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節(jié)閱讀_24
寬敞的街道上,再沒有半個行人,實在是安靜得出奇。靜得簡直能讓棺材里的葉月珊,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 她知道,盡管陸鷹兒和朱珠兒以安全為由,百般阻止,可葉佐蘭一定還是悄悄地跟過來了。此時此刻,他應該就躲在牛車行進路線附近的小巷子里,亦步亦趨地,只為了親眼目睹車隊平安出城的那一瞬間。 突如其來的苦難,過早地奪走了這個自己唯一的兄弟心里的天真與幻想,卻也慷慨地給予了他隱忍世故的處世之道——這恐怕是連國子監(jiān)都無法傳授的人生經卷罷。 然而儒學尚且需要寒窗八年,才能大成;而真正參透人世這本經卷,又需要多久呢? 葉月珊實在沒有任何的頭緒。 而且,還有那個人—— 葉月珊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唐瑞郎的身影。 佐蘭對于他又該是何種態(tài)度,而他是否還在念著佐蘭,日后他們兩人又是否還會有再見的機會? 無論如何,盼只盼蒼天不要再苛待佐蘭…… 她正想到這里,牛車突然停了下來。緊接著,有人在她的棺木上輕輕地敲了兩記。 是瓦兒打的暗號,意思就是啟夏門已經到了。 葉月珊頓時緊張起來,死死地繃住臉,閉緊了眼睛。 臨行之前,朱珠兒曾經給她作為偽裝,扮成了少年模樣,又將她的手和臉抹上白粉、畫上淤青、灑上點點雞血。因此即便是簡單的開棺查驗也不怕。 不過事情似乎比她想象得順利許多。 沒過多久,牛車再度開始了前進。瓦兒又在棺材上輕輕地敲了三下。 他們出城了。 離開了啟夏門,便意味著離開了大寧皇朝氣勢恢弘的詔京,離開了葉家定居了十多年的家園…… 也離開了葉佐蘭,離開了爹與娘。 從此人海蒼茫,各尋舟楫…… 第34章 少女 葉月珊離去之后,葉佐蘭仿佛丟掉了魂魄,一連幾天都安安靜靜地倚靠在門邊,不說話也不走動。 因為有了朱珠兒的吩咐,陸家的其他人也不去驚擾使喚他,只等他自己緩過勁兒來。 直到這一日陸鷹兒從外頭回來,捎回了從刑部大牢那邊傳過來的消息——葉佐蘭的爹和娘,明天即將啟程,押解前往流放地。 第二天醒早,街鼓剛剛響過,葉佐蘭就一個人悄悄地溜出了大業(yè)坊。 之前他曾聽唐瑞郎提起過,爹娘的流放地在詔京的東面,那就應該是從東邊的延興門出城。 按照慣例,流放者離京之前,會在城門附近的旗亭里停頓一會兒,讓犯人與前來送行的家屬話別。畢竟此去山重水復,兇險未知,就連是否能夠平安抵達都未可知。 葉佐蘭來到旗亭的時候,附近已經站了幾個哭哭啼啼的家屬。他不敢堂而皇之地站在顯眼的地方,于是找了個小巷子鉆了進去。 大約又過了兩三刻鐘點,只聽見遠處一陣喧鬧,又夾雜著馬蹄與車轍的聲響。 他小心翼翼地張望,正看見兩名黑衣的差役,一前一后地走著。中間押著三個囚犯與一駕囚車。囚車之上,站著的正是葉鍇全夫妻二人。 葉佐蘭頓時覺得兩眼一黑,心痛如絞。 只見他的爹娘,手上腳上戴著沉重的鐐銬,木然地坐在囚車上。雖然衣裝還算齊整,可是看那容貌神采……竟比出事之前整整老了十歲! 怎么能,那些刑部的人,究竟是怎樣對待他們的?! 葉佐蘭悲憤交加,卻又不能發(fā)出半點聲音,唯有抬起自己的手臂,連胳膊著衣袖一起狠狠地咬著。 押送犯人的隊伍果然在旗亭前面停了下來。那些犯人的家屬立刻一擁而上,哭的哭、喊的喊,場面混亂。 唯有葉鍇全夫婦二人,木然呆坐在囚車之上。