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恩喝醉了。

    他將酒瓶整個倒了過來，就連殘留瓶底最后一滴也不放過。在朦朧的酒意中，布萊恩僅存的一點理智開始不順暢地運轉(zhuǎn)，不久后即將入秋，或許該保留一些酒供日后去寒？當(dāng)下這似乎是很合理的想法，不過一如往常，布萊恩的慾望以先天的優(yōu)勢戰(zhàn)勝了理性，他隨即拾起腳邊另一瓶劣酒，撬開瓶蓋又開始暢飲。

    這些酒是從一戶人家的地窖里挖出來的，完完全全是運氣使然。布萊恩當(dāng)時若不是追著一隻想被他拿來當(dāng)晚餐的野貓，根本沒機會發(fā)現(xiàn)那個隱密的地窖，更枉論里頭那將近二十瓶的自釀烈酒。然而由于保存的環(huán)境相當(dāng)差，瓶中的酒大半早就變質(zhì)，喝起來帶了股酸味。但聊勝于無，布萊恩完全不在意。

    坐在廢棄街道旁的木箱上，身子倚靠著早無人居的殘破屋墻，他又啜了一口酒，早已通紅的臉龐浮出些許滿足。這里就是布萊恩的一人世界，是他此刻人生的全部，不用擔(dān)心任何人會來打擾，他自己就是這條街道…甚至整座城市的主人…

    孤獨的領(lǐng)主。

    不對！布萊恩立刻拋開這層思索。他開始說服自己，至少現(xiàn)在有酒陪著他，根本不需要有人作伴。

    他嘗試將自己徹底灌醉，這樣就不用想起各種悲傷的記憶，也不用面對眼前殘酷的現(xiàn)實。話說…這里叫什么來著？這座城市過去好像曾被人稱呼為西雅…什么的？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布萊恩似乎開始作起白日夢，居然看到五個人影從街道遠(yuǎn)處漸漸走近。他揉了揉雙眼，又捏了捏臉頰，依舊無法分辨真假。

    在布萊恩拼命想確認(rèn)自己是否還身在現(xiàn)實的同時，那五個身影也來到了他面前。不知是否是酒意造成的，他們看來一個個魁武結(jié)實，此刻就彷彿巨人站在眼前般，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壓迫感。

    不過，布萊恩隨即發(fā)現(xiàn)對方身上的一個共同特徵，令他懸在半空中的心頓時放了下來。那是個紅色的標(biāo)志，就系在每個人的左上臂，照布萊恩所知那是代表了人類的鮮血，也就是「反抗軍」的標(biāo)志。

    由人類所組成的反抗軍對抗天網(wǎng)的機器大軍，這已經(jīng)不是傳聞，而是被傳頌了好多年的事實，此時此刻也正在發(fā)生。布萊恩常常想像這些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在沙漠、都市、叢林中對抗那些殺人機器的畫面，甚至幻想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拿著步槍或其他武器痛宰那些名為終結(jié)者的機器人。不過，想像歸想像，年過三十的他始終沒有機會親眼見到這些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更別說加入他們。

    「嘿！今日可好？」壓抑興奮的情緒，布萊恩打了個招呼。

    「…今日安好？」

    領(lǐng)頭的那名男子過了好一會才如此回應(yīng)，語氣中完全感受不到人味，但布萊恩并不介意。

    「很難得有反抗軍勇士會來到這里，你們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他依舊不減興致。

    「我們在找人。」對方淡淡地回答。

    「特地來這種鬼地方找人？肯定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吧？」

    布萊恩原本想繼續(xù)哈啦下去，卻聽到遠(yuǎn)方空中傳來熟悉的渦輪聲，酒隨即醒了一大半。

    「獵人殺手！」他反射性地一躍，從半個人高的木箱上跳了下來?！妇尤灰呀?jīng)是這個時間了，看來我真的喝多了！」

    久居西雅圖的布萊恩很清楚，每當(dāng)傍晚這個時候，總會出現(xiàn)一兩架名為hk的巨大飛行器，于這個區(qū)域上空不斷盤旋，如同掠食者般四處巡邏，搜尋殘存人類的蹤跡。

    長久以來面對這樣的狀況布萊恩始終只能躲藏，如同無力的小老鼠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縮在安全處，不斷祈禱那些巨大的機器能快點離開。但今天的情況不太一樣，似乎有機會重拾早已遺忘的自尊？

    「呃，你們能對付它嗎？」

    他對著眼前的反抗軍小隊發(fā)問，期盼能獲得肯定的答案，藉此一吐長年累積的怨氣。不過對方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沒聽懂，完全沒有一點反應(yīng)。

    「你們能對付那臺hk嗎？」不死心的布萊恩又問了一次。

    這次，領(lǐng)頭的那個軍官顯然是聽到了，面無表情地?fù)u了搖頭。

    「那我們最好還是快找個地方躲起來，我有個很不錯的窩！」

    見到對方還是沒反應(yīng)，他又補上一句：「快跟我來吧！」

    怪了，難道反抗軍的人都是這付鬼德行嗎？連和人互動時基本的禮貌都不懂！布萊恩邊咕噥邊領(lǐng)著五個人進入屋內(nèi)，他掀開地窖的門板，帶著眾人走下階梯，來到他兩天前才發(fā)現(xiàn)的這個臨時小窩。

    「不錯吧？這里還有好料的呢！」

    聽到頭頂上的渦輪聲和地面的震動漸漸變小，布萊恩知道hk已經(jīng)暫時遠(yuǎn)離，或許待會又會再繞回來，但他并不擔(dān)心會被發(fā)現(xiàn)。畢竟這是定期的巡邏，那臺機器只要走完固定的路線后就會離開，只要一直藏身這個地窖就會很安全。趁著這個空檔，他隨手拾起一瓶酒，遞給那個帶頭的，但對方卻只是盯著瓶子看，絲毫沒有接受的意思。

    「放心，這還是能喝的啦！」

    見到眼前的五個人還是不為所動，布萊恩索性打開酒瓶，自己灌了好幾口。

    「…我們在找人。」帶頭的那個男子終于開口。

    「你剛剛就說過啦！」布萊恩又啜口酒，擦了擦嘴?！改銈兪歉鷣G了嗎？」

    「我們跟丟了?！?/br>
    「噢！」

    聽到這個，布萊恩抓了抓頭：「我是不知道你們在找什么人啦，但可能幫得上忙，能告訴我名字或長相嗎？」

    「…」對方還是保持沉默。

    「你們并不多話，對吧？」他搖搖頭?！改菦]辦法了，我只能建議你們?nèi)ナ辛⒉┪镳^碰碰運氣，這座城里僅存的人大多都住在那里。」

    「很多人？」

    「至少四十人吧？」布萊恩回答?！肝液芫脹]回去了，不知道現(xiàn)在的情況。畢竟這個年頭與其和一堆廢物聚在一起，不如自己單飛比較有機會?！?/br>
    他講完這句話，突然感覺到有些矛盾：「好啦，或許我看起來也像個廢物，但這并不表示我沒機會加入你們對吧？」

