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再回想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在這里的情仇愛恨，竟如同夢幻泡影一般，尋找不到一點(diǎn)真實(shí)感。

    陸幽并沒有太多的感慨。他悄無聲息地在廢墟之中潛行，尋找到了昔日趙陽養(yǎng)病時藏身的密室，躲藏進(jìn)去。

    過了火的密室中一片狼藉。陸幽環(huán)顧周圍，很快就翻出了一面銅鏡。

    他拂去表面的焦灰，又從一片碎磚中拖出了趙陽烤過火的那只銅盆，倒干凈里頭的雜物，再將隨身攜帶的紙錢放了一點(diǎn)進(jìn)去，用火折子點(diǎn)燃。

    陸幽看了一眼銅鏡，鏡中火光漸起，照出他覆著面具、平平無奇的臉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他又仿佛看見了棺木中的宣王，戴著那副黃金面罩。

    趙陽啊趙陽，你可曾想過有這樣一天？

    我的面具，要換成你來戴上了。

    他定定地端詳了一陣子，然后開始將自己臉上的面具揭下，丟進(jìn)火里焚燒。

    一股黑煙騰起，之后痕跡不留。

    陸幽把臉仔細(xì)地抹了一遍，又稍待片刻，前院那邊終于開始有了響動。

    池塘前的空地上搭起了祭臺，擺好了供物。祭臺兩側(cè)的喪帳里，天一觀的女冠們端坐蒲團(tuán)之上。祭臺后擺著烏木寶座，座上是一個紙糊的假人，穿著趙陽生前一樣的衣裝，代替正主默默地端坐著。

    至于殯宮靈柩前的那面明旌，如今正插在那條不祥的石龍身旁，等待著趙陽魂兮歸來。

    戌正二刻，蕭后的鑾駕來至?xí)煈c殿前，緩緩?fù)７€(wěn)。

    渾身縞素的蕭后被人扶下輿轎，才走兩步，抬頭看見暉慶殿宮門上高懸著的白紙燈籠，立刻一個踉蹌，幾乎軟倒下來。

    眾人手忙腳亂地?cái)v扶，前簇后擁著一點(diǎn)點(diǎn)往院子里頭挪去。

    好不容易到了祭臺前，宮女抬來椅子伺候娘娘坐下。一旁的大太監(jiān)慕元察言觀色了一陣子，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娘娘，吉時已到，您瞧是不是——”

    蕭皇后仿佛已沒有氣力說話，只抬起手來揮了一揮。

    兩頭喪帳里的坤道立刻開始誦經(jīng)。天一觀的女觀主身披法袍，頭戴芙蓉冠，腳踏禹步，手持寶劍來至金泰前。

    只見她口中念念有詞，時不時地?fù)u晃幾下左手持的法鈴。鈴聲清脆冰冷，在黑夜中更透出幾絲詭異。

    與此同時，有一名小道士捧著托盤奉到蕭后手中。盤中有一沓黃紙，一把金剪。蕭后拿起剪刀，慢慢得將那疊黃紙剪出紙人的模樣。小道士再恭恭敬敬地接過紙人，轉(zhuǎn)呈到祭臺上供奉。

    觀主誦念不停，騰挪跳轉(zhuǎn)大約過了一炷香長短。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陣小風(fēng)，將祭臺喪的白蠟燭吹得左右搖晃起來。

    那觀主也不知道從燭光里看出了什么，回頭稟報(bào)蕭后，稱時機(jī)已到。

    蕭皇后由人攙扶著從椅子上起身，從祭臺上的那疊紙人里拈出一張，然后一步步朝著穿了趙陽衣冠的假人走去。

    躍動不安的燭光照亮了她憔悴的容顏，也照出她臉上既期待又悲傷的復(fù)雜表情。

    她顫抖著伸出手，嘗試著將紙人貼到假人身上。

    紙人被輕輕地放上去，停留片刻，卻又輕輕地滑下來。

    蕭皇后惶然無措，扭過頭去看著觀主。女道士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請娘娘暫時歸位?！?/br>
    待蕭后重新落坐，觀主繼續(xù)步罡踏斗、念念有詞。過了一會兒，燭焰再次閃爍，便又囑咐蕭后上前去貼紙人。

