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26
他輕聲囁嚅道:“孩兒不孝,孩兒來接你們了……” 說著,他就取出事先準備好的包袱,將兩個骨殖壇子捆扎好,一口氣背在身上,緊接著就準備離開。 可就在這個時候,守在外面的厲紅蕖忽然大喊了一聲:“快跑!” 葉佐蘭悚然一驚,再回神時,殿外竟然已經是明光大亮。紙糊的窗戶上隱隱約約地顯出許多晃動的人影,還傳來了兵甲碰撞摩擦的聲響。 一片混亂之中,忽然有一個男人大聲笑道:“唐大人料事如神!這葉家的余孽果然偷偷摸摸地找過來了!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他話音剛落,只聽厲紅蕖也冷笑起來:“要想抓我徒弟,先過了我這一關!” 緊接著,外頭頓時又是一片嘈雜。 葉佐蘭擔心厲紅蕖的安危,卻也明白此刻的自己對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個累贅。因此他并沒有猶豫,緊了緊背上的包袱,立刻推開緊靠著寺墻那一側的窗戶,飛快地攀到墻上。 只要能夠翻過這堵墻,不遠處就是荒涼雜亂的大片城坊。官兵們再想拿人,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葉佐蘭原本正是這樣打算的,直到他站在墻頭上準備往下翻的這一刻。 他猛地怔住了,因為墻外竟然是一條寬闊的臭水溝。 有了一年多之前在雀華池畔的遭遇,葉佐蘭早已學會了游泳。然而此刻真正令他猶豫的,是背上的那兩個壇子。 骨殖壇究竟?jié)B不滲水,萬一包袱被水泡散了,壇塞掉了……應該怎么辦? 短短片刻之間,他已經想到了無數(shù)種惡果,飛快地打消了跳水的決定,開始順著墻壁飛奔。 “在墻上!” 很快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行蹤,火光越來越亮,葉佐蘭看見自己面前逐漸出現(xiàn)了影子,并且越來越短。 “放箭!快點放箭!”又有誰在瘋狂地叫囂著。 弓弦被彈撥的可怕聲響,如同千萬只馬蜂緊追不舍。箭枝破空而來,有幾只甚至落在了葉佐蘭的腳邊! 然而葉佐蘭已經感覺不到恐懼了,他頭也不回地拼命奔跑著,仿佛正與身旁的那條水渠追逐較量。 終于,水渠看見了盡頭。 而寺墻的終點也就在葉佐蘭的腳下了。 走投無路之際,葉佐蘭唯有縱身向前一躍。 凸月已經躲到了濃云的后面,他看不清楚前面等待著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就在一躍而起的那個瞬間,他卻聽見了一枝羽箭破空而來的聲響。 緊隨其后的,是一陣洶涌而來的巨大痛楚,從小腹以下的位置炸裂開來…… 第37章 請求 讓葉佐蘭昏迷過去的,是疼痛;而將他喚醒的,同樣也是疼痛。 幾乎就在意識重新浮現(xiàn)的一瞬間,他猛地睜大了雙眼。 危險……危險! 他倉皇地扭動著,想要重新控制住身體的平衡。然而腰腹卻在用力的一瞬間爆發(fā)出劇烈的疼痛,這倒是讓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這里是陸鷹兒家的倒座房,他生活了一年有余的地方。 可是怎么回來的? 昨夜驚魂的一幕幕飛快地在眼前閃回,恍如噩夢一般。 葉佐蘭仰頭朝周圍望去。很快就發(fā)現(xiàn)那兩個黑黢黢的骨殖壇子,完完整整地安放在不遠處的桌上。 是真的,并不是做夢……這么說,自己昨晚上就是安全脫險了? 葉佐蘭不用多想就肯定是厲紅蕖出手相助。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慶幸,從下腹部傳來的一陣陣疼痛又讓他不安起來。 對了,昨天夜里昏迷之前,自己似乎有被箭枝射中。 難道就是傷在這里? 葉佐蘭掀開被子,低下頭去看。只見自己并沒有穿著褻褲,小腹以及鼠蹊一帶,都纏繞著厚厚的布條。 這里好像是—— 葉佐蘭正在發(fā)愣,卻聽“吱呀”一聲,朱珠兒端著湯藥從外頭走了進來。見他醒了,急忙走過來關懷。 “怎么就起來了?快點躺下躺下!乖乖兒地躺著傷才養(yǎng)得好,聽到沒有?!” 葉佐蘭被她壓著雙肩,根本動都不能一動,唯有愣愣地望著她:“朱姨,我這是怎么了?” 朱珠兒嘆了一口氣:“你這死小子,昨晚上跟那死丫頭跑出去,在墻頭上吃了一箭,被她給背回來的。那時候你血流了不少,連臉都白了!我家那個死鬼一看不成,先幫你把箭頭給挑出來,又用土法止了血。等天亮了再請了個郎中來看,說命是保住了,可是……” 說到這里,她用力咬了咬牙:“哎,你這孩子也是苦命!” 葉佐蘭心里已經開始發(fā)涼:“……我究竟怎么了?” 朱珠兒拍了拍大腿:“那枝箭說巧也正巧,說毒可真是毒!竟然射中了你的下腹,連著一側的梨囊也受了損。按照郎中的意思,你成親之后,恐怕很難再有子嗣?!?/br> “成親……子嗣?”葉佐蘭懵然地咀嚼著這兩個詞。 他當然明白這兩個詞的含義,他也知道“洞房花燭夜”是與“金榜題名時”一樣難得的人生大喜事。 可是,他卻總覺得這些事距離自己還很遠。遠到只是一團朦朦朧朧,沒有什么感情可言的迷霧。他甚至有些不愿意朝著迷霧靠近,擔心那會打亂自己固有的人生節(jié)奏。 然而此刻,當這團迷霧即將離自己而去的時候,葉佐蘭卻又覺得悵然若失。 