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112
如同一碗被攪亂的渾水再度變得澄清起來。新的秩序,正在悄無聲息中逐漸形成。 這些日子,陸幽一直留在殯宮內(nèi)主持惠明帝的喪儀。然而拜瑞郎所賜,外界的紛紛擾擾,并無一刻離開過他的耳朵。 “聽說了嗎?那個傅正懷今天早晨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 “還有那個曾經(jīng)對你動手動腳的少府少監(jiān)之子,他也被抄了家…… “佐蘭,怎么不說話,想什么呢?” 直到唐瑞郎的詢問中透出隱隱的擔憂,陸幽這才抬頭淡淡一笑。 “若是換做幾年前聽見這些事,我應該會覺得十分痛快。然而現(xiàn)在,這些人對我而言卻什么都不算了。” “這是自然的,不用多想?!?/br> 唐瑞郎拍了拍陸幽的后腦勺:“過去你站在山腳下,看見一個小土坡就覺得是很大的障礙??扇缃衲阋呀?jīng)站在了山頂上,自然不覺得那是個什么東西了。這是好事……你應該可以覺得輕松一些了吧?!?/br> “輕松?” 陸幽重復這個詞,反倒苦澀起來:“我一直以為,自己進入宮中,最重要就是為了復仇。然而直到這一刻,忽然覺得自己失去了目標,也許是輕松,但也覺得輕飄飄的,沒有半點實在的感覺?!?/br> “實在感是做出來的,而不是胡思亂想想出來的。” 唐瑞郎伸手拈著他的耳垂,一邊輕聲許諾道:“我們在一起,還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只要有我在你身邊的一天,就保證不會讓你感到半點兒空虛?!?/br> 陸幽耳根子一熱,趕忙將頭扭開:“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 唐瑞郎卻笑得頑劣:“我是說我倆一起,可以做很多于國于民有利的事,倒是你,又在想什么呢?” ———————— 七日之后,惠明帝出殯。 這不是陸幽經(jīng)歷過的第一個葬禮,卻毫無疑問是最最哀榮與奢華的。 吉時吉刻,大行皇帝的遺體離開殯宮,被抬上龍輴。運至紫宸宮外,又載上了巨大的辒辌車。 承天門廣場上,今上趙暻與文武百官向棺槨行了遣奠惜別的大禮。而后辒辌車便從承天門大街開始,在萬人的浩蕩簇擁下啟程,載著惠明帝前往此生最后的安息之地。 陪同辒辌車一同前往皇陵的,除去出力的挽士與哭祭的挽歌之外,原本還有三百名挽郎,都選自貴族公卿門第家的少年郎,全程簇擁在辒辌車左右。 然而由于朝中前后兩次的清剿,符合原定規(guī)格的少年已經(jīng)不足三百之數(shù)。情急之下,禮部也就只有大大放寬了條件,竟連三十四、五歲的人,都混入了挽郎的隊列之中。 陸幽與瑞郎,便是這三百挽郎當中左右領頭之人。他們渾身縞素,走在辒辌車的兩側(cè),乍看之下倒真如仙人引路一般。 送葬的隊伍徒步前往皇陵,前后又花去了五日方才返回詔京。 這五天里,城門樓上的人頭竟由一排增加到了兩排。 所幸此時已是初冬時節(jié),血腥腐臭尚不至于四散飄蕩,但是抬頭望去,與那些蒙著白翳、死不瞑目的人頭對視上,依舊會讓人不寒而栗。 然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端——在城門的兩側(cè),還張貼著一排又一排的海捕文書。 ———————— 尋常百姓,為父母服孝,需斬衰三年。然而皇帝守喪行的是“以日代月”的計算方式。 三十日之后,趙暻就換下了喪服。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內(nèi)侍省暗中將葉月珊從集仙寺接回到紫宸宮來。 第151章 落花已隨流水去 這天醒早,陸幽親自乘坐內(nèi)侍省的馬車出了詔京城,來到回鸞嶺畔的集仙寺。 寺廟早幾日就接到了知會,已經(jīng)幫葉月珊收拾打點,做好了回宮的準備。 算算日子,葉月珊已經(jīng)懷胎三月有余。所幸由于冬衣寬厚,尚且未有顯懷的跡象。 