    可惜這第二次，依舊無功而返。

    喪帳之中經(jīng)聲不絕，觀主的額角也漸漸滲出了汗珠。如此反復(fù)了數(shù)遍，貼到第七張的時候，那黃紙剪的小人兒，終于在趙陽衣袍的前襟上牢牢地依附住了！

    左右侍從急忙做出噤聲手勢，誦經(jīng)聲戛然而止。蕭后愣愣地站在假人跟前，不知所措，直到觀主輕聲催促，方才回過神來。

    “陽兒、陽兒……！”

    她的聲音顫抖，還有些嘶啞。可是喊出第一聲，就再沒有停下來。

    “陽兒，娘知道你在這里，娘想你，讓娘再看看你——”

    四下里靜默無聲，唯有一旁的明旌默默招展，仿佛在指引著趙陽魂兮歸來的方向。

    侍立在一旁的小道士取來金勺，將祭臺火盆里的灰燼舀出來灑在地上。陰風(fēng)吹過，灰燼飄移，仿佛現(xiàn)出了一枚一枚的足跡。

    “陽兒，回來吧，陽兒，娘想你啊……”

    祭臺周圍，鴉雀無聲。唯有蕭后悲悲切切的呼喚，一聲聲回蕩在荒涼陰冷的火場廢墟之上。

    死寂，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死寂。所有人都豎起耳朵，卻幾乎沒有人真的相信，這一聲聲呼喚，會得到實(shí)實(shí)在在的回應(yīng)。

    喚魂、喚魂，從來都只是活人發(fā)泄悲慟的手段罷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如此暗自認(rèn)定的時候，卻又有一種不同尋常的聲音，隱隱綽綽地，從暉慶殿廢墟深處飄了過來。

    哭聲……是人的哭聲！

    女冠們面面相覷，宦官宮女個個面如土色。唯有蕭后驚呼一聲，猛地捂住嘴，抬腿就跌跌撞撞地，尋著聲音奔了過去。

    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廢墟里有火光，又循著火光找到了昔日的密室。

    密室之中，有個渾身縞素的青年，正哀哀地哭泣著，一邊往火盆中投著紙錢。

    那張臉……除了她心心念念的心肝寶貝，卻還能是誰？！

    第97章 面圣

    聽見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奔來，陸幽算好時機(jī)，一臉驚惶地抬起頭。

    火光融融，從正面照亮他毫無偽飾的臉龐，雙頰上啼痕未干，更增添了幾分純真與可憐。

    透過朦朧淚眼，他看見蕭后僅有數(shù)步之遙，于是慌忙丟下手中紙錢倒頭要拜。然而，雙膝還未及地就被蕭后一把拽起來死死地?fù)ё×恕?/br>
    “陽兒，我的孩子……是你，是你……?。　?/br>
    剛才還需人攙扶的蕭后，不知打哪里來的力氣，拼命將陸幽按進(jìn)懷中。原本麻木恍惚，就連淚水都枯竭了的她，此刻卻任由狂喜如潮水洶涌襲來，將理智沖刷得一點(diǎn)不留。

    然而最初的激動終將過去，當(dāng)蕭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回想起前因后果的時候，她終于感覺到懷里的孩子正不停地顫抖著。

    “不……”

    陸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低著頭，才被稍稍松開一些，就撲通一聲跪倒在蕭后面前。

    “皇后娘娘恕罪！小人并非宣王殿下，小人只是……只是宣王殿下的替身！”

    于是，他便趁機(jī)將趙陽把他弄進(jìn)宮里，用作替身的前因后果，真真假假地說了一通。

    蕭后總算是冷靜了三四分，忙命人取來火把，細(xì)細(xì)打量著陸幽的容貌。

    一樣精致的眉眼，一樣秀挺的鼻梁，一樣紅馥馥的軟唇，僅僅只是額角多了一道淺淺的疤痕……即便趙陽是她骨rou親生，蕭后也實(shí)在看不出眼前的這個孩子與自家皇兒究竟有什么不同。

    唯有一點(diǎn)卻是不難確信的——她的陽兒，永遠(yuǎn)不會流露出如此謹(jǐn)小慎微的表情。

    “你長得真像他……可你……就怎么不是他呢？”

    她喃喃自語，再度伸手過來撫摸陸幽的臉頰，一寸一寸，憐愛卻遲疑。

    陸幽仿佛畏懼又似乎乖順地閉上眼睛：“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小的知道，今日乃是宣王殿下的生辰，而小的也正是出生在今日?！?/br>
    “九月九……重陽日？”