    反抗軍小隊的領(lǐng)袖依舊冷冷地看著他，絲毫沒有回答的意思。布萊恩自討沒趣，只好藉故又喝了口酒。

    「博物館怎么走？」那名男子終于又開口。

    「那是在城的另一端，走過去大概要半天的路程?！共既R恩順著記憶指著那個方向?！柑炀鸵诹?，你們最好明天再啟程，我這邊還有些空間…」

    不等他說完，那五個人就一齊轉(zhuǎn)身走上樓梯，完全不管站在那邊一臉錯愕的協(xié)助者。

    「等等！hk還在外面，你們會被發(fā)現(xiàn)的！」

    布萊恩試圖攔阻他們，但對方仍自顧自地繼續(xù)往前走，他于是伸手拉住了距離最近的那位反抗軍的后衣領(lǐng)：「拜託聽聽人話好嗎？我是好心提醒你們耶！」

    這動作看來終于發(fā)揮了作用，對方停下腳步并轉(zhuǎn)過身來。布萊恩正打算說服眼前這個人，卻冷不防被一把抓住脖子。

    「唔…？」

    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他的雙腳就完全騰空。對方以單手將他高高舉起，彷彿面具般的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表情。

    下一個瞬間，布萊恩的頸骨硬生生碎裂成無數(shù)塊，彷彿脆弱的樹枝般發(fā)出了嘎吱的聲響。他的視野隨之一暗，化為一片空無…

    **********************

    經(jīng)過近兩個鐘頭的追尋，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康納一行手持步槍，背著沉重的背包和裝備，就這樣在宛如迷宮的街道間不斷穿梭，不知不覺已經(jīng)越過了大半個市區(qū)，來到西雅圖的另一塊區(qū)域。那個小孩顯然有意要讓這群陌生人跟上，途中他們數(shù)度與天網(wǎng)的巡邏單位擦身而過，當(dāng)下五人都不得不先找地方藏身。不過每當(dāng)他們自認(rèn)跟丟了對方，走出隱蔽處時卻都看到那孩子已經(jīng)等在街道另一端，然后再次轉(zhuǎn)身跑走。同樣的戲碼足足上演了至少三次，所以當(dāng)康納又一次失去對方的蹤跡時并沒有太意外，因為這代表他們或許已經(jīng)抵達了目的地。

    仔細(xì)環(huán)視週遭，約翰領(lǐng)著五人來到了一個看似大廣場的地區(qū)，這也是他們首次走出了高樓間的陰影，廣闊但灰暗的天空再次映入眼簾。就在正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棟與四周樓房完全不同的建筑，儘管早已斑駁且爬滿了植物，依舊可看到宛如大理石色澤的灰白墻面，以及正門口那些彷彿時空錯置的希臘式圓柱。這樣的結(jié)構(gòu)并不罕見，令人聯(lián)想到昔日華盛頓特區(qū)的…

    「這里是過去的政府機關(guān)？」刀疤打破沉默，成為五人中第一個出聲的。

    「不。」

    威廉斯走向一旁地面上的某個凸起物，伸手撥開上頭枯萎的枝葉，赫然出現(xiàn)一個告示牌：「歡來到市自然史博」

    「雖然已經(jīng)沒了好幾個字母，」她看著上頭的殘跡?！傅蚁胨鼘懙膽?yīng)該是『歡迎來到市立自然史博物館』?！?/br>
    「自然史？那是什么？」

    「就讓我們?nèi)ゲ閭€清楚。」康納下令。「大家保持隊行。刀疤請你管好『中?！?，我們可不希望牠嚇到里頭的人?！?/br>
    眾人呈一路縱隊依序走上階梯，并機警地不斷左右掃視，緩步穿越那大片的廣場。在踏過無數(shù)石塊、枯葉與紅色地衣后，最后終于抵達了博物館的大門。

    「有人嗎？」康納用力敲了敲正中央那扇厚重的木門?！肝覀兪欠纯管?，不會傷害你們！」

    「不覺得這句話很蠢嗎？」貝蕾兒故意糗他?！改阄叶己芮宄?，那些心懷惡意的匪徒肯定也會講一樣的話。」

    「不然你還要我怎么說？」康納搖搖頭?！钢幌Ｍ麄冃湃挝覀??！?/br>
    不過顯然答案是否定的，再不然就是里頭根本沒人，五人足足等了一分鐘之久，門的另一側(cè)依舊寂靜無聲?？导{試了試，發(fā)現(xiàn)這扇巨大的木門根本早就被封死，他于是走向右側(cè)另一扇小門，確認(rèn)沒上鎖后，稍微使了點力，成功將它向內(nèi)推了開。

    以康納為首，大家悄聲地走進博物館，開始打量眼前的一切。

    就和這城市里所有的廢墟一樣，應(yīng)是由大理石鋪設(shè)而成的地面如今早已骯臟不堪，滿是數(shù)不盡的裂縫、水漬、污垢與霉菌，四處散落著垃圾和看似昆蟲的尸體。原本潔白的墻面不僅油漆剝落，還被人當(dāng)成畫布噴上一堆五顏六色的涂鴨。昔日放在各個柱子和角落之間的美麗雕刻，到了今天早就只剩下殘破的肢干，看起來就彷彿是發(fā)生了慘案般。

    然而，儘管早已沒了當(dāng)年的光輝，但依舊可以看出這是個相當(dāng)氣派的圓形大廳，除了挑高的天花板外兩側(cè)也相當(dāng)寬廣。中央是直接打通四層樓的天井，可瞥見上頭圍著欄桿的二三樓，再往上則是屋頂至高處的透明圓頂，或許上頭曾經(jīng)鑲飾了各種彩繪玻璃，但如今只剩下銹蝕的鋼鐵支架。

