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109
陸幽并不驚訝,只是覺得疑惑:“院子里的那具尸體,當真是皇上作為?以他的身體狀況和行為理智,又怎么可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我也十分困惑。” 天梁星道:“從脈象、容色等來看,惠明帝的龍體已然如同風(fēng)中殘燭,隨時都可能會有性命之虞。然而如今的這種表現(xiàn),簡直比尋常人還要孔武有力……說來慚愧,我行醫(yī)這許多年,卻是從未見過類似的病癥。” 他說得含糊,陸幽卻隱約有了些想法,干脆主動挑明道:“您不必隱瞞于我,皇上這病……是不是與他身體里的蠱毒有關(guān)?” “蠱?你說皇上體內(nèi)有蠱?” 這下輪到天梁星愕然了:“我從未朝這方向思考。你這一說,倒似乎真有這種可能性。可是宮禁森嚴,又怎么會……” 陸幽道:“這蠱具體怎么來的,暫時還沒有人知曉。我之所以會有所耳聞,是因為這陣子長秋公在督辦柳泉城的案子,發(fā)現(xiàn)住在離宮之中的宗室子弟盡皆身中奇蠱。他進而探查惠明帝的情況,這才有了這個駭人的發(fā)現(xiàn)?!?/br> 天梁星恍然:“前些日子,他拜托我取皇上的血樣,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可如果皇上中了蠱,沒道理捱到這個時候才發(fā)作啊?!?/br> 緊接著,他又突然自問自答起來。 “……是了!當初為了解皇上的病程,我曾經(jīng)仔細研讀過這些年來太醫(yī)局為皇上開的藥方。其中有一個所謂‘滋補強身’的方子,這許多年來皇上一直在服用。我卻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如今你這么一說,莫非這個方子就是用來壓制蠱毒的?” “也許正是如此……” 陸幽若有所思,心中旋即又是“咯噔”一聲,想起了當年自己代替趙陽坐鎮(zhèn)暉慶殿時,趙陽也曾經(jīng)長期服用某種來自藥王院的“補藥”。 藥王院,又是藥王院。這個本應(yīng)該濟世救人的地方,怎么會隱藏著如此多的秘密? 遲早有一天,一定要弄個清楚明白。 陸幽正暗自思忖,又聽天梁星道:“既然是蠱毒,那我就試試用解蠱的方法來禳解。不過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我只能說是盡力而為。” 從這天開始,蓬萊閣就成為了紫宸宮中的禁地,日夜都有內(nèi)飛龍衛(wèi)巡邏值守。內(nèi)侍省下令,禁絕宮中一切流言蜚語,眾人都對惠明帝的詭異病情諱莫如深。而服侍在帝王周遭的,也全都換成了最為精干忠誠的宦官與宮女。 所有人之中,最為辛苦、也最為挫敗的自然當算天梁星莫屬。 自從懷疑是蠱毒作祟之后,他又做了好些個研究,還死乞白賴地又去火祆寺里向老尚宮討教。 只可惜,就連老尚宮也表示這種蠱百年未見,大寧上下未必有能解蠱之人。 最后他依舊沒能拿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對策,僅僅勉強利用湯藥和針灸,控制住惠明帝的情緒與行動。 如此一來,皇帝倒是不會再傷及無辜,只是神智依舊不清,整天幻聽幻視,儼然與瘋子無異。 因為皇帝久曠朝政,又不令太子監(jiān)國,大寧朝的諸多要務(wù)全都落在了尚和門下三省的要員身上。 與此同時,身為樞密使,陸幽也每日往來于宮城南側(cè)與皇城之間,不僅疏遠了唐瑞郎,就連蓬萊閣都有好一陣子沒去過了。 這天好不容易是個旬日,百官休憩,皇城里頭也悄無聲息。陸幽在麗藻堂內(nèi)看了會兒書,估摸著應(yīng)該是午膳時分,便去蓬萊閣內(nèi)關(guān)心惠明帝的近況。 他屏退左右,獨自上到蓬萊閣二樓,首先聞見一股濃郁的草藥氣味。尋香望去,只見天梁星坐在偏廳內(nèi),正伏案假寐。 陸幽體諒他這段時間來殫精竭慮,不忍心將他吵醒,便獨自一人走到惠明帝歇息的內(nèi)室前。 守在門口的兩個宦官見了他,急忙躬身行禮。 