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51
“去去去,去個鬼。快點找我的說的去做,否則等父皇怪罪下來,小心我扒掉你這層皮!” 陸幽自然不能同他理論,轉(zhuǎn)身換好裝束、除下面具,就出了門往含露殿走去。 含露與暉慶雖然只有一墻之隔,陸幽卻從未造訪過這里。此時此刻,那扇慣常緊閉的朱漆院門敞開著,垂掛在屋檐和游墻上的凌霄花藤已經(jīng)被清除干凈,只留下斑斑點點的雨跡。 在門口侍應的小宦官見了“宣王”,急急忙忙地想要通傳。陸幽揮了揮手讓他退下,徑直朝著院中走去。 不難看出,含露殿里里外外都經(jīng)過了仔細的修整與打理。道路兩旁的灌木被砍到了齊膝高度,樹下和庭院里見不到半片腐葉,就連被雜草頂起的磚石甬道都經(jīng)過修補,新舊條石交錯著,魚鱗似地晃眼。 清晨透亮的陽光從槐葉間篩落下來。清風拂過,那些圓亮的小光斑就頑皮地在池塘水面和卵石小徑上嬉戲追逐著。 這里就是當年戚云初和趙南星一起生活過的地方…… 陸幽做了個深呼吸,不自覺地放慢腳步。 就在這時,又有清風拂來,將一陣熟悉的聲音送到了陸幽耳邊。 這……好像是瑞郎的聲音,可他怎么會在這里? 心念一動,陸幽立刻轉(zhuǎn)身走向通往后院的垂花門。一穿過門洞,果然就看見了他要找的人。 含露殿的院后生長著一株古老的銀杏樹,濃秋季節(jié),滿樹扇葉正如金箔一般光澤明亮。 唐瑞郎就坐在這株黃金樹下的石墩上,手邊牽著一個才三四歲大的清秀男孩,應該就是端王世子趙戎澤。 陸幽沒有刻意放輕腳步,因此兩個人都扭頭看著他。趙戎澤雙手撐著石墩跳到了地上,小小的臉上竟然表現(xiàn)出一絲拘謹。 反觀唐瑞郎,卻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快步朝著陸幽走了過來。 “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 “……” 陸幽沒有忘記自己此刻的身份,更沒有忘記還有趙戎澤在場。因此并不作答,只輕輕瞪了瑞郎一眼。 “你怎么會在這里,不用去弘文館么?” “你忘了?今天是旬日,本就不必上學?!?/br> 說著,唐瑞郎一把拉著陸幽的手,將他帶到趙戎澤面前。 “過來見見阿澤。我的外甥,你的……咳,你的小侄。” “我們已經(jīng)在重陽宴會上見過了。” 一邊這樣說,陸幽低下頭來與趙戎澤對視。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相當好看的孩童。濃黑的秀美、點漆似的星眸,雖然帶著nongnong稚氣,可精致的容貌中已經(jīng)透出隱隱的英氣。 都說兒子似娘,陸幽并沒有見過唐瑞郎的二姐曼香,但是他在趙戎澤的身上卻隱約看出了唐瑞郎的影子。 可就是這樣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世子,臉上卻沒有什么表情,竟好像一尊僵硬的瓷娃娃。 陸幽只當他在害羞,主動問道:“小世子在這里可住得習慣?” “多謝宣王叔關(guān)心?!?/br> 年僅三歲的小世子徐徐開口,聲聲脆如珠玉:“戎澤一切安好?!?/br> “……”好老練的回答。 這下輪到陸幽說不出話來了,他看了看身旁的唐瑞郎,得到的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苦笑。 “戎澤是個可憐的孩子?!?/br> 巳時三刻,有宦官領(lǐng)著趙戎澤去屋里吃點心。唐瑞郎不由分說地牽著陸幽的手,走到一處偏僻的角落,這才嘆出一口氣。 “戎澤雖然是我的外甥,可在此之前,我也只見過他一面。我二姐過世之后,戎澤就一直跟著他爹趙晴。端王這人,你也是知道的,瘋病是一陣好一陣壞。發(fā)作起來就連親骨rou都不認得……聽人說戎澤吃了不少苦,最后還是御醫(yī)之間相互傳話,消息吹到了御前,皇上這才降旨,將皇孫從柳泉城的離宮接回紫宸宮中居住?!?/br> 唐瑞郎這番話,讓陸幽回想起了前日在柳泉離宮中的見聞。趙戎澤生活在那樣一個精神恍惚的父親身邊,恐怕時時刻刻都需要提心吊膽,唯恐說錯做錯了什么,勾起趙晴的瘋病來。 一個孩童,就連天真爛漫的童年都得不到,縱然降生于金玉帝王之家,卻又有什么意義? 思及至此,陸幽驀地生出一股憐惜之心。