很難再有子嗣,這對于自己今后的人生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 葉佐蘭并不感覺悲傷或者憤怒,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的安靜,卻讓朱珠兒有點不放心了。 “你還好吧?哎,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兒,你看你還有一邊呢。說不定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能養(yǎng)好了,多試幾次興許還能生出個一男半女……再說了,看看東院里頭那么多的人都求著我家死鬼,要把那東西割掉。對了,還有那秋公,不也是風風光光……” 她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葉佐蘭卻已經無心去聽了。 這天夜里,當疼痛減輕一些的時候,葉佐蘭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了自己出生的地方,葉家在頒政坊內租住的那間小院。 院子里面有一口水井,井水冰冷甘冽,他們全家的吃喝洗漱,全都仰賴于這口井。 不知怎么回事,葉佐蘭夢見自己竟然縱身跳進井里,迅速下沉到了幽深的井底。頭頂水波折射著天光云影,可是他毫不留戀,反而逆流而上,朝著更為黑暗的地方游去。 穿過一條幽暗的地下水道,眼前明亮起來。 葉佐蘭緩緩浮出水面,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身處一座清幽雅致的庭院之中。四周種著高大的桂花樹,桂子落在水里,令整條溪水都浸染了芳香。 溪水的上游有一座涼亭,亭中鑿有流杯渠,供溪水緩緩通過。在流杯渠的兩側,葉佐蘭看見了秋公戚玉初的容顏,看見了東院堂屋里那些高高供奉著的宦官們的臉。他聽見了他們的高談闊論和談笑風生,也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和驚懼哀傷…… 葉佐蘭依舊逆著水流,又從小溪的上游潛入了漆黑的巖石縫隙中。 這一次,巖隙的盡頭,他看見一片金紅色的火海。 古老的,巍峨的宮殿建筑群,在融融大火之中焚燒著。到處都是奔逃聲、吶喊聲,建筑的倒塌聲和呼嘯的狂風。 一片末日般的紛亂之中,葉佐蘭瞪大了眼睛。 他看見大殿前那高聳的臺階上站立著一個人。 這個人,既沒有呼喊,也沒有逃跑,就那么安安靜靜地看著大火熊熊燃燒,吞噬掉周遭的一切,同塵與灰。 那是誰? 天不過才蒙蒙亮,葉佐蘭就猛地睜開了雙眸,眼神清亮。 今天原本不是約定習武的日子,但是掛念著葉佐蘭的傷勢,厲紅蕖還是過來探望。 她來到后院,卻沒有在倒座房內找到要找的人。經過瓦兒的指點,她又找去東院,居然在堂屋里面看見了負手而立的葉佐蘭。 “師父?!比~佐蘭對著她微微一笑:“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厲紅蕖微微一怔:“什么事?先說出來聽聽?!?/br> 葉佐蘭道:“請師父代為通傳,我想見秋公?!?/br> 戚云初很快就回應了葉佐蘭的請求。第二天上午,有馬車將他接到了來庭坊。 因為還是春寒料峭之時,合歡花的芳香已經被紅梅的幽香所代替。 “我想要入宮?!?/br> 葉佐蘭面對著戚云初,坦然地說出了自己的思量。 “請戚大人,準許我入宮為宦官?!?/br> “哦?” 戚云初手中揣著一只銀質袖爐,倚靠在秋香色的軟榻上,連睫毛都懶得動一動。他披散著的白發(fā)與身上披著的白色狐裘混在一起,好像一團不會融化的冰雪。 葉佐蘭也不追問,只安靜地在一旁等待著。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他這才聽見戚云初慢悠悠地笑了一聲。 “闖了禍水,就想著換個地方躲著?我這里可不是什么避風港?!?/br> 葉佐蘭臉色微紅,卻辯解道:“我并不是躲,而是不想再躲……以前走的路已經行不通了,可我不想就這樣停下腳步。我要換條路走,做自己想做的人,還請秋公成全?!?/br> 戚云初將手中的懷爐擱到一邊,抬頭看了他一眼:“那你說說,自己想要做什么樣的人?!?/br> 葉佐蘭道:“一個不會被人欺負的人?!?/br> 戚云初卻嗤笑:“虧得你在外凈坊混了那么久,竟還不知道宦官這一輩子,就是被人欺負的命。你若忠厚老實,就是木訥愚蠢;你若聰明靈巧,就是jian詐狡猾。你若與人交好,則是捱風緝縫,若要獨善其身,就是剛愎自用……真不想被人欺負,大可以往井里一投,說不定下輩子就真成大寧朝的主子了。” 遭了一頓奚落,葉佐蘭也不反駁,只是又道:“我有報效朝廷之心,也有學問與抱負。我想改變這世間種種的不公與邪見,而那就必須首先站到高處。” “內侍不得干涉外朝?!逼菰瞥踔еX袋,打了一個哈欠,“陸鷹兒應該讓你抄寫過那些文書罷?” “可那只不過是一紙教條!” 葉佐蘭終于忍不住了,他雙手用力擰著衣裳的下擺。 “我也想要像秋公大人您一樣,懲戒眼前的不公和邪惡。我也想要像您一樣,能夠在談笑之間,讓那些狗茍蠅營的官員們心存敬畏!” “像我?我有什么好像的?” 戚云初從精致的軟榻上微微探起身來,一手捉住了葉佐蘭的臉頰。 “你以為,這些都是我最想要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