    「哇！這里頭還真大！」哈利完全不打算保持沉默?！肝疫€是第一次看到建筑物里有這么寬的空間，以前是什么樣的人住在這里??？」

    「拜託，都說是『博物館』了?！沟栋田@然是故意要跟他槓上?！缚蓜e跟我說你不知道什么是博物館。」

    「沒辦法，我是在山里長大的孩子，」哈利聳聳肩?！傅故悄硞€在城市里長大的傢伙居然連『自然史』是什么都搞不清…」

    「安靜！」康納舉起手。

    大家也注意到了，刀疤手中牽著的『中?！浑m然并未吠叫，但此時卻突然做出防御的動作，顯然是察覺到前方有動靜。

    「請問有人嗎？」康納朝著大廳深處再次喊了一聲?！肝覀兪欠纯管?，沒有惡意?！?/br>
    還是沒有等到回應(yīng)，他于是又重復(fù)一次：「我們是反抗軍…」

    「閉嘴！你講第一次的時候我就聽到了！」

    從大廳另一端的柱子后方走出兩個身影，眾人馬上認(rèn)出其中一個就是剛剛那名男童，而另一個較高的人影則慢慢地走上前來，站到自圓頂穿透下來的昏暗光線中。

    「給我安靜點！你們會把機器引來的！」

    說話的是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帶了種嚴(yán)肅的氣質(zhì)，此時也充滿了不悅?！缸苑Q反抗軍，卻連點基本常識都不懂？」

    「很抱歉，我是…」

    「約翰康納，反抗軍的領(lǐng)袖。」老人盯著他的臉?！肝译m然年紀(jì)大了，但聽力和視力沒毛病，認(rèn)得出老是出現(xiàn)在收音機里的聲音，也看得到那張臉上的招牌疤痕。所以，你就是人們口中相傳已久的那個救世主？命中注定將打敗機器，解救全人類？」

    「傳聞太過夸大了，我只是…」

    「我呸！」

    約翰還沒說完，就被老人突如其來的舉動硬生生打斷，鞋尖上也同時多了一灘帶著痰的口水。

    「什么救世主？什么領(lǐng)袖？都是狗屁！」

    在場所有人全都愣在那里，任誰也無法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yīng)，但老者可不會等人，一堆激烈的話語就如連珠炮般砸了過來。

    「說什么要拯救人類，結(jié)果是丟我們在這種地方自生自滅！說什么要打敗機器，結(jié)果是激怒了機器屠殺了一堆人！我們這些平民不求人類贏得天下，求的就只是暫時的溫飽和安穩(wěn)，結(jié)果你們卻只顧著要贏贏贏，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可知你們的冷漠和無知害死了多少無辜的人？在我來看你們這些自稱『反抗軍』的傢伙根本和機器沒什么兩樣！」

    「你這么說太過分了！我們可都是拼了自己的命在和天網(wǎng)作戰(zhàn)??！」刀疤率先出聲。

    「是啊，而且我們事前并不知情，如果早就知道有人還被困在這里…」

    「困在這里？這里是我們的家！沒人能趕我們走！」老人硬生生打斷貝蕾兒的話，眼中依舊閃爍著熊熊怒火。

    「但你剛剛說…」

    貝蕾兒想回?fù)?，卻被康納出手制止。

    「您說的都沒有錯?！顾槻患t氣不喘?！甘俏覀儾粚?，不應(yīng)該只顧著打仗而忽略了你們的需要?！?/br>
    「哦？這下從趾高氣揚變成低聲下氣了？你以為只要道個歉一切就能水過無痕？快滾！滾出我的視線！」

    面對老人毫不留情的責(zé)難，約翰顯然選擇概括承受，一句話都沒反駁。反倒是旁邊的哈利已經(jīng)聽不下去了，無視長官的意思，直接開口反嗆：

    「你當(dāng)我們反抗軍是政府單位？除了打仗外還要安頓你們的溫飽？別開玩笑了！我們可不是做慈善事業(yè)的！」

    「難道不是？」老人將矛頭轉(zhuǎn)向哈利?！感±习傩帐欠浅Ｈ鮿莸?！在我們眼中你們就等同臨時政府！是領(lǐng)導(dǎo)我們的燈塔！但我就只看到你們坐擁一切可得的資源，卻放任我們自生自滅！」

    「就說我們并不知道你們還留在這里！」貝蕾兒再次插話?！肝覀儙讉€小時前還以為西雅圖根本沒有人煙，直到遇上他?！?/br>
    她指著對方身邊的那孩童：「是他引我們來這里的。若沒有他帶路，你現(xiàn)在可沒機會當(dāng)著康納的面抱怨這堆有的沒的！」

    聽到貝蕾兒這樣講，老人轉(zhuǎn)頭看著那名身高只及自己腰間的小男孩。

    「你又不聽話跑出去了？」他皺起眉頭?！妇透阏f外面很危險！乖乖待在家里就好，就是不聽！」

    挨罵的孩子瑟縮了一下，嘴巴動了動，但聲音過小又距離太遠(yuǎn)，他們并沒有聽清楚說了什么，倒是老人臉上寫滿了訝異。

    「他們救了你？」

    對于這個問題，小孩并沒有回答，就只是點點頭?？粗那宄旱碾p眸，老人的仇恨似乎淡化了不少，臉上緊繃的肌rou也略為放松下來。

    「所以你才帶他們過來？」

    小孩再次點了點頭，老人抿著嘴唇，似乎若有所思。過了好一會，他轉(zhuǎn)過身來，一反剛剛極度敵視的態(tài)度，冷冷地對眼前這五名訪客說道：「你們可以留下，就當(dāng)是報答救命之恩，但別妄想我們會拿食物出來招待！」

    「食物你留著吧！我們馬上就…」

    刀疤嗆到一半，立刻被康納制止：「非常感謝您，我們不會打擾太久的?！?/br>
    一旁的貝蕾兒明白他的意思。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五人勢必得找個地方過夜，最理想的地點自然就是這里。況且，照康納的個性，他是不會放著平民在這么危險的環(huán)境里不管的。

    「是否能冒昧問一下，您的尊姓大名？」

    「叫我達奇就好了?！估先诉€是很冷漠地回答約翰。

    「達奇先生，請問你們一共有多少人？」

    「你是指？」

    「一共有多少人住在這座博物館里？」

    老者達奇盯著對方的臉，許久才再次開口。

    「精確數(shù)字是三十二，我也不知道城里其他地方還剩下多少人?！?/br>
    「請問你們有領(lǐng)導(dǎo)人嗎？」

    「就是老夫！」達奇不耐煩地?fù)]了揮手。「這里是老夫做主，所以可別給我惹麻煩！」

    他低頭瞪了刀疤手中牽著的「中校」一眼，隨即又補上一句：「牠也算在內(nèi)！」

    在這名老者的領(lǐng)路下，五人小隊穿過許多走廊和廳堂，一路來到博物館深處。他們沿途與一些居住在此的平民擦身而過，大部分的人是直接在獨立的房間或展示間里席地而居，幾張破爛的地毯和些許老舊的私人物品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最多就只是再加上一個簡單搭設(shè)的火爐。居民們對于這群陌生人的到訪，一開始都表現(xiàn)出了些許的訝異，但沒一下子就又恢復(fù)成毫無生氣的目光，再次埋頭去做手邊原本的事。在這之間康納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相信威廉斯和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所以當(dāng)他開口時大家并不意外：

