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58
一枚指甲大小的蠟丸凌空飛向葉月珊,又在衣服上反彈,浮在了她面前的池水上。 陸幽屏住呼吸。他看見葉月珊伸手撈起了蠟丸,左右張望一下,這才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掐開了。 蠟丸里的紙條,讓她去金花落后面的小樹林里相見。 葉月珊并沒有遲疑太久,她抬頭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又觀察了一陣其他宮女的動靜。確定自己并非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之后,悄無聲息地步入了夜色的掩護。 金花落后面的小樹林,常年人跡罕至。陸幽先行一步躲在幽暗處,很快就等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姐——” 雖然壓低了聲音,情緒卻在喉嚨間翻滾著。他兩三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葉月珊的胳膊:“你……究竟……怎么會到宮里來?!” 葉月珊同樣瞪著他,滿是驚訝與猜疑:“白天那個宣王果真是你?” 陸幽心亂如麻,只顧著逼問:“你究竟怎么進來的?!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葉月珊依舊不回話:“你為什么會在宮里?那個紙筆鋪子……你在騙我,為什么?!” 兩個人面對著面、眼對著眼,全是不容退讓的語氣。彼此都急于從對方口中挖出真相,猶如兩頭一母同胎的山羊,角抵著角、雙眼微紅。 直到忽然間,不遠處傳來一陣金戈碰撞的響動。 陸幽首先反應(yīng)過來,他一把捂住葉月珊的嘴,將她拽向樹林深處更隱蔽的位置。 幾乎就在二人躲藏妥當?shù)耐瑫r,一隊值夜的禁軍就從樹林外不遠處的雨廊下匆匆巡過。 姐弟二人頓時噤默無聲,一直等那腳步聲徹底消失,這才一點一點地回過神來。 “這里是宮城,是真正的宮城……” 葉月珊摸著陸幽的臉頰,如夢初醒一般喃喃自語:“你怎么到這里來了,我們怎么到這里來了……” 陸幽沒有回答,他只是按住了葉月珊的手,仿佛摸索著她掌心細密的紋路。 “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命。” 過了許久,他才發(fā)出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第76章 行路難 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間。 葉月珊忍得了躲進棺材的驚怖,也忍得了寄人籬下、為奴為婢的委屈。然而她卻萬萬沒有想過——那個模樣英俊瀟灑,說話風趣,還經(jīng)常給她一些小恩小惠的男人,竟然包藏著一顆禍心。 事情,還要從秦家仆役被人套麻袋毆打的那天說起。 這仆役挨了打,血淋淋地被抬回到秦府,沒過多久就斷了氣。尸體在后院里擱著,嚇得家仆們一個個面如土色。 那秦易昭并不糊涂,明白那幫子鬼戎巫醫(yī)的確惹是生非,更何況自己仗著藥王院的排頭壟斷藥材也是事實。這亂子要是鬧起來,自家肯定成為眾矢之的。 于是他當機立斷,吩咐家人連夜收拾行裝,躲到山中的別館避難。 葉月珊原以為自己也能跟著秦家一同上山,然而事與愿違——秦易昭夫婦私底下商量了一陣子,卻說葉月珊乃是朝廷逃犯,繼續(xù)跟隨在他們身邊只會罪加一等,勒令葉月珊立刻離開。 這番驅(qū)逐,葉月珊倒也不意外。唯獨如今這柳泉城里眼看就要大亂,她孤身一人實在多有不便,再加上這一走,就和佐蘭斷了音訊。 倒是佐蘭曾經(jīng)說過,他師父有個朋友在柳泉離宮內(nèi),或許可以臨時依靠——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柳泉離宮又豈是凡夫俗子出入自由的地方?若是引起懷疑,被送到衙門里頭,反倒連著佐蘭一起連累了。 思及至此,她便請求舅舅舅母,多給她一些時日,等到有了落腳的地方再趕她離開。 然而大難當前,誰還愿意顧她一個無權(quán)無勢、弱女子的死活?只怕雙方僵持起來,秦家干脆將她往井里一投,豈不是更神不知鬼不覺! 形勢比人強,葉月珊身單力薄、苦求無果,便也只有低頭認命的份兒。 