沒有人來為他們送行,甚至沒有人送上一碗踐行的水酒。 此時此刻,葉佐蘭是多么地想要不顧一切沖上前去,大聲哭喊著撲進母親的懷中。 可是他還有理智,教會他“無奈”、“糾結”和“痛苦”的理智。 而就在他無奈糾結與痛苦的時候,忽然間,有一個眼熟的身影出現在了囚車邊上。 那是一名身著青衣的男子——正是端陽節(jié)那天,將唐瑞郎從水中救上來的男人! 此刻,他的手里端著兩碗酒送到了葉鍇全夫婦的面前,似乎還在低聲說著些什么。葉佐蘭雖然聽不清楚,但是隱約能夠猜到一些端倪。 首先接下酒盞的是葉佐蘭的母親,她微微地點了點頭,低頭象征性地啜飲了一口。然而葉鍇全卻并不領情,他粗暴地抬起雙手,將酒盞掀翻在了地上。 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展開,青衣的男人倒也沒有生氣。 只見他又轉身朝著押運的官差走去,取出沉甸甸的一個錢袋子交到對方手上,再指了指街對面的一座茶樓。 葉佐蘭立刻朝著茶樓望去,果然看見唐瑞郎孤身一人坐在窗邊,一臉的憂心忡忡。 他應該是來做行前打點的。 葉佐蘭也曾聽陸鷹兒說起過,但凡流放異鄉(xiāng)的囚犯,這一路上都要受到押運官差的欺負。而唯一能夠禳解的辦法就是行賄。他原本還在糾結,要不要隨便找個人冒充葉家遠親去做些打點,看起來唐瑞郎倒是先想到了。 無論如何,這一次,我謝謝你。 葉佐蘭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時辰已到,兩名官差立刻將送行的家屬左右趕開,讓犯人與囚車排成一列,開始朝著延興門走去。 愈發(fā)響亮的哭聲喊聲里,葉佐蘭用力地摳住身旁的墻壁,指尖由慘白變得青紫。 可是他沒有哭,盡管眼眶里已經是一片猙獰的紅色。 他只是,盡可能地睜大了雙眼,努力將此刻的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進入自己的腦海中。 囚車緩緩地遠去,車上的兩個人,始終沒有再轉過頭來。 葉月珊出城去了,爹娘也已經遠赴瘴癘之地。偌大的詔京之中,只剩下了葉佐蘭孤零零的一個人。 然而他卻沒有時間,再獨自傷神。 從延興門回到大業(yè)坊的第二天,正午時分,陸家門口忽然來了一駕馬車。五六個戚府的小廝,抬著幾口沉重的大木箱子,往內院搬運。 箱子最后都堆在了葉月珊住過屋子里,葉佐蘭打開一看,頓時就愣住了。 全都是書。 厚厚薄薄的,新新舊舊的,各式各樣的書籍,整齊地碼放在木箱之中。這其中既有他留在國子監(jiān)號舍里,來不及取走的課本與手抄經文釋義;也有一些是他曾經聽說、或在槐市上見過,卻沒有錢買回來的昂貴書籍。 久違的興奮一下子涌上心頭,葉佐蘭趕緊拿起表面上的一本《商君書》稍作翻閱。卻發(fā)現這竟然是一本舊書,楣腳各處幾乎寫滿了蠅頭小楷。再仔細看,字跡全都是一些批注和議論,其豐富與深邃,簡直不亞于太學館麗明堂上博士的講解。 這本書原來的主人是誰?葉佐蘭不由得好奇起來。 然而任他翻遍了前后,始終沒有找到半個人名,甚至就連印章都沒有半個。 這實在是不符合常理——《商君籍,尋常的民間私塾顯然是不會去費心傳授的。即便是在國子監(jiān)內,恐怕也只有國子學館的學生才有可能涉獵。 然而即便是在國子學館,但凡新入手的書籍,依舊需要立刻蓋章題名,以免遺失或與他人混淆。 難道說,使用過這本書的人,根本就不曾與他人混班就讀? 再聯想到這幾大箱子書籍的來歷,答案似乎越來越清晰。