    「請問，這里是否有壯年的男性呢？」

    眾人經(jīng)過了那么多個房間，但就只遇到女性、老人、小孩，始終沒有見到男性壯丁。威廉斯和康納心中都有這同樣的疑問，不過答案或許比想像的要來得單純。

    「出外找食物去了，」達奇淡淡地回答。「都已經(jīng)這時間，我看他們也快回來了。」

    在此同時，他領(lǐng)眾人來到一個算是寬敞的空房間，過去似乎是博物館職員的辦公室。

    「到了，這里就是你們的窩。給我乖乖待著，別四處亂跑sao擾我的人?！?/br>
    老人冷冷地指示?！妇拖裎覄傉f的，吃的東西自己準(zhǔn)備。洗澡可以去下水道，但別指望水質(zhì)。若有其他問題，可以問達米安?！?/br>
    他丟下這句就想轉(zhuǎn)身離去，約翰趕緊替大家發(fā)問：「誰是達米安？」

    「我孫子?！惯_奇回過頭來，斜眼瞪了他們一眼?！妇褪菐銈儊淼哪莻€小孩?！?/br>
    丟下這兩句話，老人就頭也不回地循著原路離開，完全不再理會這群人生地不熟的訪客。

    「噢…真是太棒了，問題是我們又要上哪去找這個達米安呢？」哈利左顧右盼。「我覺得他打從半路就閃人了?！?/br>
    「或許他會自己來找我們?！关惱賰赫f。「那孩子看起來很機伶，我覺得他會帶我們來這里有他的用意。」

    「有他的用意？一個不到六歲的孩子？」哈利嗤之以鼻?！改懵飵蛶兔?！」

    「人類…我們的未來就是由這些孩子所構(gòu)筑的，或許我們應(yīng)該肯定他們的潛力?！?/br>
    康納的發(fā)言間接支持了貝蕾兒的看法。「不過我們得專注在任務(wù)和其他要緊的事上。貝爾副主任，有辦法在這里聯(lián)絡(luò)上本部或其他反抗軍基地嗎？」

    聽到他的詢問，已經(jīng)好久都沒作聲的湯瑪士這才緩緩抬起了頭，將思緒抽離腦袋里的那一堆算式。

    「要聯(lián)絡(luò)上他們得先有無線電，很遺憾我的背包空間很珍貴，沒空位塞那種東西，畢竟我不是間間沒事就會想跟聽眾廣播的人?！?/br>
    不等對方回應(yīng)，他又環(huán)視四周：「就算有無線電好了，沒電源也只是團廢鐵，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提供插座的五星級飯店?！?/br>
    聽到他這么說，康納苦笑了一下。房間內(nèi)當(dāng)然有幾個插座，但顯然這座博物館早就沒水沒電好多年了，如今那些設(shè)置在墻上的孔洞根本就沒有任何用處。

    「不過我們還是應(yīng)該試試看。」他一邊指示大家放下行囊，一邊說道?！感菹⑹昼姡笪覀兎纸M勘查這座博物館，看看能找到什么可以用的?！?/br>
    「那老頭不是叫我們別亂跑？」刀疤問。

    「我們不會惹麻煩的，對吧？」反抗軍將軍難得露出幽默的神情?！笡r且在我們找到達米安之前，還是得靠自己來認(rèn)識環(huán)境吧？」

    經(jīng)過短暫的休息，康納將大家分成了三組。貝蕾兒負(fù)責(zé)找到可看清楚周圍環(huán)境的制高點，哈利和湯瑪士負(fù)責(zé)尋找發(fā)電機或相關(guān)機房，刀疤和自己則四處巡視，嘗試要摸清這間博物館里的每個走道和轉(zhuǎn)角。

    「如果可以，順道也找看看有沒有無線電或其他通訊裝置?！?/br>
    臨行分開前，他對一腳已經(jīng)跨出門外的湯瑪士下達了這個指示。后者則回應(yīng)了哼的一聲，就逕自跟上先走一步的哈利，顯然不認(rèn)為這座廢墟里會有他們想找的東西。

    「為什么這隊里的人總是這么討人厭…」刀疤碎碎唸道。

    儘管他說得很小聲，但剛提起狙擊槍準(zhǔn)備離開的貝蕾兒威廉斯顯然是聽到了，轉(zhuǎn)過頭來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刀疤隨即揮了揮手，示意那句話沒在針對她，后者也只能搖搖頭，立刻踏出房門開始尋找通往樓上的階梯。

    「不錯，你們已經(jīng)開始培養(yǎng)感情了?！惯@幕康納完全看在眼中。

    對于刀疤遞過來的否定眼神，他就只是淡淡笑了笑，隨即一把將步槍提起，也走出了房間。

    這趟「巡邏」遠(yuǎn)比想像的要來得花時間且麻煩。

    除了錯綜復(fù)雜的走廊，上上下下的樓層、大大小小的展示間、展示廳，甚至是不知道用途的房間或儲藏室，都令這座博物館彷彿是個現(xiàn)成的米諾陶迷宮。儘管康納他們已經(jīng)努力記住走過的路線，但還是在無法判斷方向的情況下差點迷了路。好在「中?！沟墓繁亲釉诖藭r派上用場，帶著他們穿過無數(shù)個走道和轉(zhuǎn)角，終于回到先前曾來過的一個大型展示廳。

    「真是夠了！」

    已經(jīng)累壞的刀疤隨手將步槍扔在一旁，逕自一屁股坐了下來。「以前的人在想什么？沒事干麻把房子建得那么大？不怕有人在里頭迷路，走到渴死餓死？」

    「換個角度想，這也代表了從前我們曾有過的輝煌時光?！?/br>
    約翰并沒有直接坐下，而是以兩手撐著倒立著的步槍，當(dāng)成現(xiàn)成的柺杖。

    「我小時候曾逛過類似的博物館，還很驚嘆里頭展示品的數(shù)量，那對小孩子真的是個神奇的地方?！?/br>
    「小時候啊…我早就記不清楚當(dāng)年的事了?！?/br>
    刀疤伸手摸了摸中校的鼻子，當(dāng)成是牠帶兩人走出迷路窘境的獎勵。而這條狗也拼命搖著尾巴，不斷舔著他的手。

