次不管許臨怎么樣,你都能堅持陪在他身邊,他會慢慢修復(fù)自己的…” 俞晨低著頭,聲音有些低啞,“他和陸文慧…很合適?!?/br> 邢建國重重嘆了一口氣,“唉,先前許臨說要和你交往的時候,我對你還很有疑慮,這孩子也沒跟我說你們是高中時代的同學(xué)…俞晨,你是他的初戀啊,我這些年沒見過許臨特別喜歡過什么女孩,好像對男女之間的事情很冷淡…醫(yī)院里還一度傳說他不喜歡女人呢…哈哈哈” 說著,他干澀地笑了兩聲,見俞晨一直低著頭,揚起的嘴角又垂了下來。 “俞晨,不要這樣沮喪,你抬起頭來,好嗎?” 俞晨回想到許臨剛知道她患抑郁癥時,也是首先讓她“抬起頭”來,眼里瞬間盈滿熱淚,哽咽道:“邢主任…我…不管許臨變成什么樣…我都配不上他…他生病的時候我都沒能好好照顧他…他是真的被傷了心,我已經(jīng)和他斷絕關(guān)系了…他不是殺人犯的兒子…他和許覺都不是,一個都不是…” 聽著俞晨哭著說這番話,邢建國的眼里卻生出了希望,說道:“俞晨,前幾天我去監(jiān)獄見到了江文濤,他跟我說了許臨很多過去的事,許臨從前接受過三次腦瘤手術(shù),出生、上大學(xué)時,前幾年又動了一次,江文濤說他每次接受了手術(shù),情緒都會出現(xiàn)劇烈的波動,他上大學(xué)那次,是常青,哦,也就是江文濤的前妻拿著你的照片不斷在病床前鼓勵他,他才放棄了輕生的想法,那時的常青,總在試圖讓他相信你和他會重逢的,至于前幾年,那時候的許臨因為曉曉的事情心力交瘁,江文濤說他曾經(jīng)看到許臨在日記本上寫滿了你的名字…就怕手術(shù)后把你忘掉…這次去美國的治療,那種藥水臨床應(yīng)用確實有讓患者暴躁冷血的案例,你不要離開他,你如果真的和許臨斷掉聯(lián)系,他也許真的就恢復(fù)不過來了…我…我知道我這樣說很自私…但是也請你看在許臨期盼和你重逢這么多年的份上,原諒他,我作為他的老師,請求你…” 俞晨不斷用手背抹著臉上的淚,卻越抹越多,情感外面的殼越來越薄,漸漸出現(xiàn)縫隙,漸漸越崩越大,她趴在桌上,哭出了聲。 鄰桌的人不斷朝她這邊張望,邢建國目光柔和,臉上不再那么焦慮。 他漸漸相信,許臨當(dāng)初選擇留遺書完全是出于對俞晨的愛,而不是絕望,他也相信,俞晨是不會離開許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