馬車抵達寺前,并沒有任何的寒暄招呼,只是將葉月珊接上,立刻調(diào)頭返回紫宸宮。 顛簸動蕩的馬車內(nèi),陸幽端坐一側(cè)。他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猶豫了好一陣子,卻只輕輕地喊出一聲“姐?!?/br> 葉月珊則回報以明艷的笑容。 “你看,我沒有說錯的,他果然會來接我?!?/br> “……可這真是一件好事么?” 陸幽依舊憂心忡忡:“瑞郎的jiejie是趙暻正妻,現(xiàn)如今已是當朝皇后。就算你進了宮,難道還指望著唐家人把這個皇后的寶座讓給你嗎?” “誰說沒有這種可能?” 葉月珊整理著自己的衣袍,又伸手輕輕攏著這一個月多來,慢慢蓄起的那一層短發(fā)。 “唐曼華這太子妃也已經(jīng)做了許多年。卻沒見她生下一男半女來,恐怕是先天就有什么難以孕育的疾病。我若是誕下了皇子,皇上自然會有主張。” “你當真以為事情會有那么簡單?” 陸幽嘆息道:“趙暻心里怎么想的,我也許不如你清楚;但是唐家那邊,又怎么會眼睜睜地看著昔日曾經(jīng)迫害過的官員之女,擠走他們已經(jīng)到手的皇后之位?” “因為唐家不會坐視不理,所以我就應該退讓?” 葉月珊瞪著陸幽,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 “佐蘭,雖然我承認你與唐瑞郎之間的關系,但不意味著我遺忘了唐家的所作所為。當年……他們奪走了我們的爹娘,讓我們顛沛流離;難道說如今,還要因為他們而將我已經(jīng)唾手可及的幸福拱手相送?” “如果那是真正的幸福,我會不惜一切支持你去爭取。” 陸幽俯身上前握住她的手:“可如果那只是飛蛾撲火的陷阱,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你不是我,永遠可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br> 葉月珊掙動兩下,終是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佐蘭,我只求你,不要因為唐瑞郎而忘記了自己是誰,反而站到了唐家這邊?!?/br> “……我怎么會呢?” 雖然那只是葉月珊的一個假設,可是陸幽卻仿佛已經(jīng)遭到了誤解,忍不住地感覺委屈。 ———— 馬不停蹄之間,一行人已經(jīng)進入了紫宸宮。馬車換成輿轎,一路往西,繼續(xù)朝著掖庭宮前行。 葉月珊暫時被安置在掖庭宮的開襟閣,正是當年那個養(yǎng)大白貓兒的羅昭儀的居所。如今的羅昭儀,倒是已經(jīng)被打發(fā)出宮,一輩子做尼姑去了。 與昔日的東宮相比,掖庭宮與內(nèi)侍省顯然更為貼近。 陸幽將jiejie安頓下來,又簡單交待了一些日常所需注意的事項。他正準備離去。外頭忽然來了一位傳信的宦官,通報說皇后唐曼華駕到。 這么快就找上門來了? 陸幽與葉月珊對視了一眼,改變主意留了下來。 推算起來,這也還是陸幽第一次與唐瑞郎的jiejie見面。眼面前緩緩走進來的這位女性,眼角眉梢的確有些唐瑞郎的影子。論容貌則可以稱得上是“端麗大方”,是那種一見就令人心生尊重的類型。 皇后駕到,陸幽與葉月珊急忙行禮。 唐曼華示意二人免禮,三人一同在明間落了坐。宮女上前請完了茶,堂下便是一片寂靜,誰都沒有出聲說半句話。 最后還是唐曼華輕笑一聲,打破了尷尬的氣氛。 “本宮聽聞開襟閣今日要迎來一位新主人,特意過來看看。此刻一見,meimei倒端的是國色天香,也難怪皇上要時刻掛念在心了。” 得了夸贊,葉月珊卻也不敢舒展眉目,愈發(fā)謙卑地回應道:“皇后娘娘過獎了,臣妾方才從那集仙寺里出來。此刻污顏斷發(fā),實在羞愧難當?!?/br> 唐曼華亦微微點頭道:“這些日子,你在寺廟里受委屈了。既然入了掖庭,那就由人好生將養(yǎng)。對了,本宮這里還有個滋補生發(fā)的方子,你讓宮里的人照著去調(diào)配、按時服用,蓄發(fā)之事也可省時省心一些?!?