    「現(xiàn)在回頭看，那些和平的年頭就只是一場夢，而且是非常不現(xiàn)實的白日夢?！?/br>
    這位臉上帶著刀疤的中年男子若有所思?！肝矣浀妹恳粓鰧箼C器的戰(zhàn)役的細(xì)節(jié)，但就是沒辦法清楚回憶起審判日之前的日子。明明我大半的人生都是活在那個時代，但感覺卻太不真實了?！?/br>
    「我理解?！辜s翰點頭。「尤其現(xiàn)在我們站在這里，更有種時空錯置的感觸。很難相信過去曾有上百甚至上千人來到這里參觀，完全不必?fù)?dān)心會被外頭巡邏的hk或t部隊發(fā)現(xiàn)然后殺害。」

    他頓了頓，也若有感觸地說：「以前的人來參觀博物館是要認(rèn)識過去的時代，而我們現(xiàn)在卻是在緬懷那個可以來博物館參觀的時代，這種感覺真奇妙?！?/br>
    「我倒是從來都不回頭看，我只在乎以后的事?！沟栋虛u頭?！笩o法理解他們干麻花費心力把這堆垃圾收集在這里，然后還花時間甚至花錢來看，我寧可把生命花費在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上頭。」

    他所謂的垃圾，指著就是那些被壓在自己屁股底下的大型骨頭，以及這座展示廳里的其他化石標(biāo)本。過了這么多個年頭，這些昔日被稱作「恐龍」的巨大生物骨骸早就支離四散，已經(jīng)看不出當(dāng)年古生物學(xué)家修復(fù)后的樣貌?；蛟S原本這里展示了至少三四隻恐龍，但如今牠們的骨頭已經(jīng)混在一團，根本分不出彼此。旁邊其他的展示品狀況也好不到哪去，上頭幾乎都覆蓋了厚重的灰塵，角落之間的蜘蛛網(wǎng)甚至結(jié)上好幾層，一個不小心黏到還得花上一番工夫才能清乾凈。

    說到這個，一隻巴掌大的蜘蛛此時正好悄悄搭上了刀疤的腰間。等他注意到時，那隻比人類還有著久遠(yuǎn)歷史的節(jié)肢動物已經(jīng)爬到了這個大男人的肩膀上，還準(zhǔn)備繼續(xù)往頭頂進攻。如果換成其他人，此時若不是嚇得驚慌失措，就是會狠狠地把蜘蛛拍開或殺掉。但這位比康納還要年長個幾歲的男子卻只是靜靜地抽出藍波刀，將那隻距離自己鼻尖只有短短幾公分的八爪怪物輕輕地挑掉?？粗┲牒涟l(fā)無傷地掉到地上直接跑開，刀疤似乎終于放下心來，將刀子收回原位。

    「你是不殺生的，對吧？」康納問道。

    「現(xiàn)在的話，沒錯，我只殺機器?！沟栋套チ俗倓傊┲肱矢竭^的肩頭，似乎覺得有點癢。

    「我也聽聞過，你這行事風(fēng)格在同儕間相當(dāng)出名?！?/br>
    「他們說了些啥？」

    「沒什么，如果你是擔(dān)心他們說你壞話的話，」康納淡淡地說。「就我聽到的并沒有太多負(fù)面的批評?！?/br>
    「哼，這些人就愛管間事?！沟栋锑椭员??！肝沂遣弧褐苯印粴⑸?，但并不排斥吃魚吃rou，但就是有人愛把我和那些吃素的傢伙扯在一塊?！?/br>
    此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展示廳內(nèi)馬上就要變得伸手不見五指，康納于是拿出了手電筒，在打開開關(guān)的同時也照亮了墻上被一堆蜘蛛網(wǎng)包裹的恐龍頭顱，令人不由得感覺到一股陰森的氛圍。

    「是不是變冷了啊？」刀疤皺了皺眉頭，將外套的拉鍊給拉了起來?！高@些是恐龍的骨頭對吧？我雖然是個大老粗，但還知道這點常識?！?/br>
    「嚴(yán)格來說是恐龍的『化石』。」康納回答?！笭瓊兒臀覀円粯釉?jīng)是這片大地的主宰，而且存續(xù)的年代還比我們還要來得長，不過就像你看到的這樣，如今都已經(jīng)化為塵土了?！?/br>
    「我該為牠們感到難過嗎？」

    「不需要，」康納搖頭。「就是因為牠們滅絕了，才會令新的物種崛起，也才會有我們?nèi)祟惓霈F(xiàn)。假如牠們至今仍是地球的主人翁，那我們大概從來都不曾存在過?！?/br>
    「看來長官你除了打仗外，對這些東西也滿了解的？」

    「好歹我讀過點書。」

    「唔，我也上過小學(xué)，但讀過的書大概全都還給老師了。」

    聽著刀疤的喃喃自語，約翰也試圖憶起那些年頭，但就如對方所言，景象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當(dāng)年母親為了保護他，刻意隱瞞了約翰的實際年齡，這也令他進入校園時足足比同級生小了三歲，曾因身材的矮小而受到欺凌。然而約翰年輕時相當(dāng)叛逆，翹課早就是家常便飯，加上八年級那年發(fā)生了「那件事」，令他就此和學(xué)校這種東西分道揚鑣不再有所交集。

    「聽過『進化論』嗎？」

    對于康納突然丟出的這個問題，刀疤以搖頭回應(yīng)，前者于是開始解釋：

    「這是一位名為達爾文的學(xué)者所提出的理論，他認(rèn)為地球上的生物是經(jīng)過漫長的演化才變成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樣子，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擇說』。」

    「那是什么鬼？」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生物會隨著環(huán)境的演變而逐漸被淘汰，最后留下的就是最適合這個環(huán)境的物種，而他們的特徵將會藉由基因傳承給子代，讓這個物種繼續(xù)繁衍下去?！辜s翰停了一下，若有所思?！杆^虎父無犬子，有其父必有其子。」(thesonbeesthefatheraherbeestheson.likefather,likeson.)