陸幽聽室內(nèi)沒有動靜,便也連忙擺手示意不要驚擾,只壓低了聲音問道:“皇上怎么樣?” “回少監(jiān)大人的話,皇上剛剛服用過湯藥,此刻正在榻上安睡?!?/br> 陸幽點點頭,推開門走了進去。 第147章 故人歸 興許是出于安全上的考量,蓬萊閣內(nèi)室中的陳設(shè)器物,這幾天都經(jīng)過了精簡。陸幽只看見一張桌、幾把椅,一盞落地宮燈,余下便是一床龍榻,三不靠地放在正中央。 他走過去,只見惠明帝躺在床上小憩。 短短幾天不見,這位大寧的統(tǒng)治者仿佛經(jīng)歷了萬千磨難,滿面風(fēng)霜、鬢發(fā)蒼蒼,若是忽略華貴的衣著,甚至與尋常的山野老翁并無太大區(qū)別。 二子死、一子廢。外戚權(quán)臣干政,皇后牝雞司晨,后宮蕭瑟凋零,更身中奇詭蠱毒……看來這位與世無爭,甚至有些膽小怕事的皇帝,最終無法在逃避之中尋到內(nèi)心的平靜。 回想過去種種,陸幽有些可憐起惠明帝來。 若真有前世今生之說,這位老人或許就是他前世的父親。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無論哪一種都是極為特殊的羈絆。 但又如何?如此說起來,莫非還要去認蕭后做娘親不成? 陸幽打消心中一時的恍惚,將目光轉(zhuǎn)向不遠處緊閉的格柵窗。 還是應(yīng)該想想,等惠明帝駕崩之后,這朝廷的局勢會向何種方向發(fā)展…… 他正暗自思忖,支在床榻邊上的右手冷不丁地被握住了。 “……!” 陸幽立刻低頭去看,惠明帝不知何時竟已睜開了眼睛。 他的這雙眼,暴凸且布滿血絲,與那削瘦的臉龐極不相稱。而瞳孔又小得驚人,仿佛時刻處于驚怖之中。 陸幽冷不丁地與這雙眼對視,心里自然犯怵。他急忙想要行禮,卻竟然不能抽回自己的手。 惠明帝死死抓著陸幽的手腕,干裂的嘴唇翕動兩下,蹦出沙啞的聲音。 “陽……陽兒?” 陸幽愣了愣,輕聲搖頭道:“陛下,微臣是陸幽?!?/br> 惠明帝依舊張著嘴,微微瞇起眼睛,像是聽不清楚他的解釋。 “陽兒……你這不聽話的孽子!這么長的一段日子,你又跑去哪里鬼混?” 說到這里,他戛然而止,眉毛胡子緊緊地皺在一起。 “不對……陽兒早就死了……死在暉慶殿里頭了!” 陸幽心想皇上還算有些理智,可惠明帝的下一句話又令他無言以對。 “所以…你是旭兒?旭兒……你終于舍得回來看看朕了!旭兒、旭兒……外頭的那些人都以為朕瘋了,其實他們說的話,朕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們都想謀害朕!旭兒,你可要保護朕??!” 陸幽看他神志不清,再怎么解釋恐怕也無濟于事,轉(zhuǎn)念一想,卻又有了主意。 “……父皇?!?/br> 他將錯就錯,壓低聲音道:“孩兒不孝,一直沒能陪伴在父皇身旁??珊褐溃富蔬@些年來龍體欠安、須得日日服藥,而且宗室的叔伯兄弟也都有類似的苦痛。其實,孩兒這段時間出宮在外,就是為了尋找解決之法……只是正所謂用藥須對癥,求您指點指點孩兒,這病究竟是如何種下的?!?/br> 惠明帝癡張著嘴,無比認真地聽完了這段捏造的理由。他緩緩地思索了好一陣子,然后開始反復(fù)念叨起三個字。 “弄……弄雨樓、弄雨樓……” 弄雨樓,不正是當年戚云初曾經(jīng)待過的湖中小島? 陸幽記得,弄雨樓乃是大寧皇朝開國皇帝,太祖趙化淳所建,初衷不明,但是此后的歷代皇帝,都從宦官之中挑選出那些年輕貌美的青少年,送進弄雨樓去。 這宗室中人身體里的蠱毒,又如何會與一座荒廢已久的南風(fēng)小樓扯上關(guān)系? 陸幽正思忖,冷不丁地,一直緊抓著他手腕的力道猛然變強了幾倍! “不對、不對……”惠明帝暴凸的眼睛忽然瞪得好圓。 “旭兒、旭兒你已經(jīng)死了,死在東海池的小船上……他們把你撈起來的時候,朕就站在東海池邊……朕的旭兒,已經(jīng)死了,死了!” 他還記得!陸幽頓時緊張起來。 雖說如今的惠明帝已不足為懼,但若被人知道自己冒充趙旭向惠明帝套話,畢竟還是不妥。 要不干脆將惠明帝弄暈過去,就算日后提及,也只當是他自己做了一場幻夢。 正當陸幽頭疼時,惠明帝卻又安靜下來,他看向陸幽的目光摻雜著驚恐與恐懼。 “難道說你是來接朕的?旭兒……你是不是來接朕去陰曹地府的?!” 陸幽正要回答,手腕上突然一陣劇痛,竟然是被惠明帝給擰轉(zhuǎn)將近一圈,還死死地扣住了脈門。 “不、不……朕還不想死!朕還好得很,你……你回去,別再來纏著朕。滾、滾??!” 陸幽身負武學(xué),想要掙脫蠻力的束縛并非難事,然而對方畢竟是九五之尊,若有一絲一毫拿捏不準,以至于傷到龍體,那才是真正的“無妄之災(zāi)”。 思及至此,他便也只有高聲疾呼,想讓外頭的宦官與天梁星過來幫忙拆勸。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喀拉”一聲,他的手腕發(fā)出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痛,已然微微扭曲。 陸幽疼得額頭上冷汗直冒,本能地一掌拍開惠明帝,抽回手來查看。 惠明帝被他拍回到了床上,腦袋正巧磕在雕花床欄上,發(fā)出一聲慘叫。而偏偏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遠處的門被人給推開了。 事已至此,也就只有見機行事。陸幽一邊提防著惠明帝,一邊捂著手腕回過頭去。 來人有兩位,其一是天梁星,而另外一位則是陸幽十分熟悉、卻許久沒有見過的人。 “……秋公!” 這段時間,戚云初一直留在柳泉調(diào)查巫蠱之亂。陸幽幾乎就要忘記了當這個人站在自己身邊時,那種安心而鎮(zhèn)定的感覺。 稍作鎮(zhèn)定之后,他意識到當務(wù)之急還是穩(wěn)住病發(fā)的惠明帝。 陸幽與戚云初二人協(xié)助天梁星,將銀針刺入惠明帝百會、風(fēng)府、天柱等xue。約莫過了半盞茶功夫,一直胡言亂舞的惠明帝終于安穩(wěn)下來,倚坐在龍榻上微微搖晃著身子。 “你的手,來我看?!?/br> 天梁星又捧過陸幽的手腕仔細查看傷勢,旋即皺起了眉頭:“雖然折了,但不嚴重。到外頭去,我?guī)湍闾幚??!?/br> “等一等,先不急?!?/br> 陸幽忍著痛,卻將目光轉(zhuǎn)向戚云初:“秋公您怎么回來了?是不是柳泉城那邊有結(jié)果了?” 戚云初卻搖頭:“柳泉城那邊的事,以后也需要你多多留意了。我這趟回宮,是為了辭行?!?/br> “辭行?!就是說您要離開紫宸宮?” 戚云初卻不正面回答,一手將陸幽攔開,徑自走到龍榻之前,也不行禮下跪,就這樣俯視著木訥的惠明帝。 “皇上,南君并沒有死?!?/br> 他毫無預(yù)兆地說出了一直隱瞞著的真相:“當年云夢沼里的那具腐尸并不是南君,他還活著?!?/br> 陸幽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此刻,他趕緊觀察惠明帝的表情——剛才還呆若木雞的老人,此刻竟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小王爺沒死?”天梁星也深感意外:“那你是否知道他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以前不知道,但是現(xiàn)在總算是有些頭緒了?!?/br> 戚云初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清新的空氣流進昏暗的室內(nèi)。 “現(xiàn)在我有非??煽康南ⅲ麘?yīng)該就在鬼戎,或者藏在云夢沼的深處。我要去找他,盡自己最大的可能將他帶回來?!?/br> 秋日午后澄澈的陽光,從他身后投射進來,亮到讓人無法看清楚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不過陸幽猜想,戚云初的臉上定然帶著一種自己從未見過的神采。在他的滿頭長發(fā)尚未變成一片飛雪之前,這樣的神采也許會更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張俊雅無儔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