葉佐蘭卻沒有再繼續(xù)思索下去。 箱子里除去書籍之外,還有筆墨紙硯。馬車上的物品全部搬運完了之后,一名小廝呈上書籍名冊,又對葉佐蘭道:“我家大人說,你若還有要讀的書,盡管開出單子來便是?!?/br> 葉佐蘭沉吟了片刻,卻對小廝說道:“如果可能……我也想要習武防身?!?/br> 得了這許多書籍之后,葉佐蘭的生活立刻有了明顯變化——白天里他依舊自覺幫助陸鷹兒干活,到了傍晚則開始挑燈夜讀,手不釋卷。 倒是朱珠兒和陸鷹兒反過來勸他不必如此辛苦,可他卻說自己寄人籬下,總得付出一些才算安心。 不知不覺間,又過了十余日。 前些日子里完成了凈身的男子們,差不多都養(yǎng)好了傷勢,慢慢兒地開始在東院里頭走動。于是葉佐蘭又開始在半夜里聽見隱隱約約的嘆息、啜泣、瘋瘋癲癲的笑聲和歌唱聲。 然而此時此刻,他已經不再感到驚愕和害怕了。 六月初六天貺節(jié),自然是個黃道吉日。 這一天,內侍省里派人過來,接走了包括柳兒在內的十個人。 在離開陸家坐上馬車的那一瞬間,這十個人的臉上,有忐忑、有好奇,但更多的還是對于未來的懵然無知。 陸鷹兒也跟著馬車去內侍省述職,在那里他還有一項特殊的工作——向掖庭局的有關宦官匯報這十個人的品性和表現,這將對柳兒等人日后的司職起到相當重要的影響。 陸鷹兒走后,朱珠兒也領著瓦兒出去買菜。自打上次她替忠伯報了大仇之后,大業(yè)坊內的菜販子們都逃得一干二凈,如今就連買根大蔥都得費上好一陣功夫。 家中只留下葉佐蘭一個人,負責趁著天氣晴朗,將一大堆冬天里的衣服拿到院子里頭晾曬。好不容易全都掛完了,就趁著空閑回到屋里頭念書??勺x了沒有幾頁,卻聽見外頭起了大風,吹得衣衫獵獵響動。 葉佐蘭趕緊跑出去查看。只見龍門陣似的衣衫迎風招展著,最中央的空地上隱約可見高高摞起的藥匾架子,頂上竟然好像坐著一個人。 葉佐蘭頓時緊張起來,抄起一根竹竿慢慢地挑開衣衫,偷偷地朝著里頭張望。 那竟然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穿著一身大紅色的綢衫,艷得好像一團六月里的火焰。 只見她輕盈地高坐在承受不了多少重量的竹架最高層,竹匾里頭原本晾曬著的藥材卻散落了一地。 葉佐蘭皺了皺眉頭,卻聽見那個紅衣少女嗤笑了一聲。 “還躲什么,我都看見你小子啦! 第35章 星移斗轉 葉佐蘭猜想這位少女多少會些武功,躲閃并無多大用處,因此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勸阻。 “姑娘,你不能這樣?!?/br> 誰知道那少女竟然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姑娘,姑娘也是你叫的?” 不能叫姑娘,那叫什么?葉佐蘭一時間啞口無言。 他又心疼地上的藥材,于是壓低了聲音催促道:“你快點從這上面下來,這家的女主人就要回來了。她最討厭年輕好看的女人。你再不走,恐怕就來不及了!” 那姑娘偏偏紋絲不動,又笑嘻嘻地反問道:“她討厭我又怎么的?這世界上討厭我的人可多著去了,到現在還有命活著的也不多?!?/br> 有殺氣。 葉佐蘭頓時警惕起來,悄悄地握緊了背后藏著的那截竹竿。 卻在這個時候,那紅衣少女冷不丁地問道:“你就是陸幽?” 葉佐蘭一愣,頓時明白了這位少女的來歷。他點了點頭:“不知戚大人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