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警告他絕非妖獸皇帝的對手，而情感也在勸慰他不能恩將仇報，不管哪一種理由，最后竟然達成了殊途同歸的效果。初生的殺意，還沒有長到豆苗大小，已經(jīng)被其主人好不容情的掐滅了。

    曦冉裝作沒有看見對方殺機隱現(xiàn)的小動作，一則當然是出自藝高人膽大的自信，不認為區(qū)區(qū)小毛頭當真能把他怎么樣。二則還是因為那一顆焦躁不定的心，他直覺小白在平叛的過程中肯定遇到了什么難以接受的事故，所以顧不上他臨時起的“叛逆心”，一門心思都在等他的講述。

    小白也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不僅過激，而且有遷怒之嫌，于是強自冷靜下來，沉聲說道，“親眼看了，我才知道風鉤山的境況是如何凄慘，那里面的人根本已經(jīng)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你身為皇帝，難道沒有想過，為何這個礦區(qū)每過一段時間就要發(fā)生叛亂嗎？”

    “……”曦冉無言以對，竟然嘗到了汗顏的滋味。

    不，等等，這小子在故意轉(zhuǎn)移話題。曦冉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他還沒有從內(nèi)疚的境地中掙脫出來，已經(jīng)捉住了蛛絲馬跡。盡管小白并沒有當面說謊，但卻避重就輕，關(guān)于平叛中的所見所聞，他只是輕描淡寫的一語帶過，半點兒核心都沒能觸及。

    而被他遮蓋過去的部分應該極為重要。

    也算是跟在這個人身邊長大的，不管他外表是怎樣的吊兒郎當，但小白卻清楚曦冉絕對不容易糊弄。他沒有別的辦法，索性來了一招激將法，“平叛的戰(zhàn)爭從來都是那樣，更何況實力懸殊，勝負沒有懸念，也不會節(jié)外生枝。你如果不相信，非要認為我藏了什么貓膩，完全可以派人調(diào)查?！?/br>
    言外之意，別想再從他的嘴里挖出半個字。

    如果可以另辟渠道調(diào)查真相，曦冉也不用如此糾結(jié)了。然而他有他的原則，一開始決定不做的事，便永遠都不會去做。之前與灝湮告別時，他已經(jīng)表明立場，不會私自干涉風鉤山的戰(zhàn)事。

    無可奈何的曦冉只能擺擺手，將這一頁徹底掀了過去。

    很久以后當曦冉回想起這一幕的時候，還是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的敗筆。只不過，比起后悔，在他心頭占據(jù)更多的還是又酸又痛的苦澀。

    同樣也是在很久之后，妖獸皇帝透徹心扉的明白了一個道理，信任的存在，永遠不可能是對等的。

    曦冉嘆了一口氣，他那般灑脫的性格，近日卻常常都是一副無可奈何的狀態(tài)，都快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灝湮說的不錯，一刻不停的處在壓力之下，哪怕是鐵澆銅鑄的也終有被壓塊的一天，況且他還是真真切切的血rou之軀。當前疲累的還只是軀體，說不定哪一日就會浸透到骨子里，壓斷了他的脊梁。

    不，不會有那么一天的。曦冉身為王者的尊嚴不允許！

    倘若真的到了走投無路的那一天，他或許寧可選擇死亡。

    曦冉按了按眉心，“當日我一口氣救了你們九個，也是為了分散眾人的注意力，不至于所有眼睛都盯在你一個人的身上。所以你好歹也讓我省點兒心吧，今次的事本來安排的就十分出格，絕對不可再雪上加霜了?！?/br>
    小白終于垂下眼睛，他自認并非心虛，只是忽然不知該如何面對才好。在他的印象中，這還是曦冉第一次提及救他當天的情景。

    皇帝在這個時候泛出陳年舊賬，似乎并非為了討要這份恩情。說來也是，救命之恩要怎么償？難道要小白把一條命還回去嗎？

    所以，聽起來這僅僅只是曦冉在突發(fā)感慨，沒有別的意思。

    然而小白還是悟出了什么一般，“我知道了，明□□會之上，我會正式領(lǐng)賞。”

    對于曦冉而言，這算是得到比預期還要更好幾分的結(jié)果，此時如果再多說什么只怕又要節(jié)外生枝，于是他點點頭。頓了一頓又補了一句，“對了，你那八個兄弟此次也參與了平叛吧，明天讓他們一起上殿，該有的功勞一個都不能少?！?/br>
    聞及此言，小白的面色驀然變的無比古怪，他像是在死命控制自己不要展露出過多的情緒，以至于面部肌rou都崩出了硬邦邦死沉沉的線條，唯一還留有生氣的只是那雙眼眸，化入其中的殘陽似血，像是隨時都可能化作淚水滴落出來。

    小白的語氣中無波無瀾，每一個字都勻速的往外迸，“我只剩七個兄弟了，小晨，死了。”

    第107章 第107章—暮色四合

    曦冉放出一道旁人覺察不了的神識，悄然綴在小白的身后，一直將人送出了宮，確定他暫時不會回來了，才將壓在心中的一口濁氣吐了出來。

    同時，曦冉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旋轉(zhuǎn)半圈，做了一個十分特殊的手勢。