    蕭后的指尖微微一顫：“哪一年？”

    “回娘娘的話，是瑞和十八年。”

    “瑞和十八，九月九……”

    蕭后咀嚼著這寥寥數(shù)字，目光又在陸幽的臉上逡巡反復(fù)，眼神突然間亮了一亮。

    “你，隨本宮來！”

    她一把抓住了陸幽的手，轉(zhuǎn)頭朝著立在遠(yuǎn)處的隨扈下令：“去甘露殿！”

    甘露殿內(nèi)，燭光晻晻。

    帳幕之側(cè)，戚云初端著湯藥默然侍立。臥榻上的惠明帝色如金紙，面容枯槁。臥榻旁，隨同車隊(duì)一起來到詔京的天吳宮藥石司司主天梁星，正在為惠明帝把脈。

    “陛下此病乃是寒濕積久之疾。紫宸宮地處低洼，詔京城里的濕毒水汽，盡皆沿著地勢匯聚于宮中。夏秋兩季濕熱瘴癘暗生，陛下龍?bào)w欠佳，便令其有隙可乘。如今火毒、熱毒、血毒三者為禍，即便是日日食補(bǔ)藥補(bǔ)，恐怕也入不敷出。想要根治倒并不難，只是這紫稱宮里，恐怕是久住不得了。”

    正說到這里，只聽宮外傳來好一陣喧囂。不一會兒，就見蕭后不顧殿外千牛衛(wèi)的攔阻急步闖了過來，身邊還帶著個年輕人，被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裹著臉面，看不清楚真容。

    “這里沒你們的事了?！?/br>
    蕭后一進(jìn)殿，立刻喝退左右。戚云初也想跟著天梁星退下，卻被叫住。

    “究竟何事，如此吵嚷？”

    惠明帝服下湯藥，有氣無力地嘆息道：“陽兒都已經(jīng)這樣了，你難道希望朕也隨了他去嗎？”

    蕭后并不辯解，只是拉著陸幽來到榻前，揭下裹頭的布巾。

    重見天日的剎那間，陸幽又撲通一聲跪在了御前。

    仿佛過去了很久很久，耳邊始終沒有半點(diǎn)兒聲響。雖然一直不敢抬頭，但陸幽隱約感覺到惠明帝倒吸了一口涼氣。

    還是蕭后開口質(zhì)問：“長秋公，你說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戚云初道：“啟稟娘娘，此人名叫陸幽，乃是宣王殿下親自挑選的替身。平日無事時，養(yǎng)在內(nèi)侍省做些閑差，只在宣王召喚時才在宮中走動。宣王蒙難之后，此人夜夜哭泣。我見其心可憫，這才允他趁著夜色去到暉慶殿內(nèi)燒些紙錢。誰知竟驚擾了娘娘，實(shí)在是罪該萬死！”

    聽完這番解釋，惠明帝終于開口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會遇上宣王？”

    “啟稟陛下，我本是潁川人，自幼無父無母。孤身一人從外頭逃荒，來到大業(yè)坊……”

    陸幽早準(zhǔn)備好了說辭，此時不過是重復(fù)一遍，自然與方才告訴蕭后的分毫無差。

    惠明帝沉吟片刻，又問道：“朕問你，宣王出事的那天，你在何處？”

    陸幽答道：“自打小世子入主含露殿之后，宣王殿下怕冷落著他，就派我隨侍在側(cè)。前陣子小世子前往天吳宮祈福，小人也就跟著去了天吳?！?/br>
    惠明帝不置可否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上下打量著陸幽的容貌，目光突然定在他的胸口上。

    “你那脖子里……掛著的是什么東西？”

    陸幽低頭，仿佛這才發(fā)現(xiàn)藏在脖子里的錦囊落在了衣裳外面。

    “這，這是……”

    他趕緊摘下錦囊拿在手中，卻似乎還在猶豫著是否要呈獻(xiàn)上去。

    然而惠明帝卻已經(jīng)認(rèn)出了這東西。

    “拿過來——”

    陸幽這才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菝鞯蹖㈠\囊打開，垂眼看進(jìn)去，那枚火紅的戒指果然躺在里頭。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