    「聽起來挺合理的，他還真是個天才?！沟栋滩恢每煞?。

    「但他的理論有部分已經(jīng)被證明是錯誤的了?！箍导{繼續(xù)說道。「達爾文認(rèn)為物種的演變是緩慢且依序漸進的，但事實上，過去卻曾發(fā)生過生物大爆發(fā)現(xiàn)象。」

    「動物爆炸了？」

    「不，那是指在一個很短的時間內(nèi)出現(xiàn)大量的新物種，就彷彿突然從二樓跳到二十樓一樣，是種很特別的現(xiàn)象。然而雖然曾有過各種理論，但這箇中原因至今仍未明?！?/br>
    說到這里，康納的聲音變得稍微沉了一點?！付?，除此之外生物也曾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滅絕，也是突然發(fā)生，原因也有很多種不同的說法?！?/br>
    「我們在這里看到的這些恐龍也是，對吧？」刀疤接話?！嘎犝f牠們是被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砸死的?！?/br>
    聽到他這么說，康納就只是淡淡笑了笑，并沒有糾正。

    「看到那個了嗎？」他將手電筒的光束移向右手邊的一面墻?！改蔷褪茄莼瘓D，描述地球上的生物如何從初出現(xiàn)，到一路演化成人類現(xiàn)在這樣?！?/br>
    刀疤盯著那面滿是灰塵和蜘蛛網(wǎng)的墻，終于稍微辨識出了上頭一些浮雕，看起來起點是一堆怪異的植物，然后照順序出現(xiàn)了蟲子、魚、恐龍、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動物，最后以人作為終點。

    「我想起來了，你好像也曾在廣播中提到過人類的母親？好像是叫露西？」

    「嚴(yán)格來說是祖先之一?！辜s翰點頭?！杆徽J(rèn)為是最早的人類，當(dāng)初發(fā)掘的考古學(xué)家以正在聽的歌曲幫她命名。如果可以，我還真希望能在廣播里放出那首曲子，畢竟那提醒了我們自己是誰?！?/br>
    「歌的話我真的不懂，還有這些什么化石的，」他對這個話題最后的一絲興趣看來也消逝殆盡了。「前人干麻花這么多時間去研究這些早就作古的東西？實在有夠浪費生命?！?/br>
    「或許就是因為，他們也是我們?！辜s翰稍微想了一下，才又再度開口?！杆麄兏覀円粯釉?jīng)活在這片大地上，我們了解他們，也才能了解自己。藉由見證他們在過去所經(jīng)歷的事，才能真正了解現(xiàn)在并預(yù)測未來可能發(fā)生的事?！?/br>
    「為什么？」

    「因為經(jīng)驗告訴我們，歷史是會重演的。這或許是世上萬物唯一不變的道理，人往往在不知不覺中就會重蹈覆轍，而生命的循環(huán)也…」

    說到這里，康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之所以開始這個話題，并不是想解釋給刀疤聽，而是在提醒自己，要自己正視一直刻意忽略的某個事實…

    「長官？」

    刀疤的這一聲令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發(fā)呆了好幾秒。面對對方投來的疑惑目光，康納搖頭并揮了揮手，示意沒有問題。

    「長官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指，我們或許…」

    康納肩上的通訊器突然嗶嗶作響，打斷了刀疤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是康納，怎么了？」他拔下通訊器，打開對講功能。

    「長官，我想我們找到了你想要的東西?！构穆曇魝髁诉^來?！改阕詈眠^來看一下，在主棟的二樓東側(cè)。」

    「我們馬上過去。」

    聽到康納這么說，刀疤也立即起身。兩人提起步槍，再次步入如今早已漆黑一片，彷彿延伸至無盡遠(yuǎn)方的走廊之中。

    貝蕾兒威廉斯舉起狙擊槍，將瞄準(zhǔn)器對準(zhǔn)遠(yuǎn)方高樓的頂尖，對結(jié)果相當(dāng)滿意。

    她照著康納的指示來到了博物館的最高處，就在先前那個透明圓頂?shù)暮髠?cè)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瞭望臺。雖然長寬都不到三公尺，但這個仿鐘塔的設(shè)計可以清楚看到四個方向，恰好完美符合貝蕾兒的需求。

    冷風(fēng)吹拂她的面頰，令人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這里不僅位置高，同時也是開放的空間，不像室內(nèi)那么溫暖。經(jīng)過了這么多個年頭，許多藤蔓已經(jīng)從地面一路攀爬至此，還繼續(xù)沿著瞭望塔的四根柱子繼續(xù)向上發(fā)展。

    她順手撥開一些枯枝，試圖讓視野更加開闊。這時下方有了些許動靜，在微弱的光源中，只見好幾個人影正朝著這里移動。貝蕾兒連忙舉起狙擊槍，以上頭的瞄準(zhǔn)器緊盯著那些緩慢前進的身影。不久后她明白了對方的身分，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那些是達奇口中出去尋找食物的壯丁，人人手提一盞燈，肩上也背著槍枝和弓箭，此時已經(jīng)略顯疲態(tài)。由于天色已暗，距離又遠(yuǎn)，威廉斯看不清他們是否有所收穫，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步履蹣跚的男士們肯定需要好好休息，相信不久等待了他們一整天的妻兒就會出來迎接…

    可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經(jīng)過，那群人都已經(jīng)來到了博物館門口，依舊不見有人出來。當(dāng)貝蕾兒為此感到疑惑之時，他們的領(lǐng)隊已經(jīng)上前使勁敲門，從那節(jié)奏中聽得出是種暗號。她當(dāng)然看不見他們進屋的情形，因為那已經(jīng)超出了視線范圍，而自己也不想繼續(xù)待在這里，意味著該回去跟大家會合了。

    她慢慢地走下那螺旋式的階梯，儘量不去在意兩側(cè)墻壁帶給自己的壓迫感。就在此時，有聲音傳到了她的耳里，仔細(xì)一聽發(fā)現(xiàn)是男人的嗓音，似乎正在吵架。

    循著音源，貝蕾兒回到了博物館入口處的大廳，發(fā)現(xiàn)在場一共約有十個壯年男子，此時帶頭的那人正對著老人達奇大吼。

    「就這樣讓他們留下來？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

    「他們救了達米安一命，而且他信任他們，我相信他識人的眼光?！?/br>
    「噢，是啊，我也相信自己的眼光，」帶頭男子隨手一揮?！敢粋€五歲孩子的眼光？就像我說的，你?真?的?老?糊?涂?了！」

    「如果你對我的決定有意見，可以換你當(dāng)家做主?！惯_奇將雙手收至身后?！改銈兗热煌婆e我，就該信任我的決定，也該信任我所信任的他。況且，他們是反抗軍，不是盜匪。」