/br> 葉月珊謝過唐曼華,接下方子。屋子里又靜默了好一陣子,卻還是唐曼華悠悠地嘆出一口氣。 “本宮聽聞,你的父親乃是前任都水使者。家道沒落的因果原委本宮倒也了解過一些……那朝堂上的事,我們無法干預插手,然而一旦入了這后宮,你我便是情同姐妹。希望meimei不要心存芥蒂,本宮也絕不會因為那些舊事而為難于meimei?!?/br> 葉月珊聞言,急忙低頭示弱道;“皇后娘娘寬厚仁愛,臣妾感激不盡……其實臣妾心里也明白,皇上之所以眷顧于臣妾,正是因為臣妾出于衰舊之門,無法同皇后娘娘您比擬分毫。請娘娘放心,臣妾定會恪己守禮、安分度日。” “你也不必如此謹小慎微?!?/br> 唐曼華搖著頭,將目光緩緩地從葉月珊的身上移開,掃過陸幽的臉龐,最終望向堂外的庭院。 “衰舊之門,亦有衰舊之門的好處。有的時候弱既是強;唯有失去才能夠得到。唯有懂得這個道理,方能在這方天地之中,保持一份平常之心?!?/br> —————————————————— 這天之后沒過多久,葉月珊就被封做了淑妃。 雖然她曾經(jīng)是廢太子趙昀的女人,但是消息一出,朝野之中竟然無人敢于反對。這倒也沒什么可奇怪的——那些貴胄高官首級還懸吊在明德門樓上,又有誰會冒著忤逆趙暻的風險,去得罪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 另一方面,葉月珊身懷有孕之事,始終都處于保密的狀態(tài)。 趙暻從太醫(yī)局里特別找了一名女醫(yī)過來開襟閣,為葉月珊保胎。而陸幽也借著近水樓臺的便利,時不時地溜到開襟閣去探望jiejie的狀況。 時間又匆匆過去了幾日。在大雪節(jié)氣到來之前,詔京城里落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這天午后麗藻堂內(nèi),陸幽正手捧暖爐被唐瑞郎抱在懷中。紫宸殿的當值小宦官忽然傳信過來,說打柳泉宮里來了一位使者,把皇上愣得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那使者說,端王趙晴,死了。 死了? 陸幽打了一個寒噤,與唐瑞郎對視一眼,兩個人立刻出了內(nèi)侍省,往紫宸殿趕去。 到了紫宸殿內(nèi),只見好端端的大殿上又是一片狼藉。滿地的奏章字紙,花瓶擺設碎了一地。 所有這些狼藉之中,趙暻紅著眼睛坐在龍椅之上。陸幽從未見過他如此盛怒的模樣,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往四下里張望。 只見距離趙暻五六步開外還站著一個人,這人陸幽倒也認識——不是別人,正是那名端王府的“親王友”杜雨愁。 杜雨愁此人,陸幽見過的次數(shù)不多。然而印象中的杜雨愁,與此刻眼中的這個風塵仆仆、魂不守舍的男人簡直大相徑庭。 不需要費勁去猜想,陸幽知道讓趙暻與杜雨愁如此失態(tài)的人,只能是趙晴。 趙晴是一天前的正午時分“死亡”的。更正確地說,他是在那個時候從柳泉城中的橋上,縱身跳進了河道中。 隆冬時節(jié)的河水并不充盈,水流的速度也十分和緩。然而盡管杜雨愁立刻跟著跳進河里,可是無論他幾番搜尋,都始終一無所獲。 緊接著,柳泉宮的侍衛(wèi)、城中所有水性好的人都被召集了起來。 不止是橋下的這片水域,附近河道、乃至柳泉城的大小池塘都被仔仔細細地進行了打撈,結(jié)果卻一無所獲。 趙晴就像是憑空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痕跡不留。 雖然幾乎所有人都認定了趙晴已經(jīng)死亡,尸首或許沉入淤泥,幾日之后才會浮起來。但是杜雨愁卻說什么都不肯相信。 在用盡各種方法之后,他唯有前來詔京城,向趙暻求援。 這天黃昏,趙暻派出的禁軍就抵達了柳泉。城中的所有城門都被封鎖,河道攔堵,地上與河里都開始一寸一寸的搜查。甚至城外近郊的野林、寺觀和水路都沒有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