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那個與秦家常有往來的王公子突然登門拜會,竟然就向葉月珊伸出了援手。 葉月珊隨著王公子離了秦家,到他府上住了幾日。衣食用度都是極好的,顯然沒有將她當做普通的婢女看待。 葉月珊原本以為王公子是屬意于自己,內(nèi)心既甜蜜又感激。一來二去地,竟然抱著“托付終身”的念頭,將自己的身世也透露給了王公子知道。 又過兩日,也就在柳泉城大亂的第二天夜里,王公子也要舉家外出避難——這一次,倒是帶上了葉月珊。 按照王公子的說法,這次避難短則數(shù)日、長則月余,總之遲早會有回到柳泉城的時候。但以免萬一,葉月珊還是在王家的看門人處留下了信物與口信。 可她卻沒有料到,王公子口中的“避難”卻是一個幌子,離開柳泉城之后,她卻被帶回詔京,換成了一紙的論功行賞。 在這里,她變回了“前任都水使者葉鍇全之女”,那個本該沒籍成為宮婢的葉月珊。入宮之后,正巧又遇上花鳥使回京,便跟著一干新選的宮女進了習藝館。 交代完了自己的遭遇,葉月珊又看著陸幽,靜靜等他坦白。 事已至此,陸幽再找不到誆騙之詞。他唯有硬著頭皮,將這些年的實情,揀了些必須交待的,艱難道來。 小樹林子里月光晦暗,吞沒了一切陸離的色彩。陸幽看不清葉月珊臉上的表情,可他卻仿佛能夠聽見彼此緩慢而沉重的呼吸聲。 仿佛過去了千萬年一般難熬的死寂,他終于聽見葉月珊哽咽起來,咬牙切齒地問道:“這么說……你現(xiàn)在就在內(nèi)侍省,是內(nèi)侍省的……內(nèi)侍省的宦官?” 陸幽羞愧已極,一陣陣的苦澀在胸口翻涌,連話也說不出來,唯有用力地點了點頭。 “你、你——”驚怖到了極致,葉月珊的聲音顫抖。 只見黑暗中的人影左右搖晃了幾下,陸幽本能地想要上前攙扶,可是才剛碰到j(luò)iejie的手腕,竟然就被嫌惡地拍開了。 猝不及防,陸幽踉蹌兩步,后腰撞上了崚嶒的假山。強烈的疼痛讓他雙眉緊蹙,然而他卻只在意著眼前人。 “姐……” 葉月珊像是沒有聽見。她一動也不動,僵硬成了一塊死氣沉沉的巖石。 陸幽無法承受這種無言的譴責。他小聲地囁嚅著,再度嘗試接近葉月珊。而這一次,他聽見了明確的拒絕。 “……別過來!” 如同面前突然裂出一道鴻溝,陸幽愴然剎住腳步,凄惶道:“jiejie,爹爹他生前已經(jīng)不愿意認我這個兒子,難道……現(xiàn)在就連你也要嫌棄我了嗎?” “……我嫌棄你?明明是你拋棄了你自己……” 葉月珊喃喃地反問:“為什么要做出這種低賤無恥的事。為什么要把自己硬生生地變成一個殘缺不全、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 陸幽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他緩緩用手捂住了胸口,原地搖晃兩下,但最終還是努力穩(wěn)住了身形。 “是啊,jiejie……如今我的身體,的確是殘缺不全??墒恰闼^的那些健全人,就真的什么都不缺了嗎?” 他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著夜晚冰冷的寒意迅速侵入身體,然后苦澀地啟唇一笑。 “我們的爹爹,有家有室、兒女雙全??伤X得自己缺了利祿功名,以至于遭人利用,最終葬送掉自己與發(fā)妻的性命。我問你……他可健全?我們的母舅,家財萬貫,平安順遂,可他為何也淪為了階下囚……還有那王公子,他又是不是健全之人?是……我是舍棄了健全的身體,而他們又舍棄了什么?你說我低賤無恥,那他們……他們又是什么?”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再回過神來,才發(fā)覺自己竟然渾身都在不停地顫抖。 這些年來獨自飽嘗的孤苦與艱辛,rou體與精神上雙重的苦痛磨難,還有不被親人所理解的委屈……此時此刻都化作兩行遏制不住的淚水,滑落眼眶。 “……我只不過……只不過是在想盡一切辦法,望讓我們的未來好過一些啊……” 他仿佛耗盡了所有的力氣,雙膝發(fā)軟,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幾乎與此同時,他聽見耳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不斷發(fā)抖的身軀被緊緊擁入一個單薄卻又溫暖的懷抱。