他想了想,忽然又問唐瑞郎:“既然是你的外甥,那你們唐家難道也不管嗎?” “管,當然是想管??赡嵌送醺膬?nèi)務,又豈是我們這些外姓人家能夠干涉的?更何況如今太子尚無所出,倒是端王早早地有了后,蕭皇后內(nèi)心已然是大大地不高興,再多些動靜反而不妙?!?/br> 說到這里,唐瑞郎苦笑了一聲。 “倒也是戎澤的造化,皇帝爺爺還記掛著他,接他回宮來住。其實安排他住到含露殿來,是蕭皇后的主意,為的是讓趙陽看住他。對了,趙陽那邊,是不是也打算把包袱甩給你” 這恰好說中了陸幽的困擾:“宣王似乎不太喜歡他,所以就讓我過來……可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br> “放輕松點,還有我呢?;噬咸卦S我今后出入含露殿,陪著戎澤解悶兒。”唐瑞郎輕揉著他的肩膀,“其實戎澤和趙陽很不一樣,不是那種愛惹是生非的性格。剛才他對我說想學圍棋,你可以教他識字念書,他一定會學得很快。” 教戎澤識字?這倒是個打發(fā)時間的好方法。 然而這個念頭只在陸幽心中閃現(xiàn)了一瞬,立刻撞上了疑惑——教一個有著唐家血脈的孩子讀書認字? 又或者,故意放縱、嬌慣那個孩子,讓他朝著另一個方向發(fā)展…… 不。 孩子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更何況那不僅僅是唐權(quán)的外孫,同樣也是唐瑞郎的外甥。既然自己連唐瑞郎都無法真正憎惡,那又為何要算計一個渾然無知的孩童? “明天我會帶幾本書來給他……也許還可以教他一些音律的常識?!?/br> “這就對了?!碧迫鹄捎H昵地捏了捏陸幽的臉頰,滿目歡欣,“其實我們應該感謝戎澤,因為不只是弘文館,如今我們還可以在含露殿見面,每天都能夠在前一起?!?/br> “誰……誰要和你在一起!” 陸幽甩開唐瑞郎的手,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第63章 星霜偷換 從此往后,陸幽的日常生活再度有了明顯改變。 每天上午,他依舊會假扮成宣王,到弘文館念書。中午往內(nèi)侍省去露個臉;午休后前往含露殿,與唐瑞郎共同陪伴端王世子趙戎澤。 正如之前商量得那樣,他開始認真地教趙戎澤讀書識字。 這端王世子的確是一個聰敏而好學的孩子,尋常六七歲的孩童,每日識字不過十余個。然而趙戎澤卻能學到四十余字,并且隔天再考,竟無一字遺忘。 偶爾閑來無事,陸幽也會與唐瑞郎在銀杏樹下對坐手談,讓戎澤在一邊靜靜觀摹。 院中林深泉幽、花草清芬,耳邊鳥鳴啁啾、魚啖唼喋,真?zhèn)€恍如置身世外桃源一般。 待到夕陽西下,唐瑞郎出宮,陸幽則回到內(nèi)侍省的麗藻堂,向長秋公戚云初匯報這一日的見聞。晚膳之后,再與紅蕖師父相約于月影臺之上。 如同漣漪歸于平穩(wěn),生活再度波瀾不興,然而陸幽的心頭卻始終藏著一個暗結(jié)。 自他離開柳泉城后的第二天開始,小宦官周宗就履行起了自己的職責——開始源源不斷地傳回陸幽想要知道的消息。 柳泉城內(nèi)依舊平靜,秦家似乎也沒有什么異常。然而城外的鬼戎巫醫(yī)行蹤越來越詭異,甚至還與周遭的種藥人發(fā)生了幾次沖突。 至于葉月珊,目前周宗尚且不知道她的存在。而在葉月珊按旬寄來的家書里,也一如既往地閉口不談任何困難。 這種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并沒有消弭陸幽內(nèi)心的不安,反而激發(fā)了藏在他內(nèi)心的另一種渴望。 他要為葉月珊造出一個家,一個不僅能夠遮風擋雨,更能忘卻萬千憂愁的歸宿。 入宮以來這一年的積蓄,還有唐瑞郎斷斷續(xù)續(xù)送來的錢財,幾乎全部留在了柳泉城里。所幸,對于內(nèi)侍省的宦官而言,積沙成塔并不是什么難事。 內(nèi)侍省的俸祿微薄,許多宦官終其一生清貧如洗。卻也有不少官階高上的太監(jiān),在宮外擁有大量的田地與商鋪,手底下的人甚至還經(jīng)營著賭場和妓館,那財富自然是滔滔不絕、滾滾而來。 陸幽平素兩耳不聞窗外事,對于這些斂財?shù)氖侄巫匀皇且粺o所知。不過他卻知道有個人,或許可以指點一二。 慕元,就是當年那個在戚家花園里被陸幽甩了一巴掌的宦官。他本是戚云初手底下宮闈局的內(nèi)常侍,同時也很可能是內(nèi)侍省中最有錢的人。 