    他的手還沒有放下，東南西北四角已經(jīng)各自落下一道人影，單膝跪下將他簇擁在中間。

    曦冉環(huán)顧四人，在朝堂上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皇帝陛下，竟然在一片殘垣斷壁的背景之下端出了江山萬里一肩挑的凝重來。

    四道人影雖然跪在地上，卻是脊背筆直的站姿，他們不動如鐘，靜待命令。這四個人的打扮十分不起眼，身著最易于行動的勁裝，灰撲撲的顏色可以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的融入任何環(huán)境之中。

    倘若一定要找出什么特別之處，便是蒙在他們臉上的布巾。遮擋的不僅僅只是面頰的部分，而是從頭頂垂落到了下頜，將整張臉都嚴嚴實實的封在了里面。對了，布巾雖然也呈灰色，但正中的位置卻用猩紅的色彩畫了一個符號，像是某種詭譎的咒文。

    一般而言，蒙面最大的目的就是為了掩飾容貌，而看了他們臉上的這個，似乎還有一重作用，用來阻隔本人的視覺。

    可是，為什么要這樣呢？削弱力量？想必不是。

    四人筆挺的身姿已經(jīng)從很大程度上證明了這是一只經(jīng)過嚴苛訓練的勁旅，那么如此做的理由應該只剩下一個——剝奪視力的同時，無時無刻最大程度的訓練他們別的感官，譬如說聽力。

    有著特殊能力的隊伍定然具備特殊的用途，剝奪視力的同時卻最大限度的訓練聽力，這種做法讓人不由的懷疑他們主要負責的是“暗中”的活計。

    不過，曦冉手中有這么一支獨特的部隊，其實并沒有多奇怪，他也不是如此做的千古第一人。

    略微沉吟了一小會兒，曦冉開始下達命令——

    “到明日朝會之前，跟著小白，無論他去了哪里做過什么，事無巨細都要向我匯報?！?/br>
    曦冉希望自己是多心了，但是那個念頭才一生起，當場就在他心頭生根發(fā)芽，準瞬已是茁壯成長。盡管從表面上看起來像是小白被逼的無法了，最終礙于情分才不得不答應明日上朝會領(lǐng)賞。可是不知為何，曦冉竟然覺得自己苦口婆心的勸慰最終竟像是正中對方下懷一般。

    原本是體諒他，才會盡最大可能省卻了所有繁文縟節(jié)，不過那小子竟然寧可跑到這個偏僻荒涼的地方，擺明了是不打算領(lǐng)他的人情。

    曦冉之前說的直白而又十分現(xiàn)實，皇帝賜予的嘉獎的確是相當重要的東西。不過回頭再想，似乎可以發(fā)現(xiàn)小白的野心還不僅于此，對他而言，眾臣的見證也同樣重要。所以他才故意無視曦冉的“好心”，非要將自己置于一個更加隆重同樣也是更加危機四伏的境地之中。

    為何在意朝臣的看法？曦冉還沒能想通這一點。

    倘若妖獸一族的重臣最后只能眼睜睜的看到一介白子最終得到他應得的厚重封賞，只怕臉色都不會很好看，從小白的立場來看的確相當解氣?？墒遣还茉趺凑f，充其量這些也只能算是意氣之爭，或許算得上小白的目的之一，但他絕不會為了這么一點兒雞毛蒜皮而處心積慮。

    不過不管小白打算做什么，今夜都會至關(guān)重要。

    為了不在朝會上成為眾矢之的，錯失本該到手的那些賞賜，小白勢必要提前進行部署。然而他畢竟才剛剛平叛歸來，只怕還來不及去動那些手腳，一切的行動都只能安排在今晚。

    這其中倒也還有一處疑惑，既然有所部署，小白為何不在出征之間將一切安排妥當？理由十分簡單，那個時候他不過是豬狗不如的區(qū)區(qū)白子，根本沒有那個分量。而平叛得來的功績，將成為他手中的第一塊籌碼。

    曦冉再作一番思量之后，又補了一道命令，“再去查一查小晨的死因，盡量詳細一點?！?/br>
    會讓小白露出那樣的表情，肯定不會是戰(zhàn)場上出了什么問題。刀劍無眼，任何人上了戰(zhàn)場都是九死一生，既然是自己選擇了這一條披荊斬棘的道路，對于生死必將置之度外。而如果小晨真是死在平叛的戰(zhàn)斗中，小白哀傷之余，更多的則應該為他兄弟感到自豪才對，若是悲慟過了頭，反而是對死去袍澤的侮辱。

    皇帝連發(fā)兩道命令，灰衣人也不曉得還有沒有第三道。而他們接受的訓練中有十分重要的一條——不得揣摩主人的心意，所以他們放空思緒什么也不想，在沒有進一步的指令之前，只是維持著之前的姿勢，如同插在地板上的標槍。

    終于，曦冉揮了揮手。出口的話竟然讓自己都十分驚愕，可到底還是這么說出來了，“算了，你們先退下。兩件事都不用做。”

    說到底，曦冉的那一條底線依舊存在。之前不曾親自前往風鉤山查看戰(zhàn)況，如今似乎也是同樣的原因，明明已有了不詳?shù)念A感，可還是強自按捺下去，并不打算暗中調(diào)查小白私底下的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