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深宮半夜,衰草寒煙。姐弟二人彼此擁抱著,無聲痛哭。 第77章 金花落 雨露由來一點恩,爭能遍布及千門?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 金花落一別,陸幽接連數(shù)日都沒能再見到葉月珊。與此同時,新晉宮女的甄選與安置,已經(jīng)開始了。 惠明帝年事已高,加之蕭后善妒,因此倒還沒聽說有哪位姑娘將被選作妃嬪。內(nèi)侍省的小宦官們閑時打賭,都認為六成以上的新宮女將成為普通的侍婢,在掖庭宮內(nèi)從事灑掃、紡織、蠶桑等日常勞作;另有兩成經(jīng)過挑選的,會選入六尚成為女官;余下的兩成,則視需要送往東宮及諸位親王府邸,或是分賞功臣。 葉月珊的出眾容貌,以及她在千秋節(jié)上的表現(xiàn)有目共睹。如今雖不會被選作妃嬪,卻也保不住被哪個皇親國戚看上,如同珠寶一般被收入囊中。 每每想到這里,陸幽都會坐立不安,可這也給予他一種啟發(fā),提醒他或許可以借助某位“小貴人”的力量,將jiejie重新帶回到自己的身邊。 “你會不會覺得……這含露殿里太冷清了?” 圈出最后一個臨得不錯的字,然后將字帖揭到一旁,陸幽若無其事地說道。 “的確是十分安靜,不過戎澤也習慣了?!?/br> 四歲的小皇孫,輕輕將筆擱在筆山上,一本正經(jīng)地抬起頭來。 “以前住在柳泉宮,人也很少。我和爹爹也不常見面……一天都說不上幾句話。比起那時,如今有宣王叔和舅舅您陪著戎澤,戎澤已經(jīng)十分滿足。” 這個孩子實在懂事得讓人心疼,簡直不像生養(yǎng)在帝王之家。 陸幽暗自嘆息,卻沒有放棄引導:“宣王叔與你舅舅雖好,但畢竟不能一直陪伴在你左右。再說,照顧你的那位嬤嬤她年事已高,腿腳慢了,眼睛也花了。正巧這陣子掖庭那邊在分選宮女,不如就請你皇爺爺送兩位小宮女來陪你玩,如何?” 趙戎澤仿佛認真思索了這個提議,微皺著稚氣的雙眉,過了好一陣子才回答:“可先師孔子說過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戎澤可不可以不要什么小宮女?” “……你這小腦袋,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陸幽哭笑不得,一面感嘆趙戎澤的異常早熟,又為他的童言無忌而忍俊不禁。 他摸了摸趙戎澤頭頂柔軟的發(fā)旋,想要更進一步地解釋引導;忽然間腦中靈光閃過,跳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奇特感覺…… 是的,許多年之前,早在趙戎澤尚未出生的時候,葉鍇全——那位懷揣別樣心思的“慈父”,不也如此潛移默化地,試圖影響和利用年少無知的自己? 想到這里,陸幽在心中默默嘆一口氣,將余下要說的話,統(tǒng)統(tǒng)吞回到肚子里。 倒是趙戎澤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其實戎澤剛才說得不全對,宣王叔您比戎澤大了許多,是已經(jīng)可以談婚論嫁的大人了,如果有喜歡的小宮女也很正常,并沒有違逆君子三戒。只是……可是……” 想要擺布的心已經(jīng)淡了,陸幽便逗他:“只是什么,又可是什么?” 趙戎澤安靜了片刻,柔黑的睫毛低垂著,仿佛在努力尋找著最恰當?shù)恼Z言。 “只是……千秋節(jié)眾藝臺上,宣王叔您看得目不轉(zhuǎn)睛、后來還特意想要去找的那位小宮女,大伯父他好像也很在意……” 大伯父……就是太子? 陸幽微微張開了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簡直像是在印證著趙戎澤敏銳的觀察力,第二天午后,消息就從內(nèi)侍省掖庭局輾轉(zhuǎn)傳到了陸幽耳中—— 太子趙昀向惠明帝討要嬪侍,并且指明了就要跳過柘枝舞的“石榴花神”葉月珊。 自大寧朝開國以來,以掖庭衣冠女子為嬪為妃的先例時而有之。葉月珊雖然是籍沒入宮的罪臣之女,但究其身份,畢竟曾是宦門出生的千金小姐,自然要比尋常女子多受一些詩書禮儀上的熏陶。更何況,還有一個蠻邦胡姬作為對照。幾番權(quán)衡下來,惠明帝倒也允得爽快。 此時此刻,葉月珊恐怕已經(jīng)收拾細軟,坐著香車前往東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