陸幽將自己的想法試探與他,原本只是想要學習一些賺錢的門道,誰知過了幾天,慕元竟然就給了他一份地契。 那是位于城南圍外,開明坊東北角的一處小宅,據(jù)說原本是先帝在位時一名姓陳的下級官吏的宅邸。官吏死后家道中落,子孫又守成不足,很快欠下累累債務。 十年前,為了償還欠款,陳家人打掉了幾進房屋,筑起小院,平整出了幾畦菜地,也算是自給自足。 然而就在前些日子,這家的屋主重病過世,留下一雙兒女。家人便想著賣掉宅邸,拿錢回鄉(xiāng)去生活。也不知怎的,這地契就輾轉(zhuǎn)落入了慕元手中。 見多了宮中的世面,陸幽明白這座宅邸在慕元眼中,無非只是一件搪塞小孩的玩物??伤琅f收了下來,并且還趁著旬假的時機,前往開明坊看了一看。 開明坊內(nèi)幾乎荒無人煙,而那間宅邸更比他想象得還要老舊。前后幾進院落黑黢黢地張著大口,仿佛一個行將朽木的老人。 更令他意外的是,雖然地契已經(jīng)出讓,但原本陳家的人還沒有來得及離去。 那是一雙年歲與他相差不多的兄妹,衣裳粗陋,只有一個老媽子陪在身邊,然而眼神卻是清澈而敞亮的。一聽說陸幽的來意,他們臉上頓時露出慌張無措的表情。 眼前這一幕仿佛與過去重疊,陸幽心中一陣酸楚。他想了想,便對兄妹二人道,若是不想走,依舊留在這里倒也無妨。宅邸仍由他兄妹二人掌管,也不必繳納租錢,只是得為他做些事。 反正離了京城一樣需要討生活,兄妹一聽,連連稱“好”。 陸幽心中暫時也沒什么頭緒,就在宅邸內(nèi)外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而后徑自出了門,往隔壁大業(yè)坊的陸鷹兒家走去。 他進了門,將這事與陸鷹兒夫妻一說,原本是想找人參詳參詳,誰知道朱珠兒卻拍著大腿跳了起來。 “正是巧了,我們這兒也正找地兒呢!” 原來陸鷹兒夫妻雖然做得是刀子手的營生,但因為隔三差五地就要到下頭去挑揀人口,所以也順道捎帶些貨物回詔其是凈身所需的大量藥材,城內(nèi)的鋪子開價不菲且供給不足,即便全由內(nèi)侍省給錢,讓陸鷹兒夫妻刮到手的油水也十分有限。因此他們更希望在外地采買——尤其是藥王院所在的柳泉城,藥園林立,藥材鋪子之間的競爭激烈,價格自然比較京城便宜許多。 然而最近這段時間,柳泉城的藥材營生遭遇壟斷,許多鋪子關(guān)門歇業(yè),藥園廢棄,藥材價格水漲船高。陸鷹兒夫妻又是非買不可的主兒,幾次冤大頭當下來,自然是叫苦不迭,甚至起了自己找塊地方種藥的心思。 陸幽與他們兩個坐下來商量了一番。很快就決定,由陸鷹兒夫妻將柳泉城里破產(chǎn)的老藥農(nóng)請一兩個過來,再雇幾個伙計,與陳家兄妹一起將老宅后邊的菜地改墾為藥園。將來若是有了產(chǎn)出,藥材聽憑陸鷹兒夫妻優(yōu)先取用,余下的再做生意,所得與陸幽二八分成。 如此這般,陳家藥園很快就有了眉目,而陸幽也多出了一個偶爾會去在意的地方。 流年暗轉(zhuǎn),星霜偷換,不知不覺人間又是一年。 第64章 病 瑞和三十二年的冬春之交,一連十多日的晴暖提早融化了渭河上游的積雪。春潮卷積著塵埃,浩蕩而下,沿途沖毀了不少良田岸口,淹沒了許多村莊和農(nóng)舍。 當洪水退卻,河泥與尸首暴露在暖陽中迅速腐敗,繼而瘟疫流行,荒野之中到處是焚尸的黑煙。 詔京城內(nèi)原本沒有遭受水厄,但是過不了幾日,疫病就隨著逃難的災民入了城池。先是藏在城南的靜坊,而后又開始向著城北蔓延。 去年秋冬季節(jié),陳家藥園從柳泉城移來的一批藥材,譬如柴胡、半夏、桔梗等,經(jīng)過一個冬季的生長,有不少已可以采收。送入東市,不久便被哄搶一空。那陸鷹兒實在猥瑣,隱瞞了一部分的所得之后才與陸幽分賬;陸幽也不細究,自己存了一些,余下統(tǒng)統(tǒng)兌成飛錢附在信箋里送給了葉月珊。 待到三月中旬,紫宸宮中已有女官染病,惠明帝與蕭皇后臨時前往和山行宮暫避。驅(qū)除瘟神的法事接連做了三天三夜,屋內(nèi)屋外滿是藿香與艾草的氣味。宮女和宦官甚至還私下開設賭局,賭哪一位宗室中人會最先感染疫病。 而在暉慶殿里,有些異樣已經(jīng)讓人緊張起來。 宣王趙陽,連續(xù)發(fā)了兩天的燒。第三天的傍晚,他秘密地命人將陸幽和御醫(yī)叫進了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