    「是自稱反抗軍，誰知道他們是哪來的阿貓阿狗！」那男子又哼了一聲?！付覄e忘了，你我都討厭反抗軍，那群人老是把戰(zhàn)爭帶到別人的地盤上。」

    看到這情形，貝蕾兒當(dāng)然忍不下這口氣，直接走了過去。

    「打擾到你們真是抱歉，我們只待一夜，明天就走！」她來到對方面前，直視那滿滿不悅的棕色瞳孔。

    「噢，看看誰來啦？反抗軍小姐？」

    那個年約四十歲的男子上下打量貝蕾兒，臉上透出了些許的詫異?！笡]想到軍人里也有這么標(biāo)志的美人兒呢！乾脆別從軍了，來當(dāng)我老婆吧?！?/br>
    「我一向?qū)Σ欢Y貌的野人沒興趣?！顾淅涞鼗貞?yīng)?！杆∥沂?，還得執(zhí)行任務(wù)?！?/br>
    正當(dāng)威廉斯轉(zhuǎn)過身去，手臂卻冷不防被抓住，她隨及反射性給了對方一個過肩摔。顯然那男子并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下場，倒在地上足足經(jīng)過好幾秒都還說不出一句話來。

    「看來你還得重新學(xué)習(xí)一下和女士打交道的禮儀?！?/br>
    貝蕾兒邊說邊揉了揉手腕，順道仔細(xì)打量眼前這群人。他們清一色男性，年齡平均分布在二十至三十五歲左右，身上穿著已經(jīng)縫補過無數(shù)次的破爛衣服，看起來大概也至少一個星期以上沒洗過澡。他們的武器除了剛剛在上頭看到的弓和槍外，每個人也都攜帶了至少兩把長短不一的刀子，除了狩獵外應(yīng)該也用于防身。這讓她想到這座城市內(nèi)應(yīng)該存在不少野狗，已經(jīng)不再被人類馴養(yǎng)的牠們恢復(fù)了祖先野狼的本性，每天都會成群結(jié)隊出來覓食，就連人類都可能淪為他們的獵物。

    沒了武器，人類將是最弱勢的存在，就連一般的掠食動物都不如。貝蕾兒不免開始同情起眼前的這群人，儘管他們對自己的態(tài)度并不友善，但好歹是同胞，有著無法切斷的血脈情誼。

    說到這個，她同時也注意到除了骯臟的外貌外，他們也有著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早已失去光采的黯淡眼神。這早先她也在其他博物館居民的身上看到過，原先并不以意，但看來錯了，這是個很重要的警訊。

    「嘿！出了什么事嗎？」

    康納的聲音隨著兩個人的腳步聲傳到威廉斯耳里，不一會這位反抗軍領(lǐng)袖就和刀疤來到了她身邊。

    「沒什么，我只是和這位獵人有些意見不合。」

    在刀疤將那個不懂禮貌的傢伙從地上拉起來的同時，貝蕾兒也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將心思專注在眼前的狀況。

    「你就是這群人的頭頭？」那男人質(zhì)問康納，并刻意避開她的目光。

    「是的，請問你是？」

    「漢斯，這樣叫我就好?！顾D(zhuǎn)頭又瞪了達奇一眼?！嘎犂项^說你們要在這里借住一下，明天就走？」

    「這是我們原本的計畫，不過情況可能有變。」

    「什么？」

    「放心，我們自己有食物，不會消耗你們的存糧?！箍导{安撫對方?！付椅蚁蚰惚ＷC，絕對不會給你們添麻煩?！?/br>
    漢斯盯著他的雙眼，顯然不怎么相信這句話。

    「我很懷疑，有太多謠傳指出反抗軍每到一個地方，就會把機器大軍引到那里。」

    他說話的同時也搖了搖手上的提燈，變動的光影也令他表情更加陰森。「說到這里，你好像還沒自我介紹呢？反抗軍先生！」

    「我是約翰康納，北美反抗軍的領(lǐng)袖?！?/br>
    「噢？老是出現(xiàn)在收音機里的那個傢伙？」?jié)h斯顯然知道他是誰?！讣热划?dāng)面見到本人，就來談?wù)劙?。你老是說要打勝仗，要拯救人類，但我們在乎的就只是平安活過每一天，有足夠的溫飽就夠了?！?/br>
    見到對方不作聲，他又繼續(xù)說：「或許你當(dāng)軍隊的領(lǐng)袖當(dāng)太久了，早就忘了一般平民的需求，這只會讓你我距離愈來愈遠(yuǎn)，不會有交集?！?/br>
    「很遺憾聽到你這么說，」康納微微低下頭。「我不奢求能滿足每個人，但我還是盡量把自身的職責(zé)做到最好。」

    「哼！職責(zé)是吧？」?jié)h斯嗤之以鼻?！赣袡C會到廢墟里和一般老百姓住個幾天吧，你會明白什么才叫職責(zé)！」

    他做了個手勢，旁邊另一名男子立刻遞上一些東西。漢斯將那一團團黑黑的玩意拎起來，舉到眼睛的高度，貝蕾兒這才看清楚那是幾隻死鳥。

    「兩隻鴿子、一隻麻雀，這就是我們今天所有的收穫！」?jié)h斯忿忿地說道?！肝覀兊穆氊?zé)就是每天出外打獵，畢竟這里有三十多張嘴要餵飽，而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況好可以連著兩三天不愁沒東西吃，狀況壞就是像現(xiàn)在這樣，給大家塞牙縫都不夠！職責(zé)？別在我面前提這個詞！」

    「康納他是費盡心力要救所有的人??！」貝蕾兒開口反擊。

    「哦？用什么方法救？成天灌輸什么希望啦？宣揚什么人性的光輝啦？這些能當(dāng)飯吃？全都是狗屁！」

    「你只是在給現(xiàn)實中的不順找代罪羔羊罷了…」

    康納伸出手打斷了貝蕾兒。他輕輕搖了搖頭，顯然是不希望再繼續(xù)辯解。

    「總之，感謝你們讓我們能住下來，若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我們也將義不容辭提供協(xié)助?！箍导{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我們不需要幫助！」?jié)h斯又哼了一聲。「別給我們?nèi)莵砺闊┚秃?！?/br>
    說完這句話，他就揮了揮手，那十多名男子隨即跟著他離開大廳，朝著居住區(qū)域頭也不回地走去。

    「…我不會要你原諒漢斯的無理，因為他是對的。」

    老者達奇望著那群青年的背影，對康納說道?！鸽m然不是名義上的領(lǐng)袖，但他身上肩負(fù)著保護我們這群人，并確保我們溫飽的重責(zé)大任，就像你一樣，只是立場不同罷了?！?/br>
    「我明白。」約翰點點頭。

    「來吧，我們待會就要開飯了。」

    達奇拾起放在地上的提燈，也緩步走入黑暗之中。貝蕾兒注意到那是很傳統(tǒng)的燈具，里頭是火燄而非燈泡，這也意味這群人的生活早已退化到用電時代之前了。

    這頓晚餐沒什么好講的，就只是大家一同聚在某個廳堂內(nèi)，由達奇分配食物給所有的人。由于康納他們有自行攜帶乾糧，所以并沒有被算在內(nèi)，但禮貌上依舊是等大家都分配好后才一同開飯。

    一共三十多個人就這樣分成好幾組，各自圍著取暖和照明用的火堆開始進食。為了避免被機器發(fā)現(xiàn)火光，這些火堆若不是搭得很小，就是用一些東西稍微蓋住，令房內(nèi)的氛圍格外詭異。

    看著這些人嚼著不知道幾天前剩下來的爛rou和病斑的野菜，貝蕾兒突然覺得已經(jīng)吃到有點膩的乾rou片變得美味無比。相較于反抗軍遠(yuǎn)征時所攜帶的簡單乾糧，這群平民日常飲食的情況顯然還要來得更慘。不僅食物的狀況，就連那個量也少得可憐，實在無法想像他們是怎么一路度至今日的。

    這場飯局也相當(dāng)安靜，沒有任何人聊天或交談，一旦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后就會馬上離開，顯然是要去就寢了。這種單調(diào)至極的生活令她感到難過，但也無法多說什么，眼前刀疤正在以rou乾餵食的「中?！顾坪踹€比這群人幸福。

    飯后，達奇帶著五人回到了他們的房間，連句晚安都沒說就拎著提燈離去?？吹綄Ψ降纳碛跋г诤诎抵校惱賰翰唤L長吐了一口氣。

    若康納對剛剛的晚餐有什么看法，相信一定已經(jīng)早有定見，但顯然并不是首當(dāng)要務(wù)。他開始安排五個人今晚的守夜順序，女士優(yōu)先，隊上狙擊手排第一。拖著些許沉重的步伐，她回到了先前那座瞭望臺，開始站哨。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小小的身影從樓梯井冒了出來，手里還提著一盞小提燈。是達米安，除了剛剛的晚餐外，貝蕾兒知道先前的大廳爭執(zhí)他其實也在場，就躲在某根柱子后面。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不冷嗎？」

    面對她的詢問，這名年僅五歲的小男孩就只是搖搖頭?；蛟S是身高太矮，那些令貝蕾兒連打好幾個哆嗦的寒風(fēng)反而吹不到他。

    「嘿，你叫達米安，對吧？」她彎低身子?！改愫?，我是貝蕾兒威廉斯，叫我貝蕾兒就好?！?/br>
    她對這名男童伸出友善之手，對方卻遲遲不肯上前。

    「不必?fù)?dān)心，我不會傷害你的?！?/br>
    貝蕾兒其實已經(jīng)有點厭煩這句話，但依舊耐著性子釋出善意?！溉绻蚁雮δ愕脑?，那早就做了，對吧？」

    聽她這樣說，達米安雖然還是有點遲疑，但總算上前來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上下?lián)u晃。

    「爺爺說我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說話。」

    這是貝蕾兒首次聽到這孩子的聲音，她于是笑了笑：「既然我們都握過手，那就不再是陌生人了，對吧？」

    對方歪歪頭，終于露出了第一道笑容。

    「姊姊你是軍人？」

    「是啊，我是反抗軍的一員?！关惱賰阂参⑿σ詫?。「我們對抗天網(wǎng)，要從它們手中拯救這個世界。」

    或許是這句話太長，也可能是用字對一個孩童而言還太艱澀，達米安露出了狐疑的神情。

    「反抗軍？天網(wǎng)？」

    「噢，天網(wǎng)就是那些機器，會追殺人類的那些?！关惱賰涸认虢忉屒宄肓讼脒€是算了。「簡單來說，我們是好人，專門對抗那些壞機器?！?/br>
    儘管未滿六歲，但這個小男孩顯然很清楚好壞的定義，藉由達奇老人先前說過的話，貝蕾兒相信他早有這方面的天賦，能直覺上分辨善者與惡者。

    「機器它們屠殺人類，所以很壞。」她說道?！改憬裉觳灰脖凰鼈冏窔⑦^嗎？那很恐怖，對吧？」

    達米安歪著頭回想，過了好一會才點點頭。

    「機器為什么要殺人呢？它們恨我們？」

    「這個…有點復(fù)雜。不過或許沒錯，它們恨我們?！?/br>
    「為什么恨我們呢？爺爺曾說過，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它們，那它們?yōu)槭裁匆@么做呢？」

    聽到對方這么問，貝蕾兒一時無法用合適的言語來回答，畢竟這問題也困擾了她很長的時日，相信其他許多人也是一樣，是長年糾纏在心頭無解的結(jié)。

    「我想…大概是它們把我們當(dāng)成壞人吧？」

    看到對方疑惑的目光，她連忙補上一句：「我知道這樣聽起來很怪，但這可能是最簡單的答案?！?/br>
    「但姊姊你剛剛不是說我們是好人？」

    對于這個年歲的孩子，貝蕾兒實在無法再多做解釋，只能摸摸他的頭：「這個問題的答案，你長大以后或許就會找到了?，F(xiàn)在別想太多，回去睡覺吧，上面很冷，你爺爺肯定不想看到你感冒。」

    然而達米安卻還是站著不動，正當(dāng)貝蕾兒開始思考是否該親自帶他回去，對方卻從身后拿出了一樣?xùn)|西。

    「姊姊你可以唸睡前故事給我聽嗎？」

    他將手中的書遞給貝蕾兒，她發(fā)現(xiàn)那是本昔日曾經(jīng)家喻戶曉的童書，雖然邊緣已經(jīng)破爛不堪，但顯然是因為書的主人已經(jīng)翻閱過無數(shù)遍所致。

    「這本書是你的嗎？」

    「我很久以前在禮品店里找到的，爺爺說我可以保留下來?！?/br>
    禮品店？貝蕾兒稍微想了一下，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印象中博物館大廳兩側(cè)有著幾個小房間，那應(yīng)該就是過去曾經(jīng)販?zhǔn)奂o(jì)念品給游客的店面。

    「你想從哪段開始聽呢？」

    「一開始！」

    貝蕾兒拿著童書坐了下來，達米安立刻窩到了她身邊。藉由提燈微弱的火光，這位年紀(jì)已經(jīng)可以作為對方母親的女軍官開始讀起故事的開頭：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老木匠，他多年來沒有家人，所以很想要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