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這不能倒。 所以……就只能委屈委屈大師兄和他小心肝兒了。 “杳杳,”姻緣樹指了指光鏡,“你發(fā)什么愣呢?” 寧杳笑了笑以做回應(yīng),借著姻緣樹的靈力cao控起蘿州城墻上的樹藤。 “大師兄,”西有翠看向身邊皺眉的男人,輕聲道:“你也不必太過擔心,這妖樹雖然古怪,但似乎一直沒見什么動靜,說不定如今城里安然無恙,并不像我們想的那么糟糕呢?!?/br> 封玦聽她溫言細語,面上冷色稍霽,“但愿如此?!?/br> 西有翠揚起臉,笑盈盈的,輕快道:“我早時跟綴玉傳信了,她與萬音門的道友不日就到,屆時我們齊心協(xié)力,定能降服這妖物的?!?/br> 封玦聽她之言,不由軟了軟心腸,撫了撫她肩頭長發(fā),面上雖還是冷冰冰的,話里卻細心囑咐,“你在秘境七年傷了根本,身體至今還未痊愈,我最近顧不得你,你自己定要謹慎小心些,”他低聲道:“尤其莫往阿楹身邊去,她脾氣不好,對你又有諸多偏見,還是離遠些好?!?/br> “二師姐氣惱也是情理之中,”西有翠伏在他胸口,“若不是因為我,大師兄你與杳……” “我和寧杳的事與你無干,”封玦打斷她,聲音沉冷,“是她以‘放血相救’之言哄騙欺瞞在先,一切本就不該如此。” 西有翠埋了埋頭,嘴角不禁銜起一縷滿足的笑意。 聽綴玉說寧杳人就在蘿州城里,現(xiàn)在的話,估計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透了吧?這樣再好不過了。 被困在秘境里七年,她唯一學會的就是——不擇手段。想要什么,搶過來就是了。 這二人在一處低語絮絮,寧楹則在查看乾坤袋中的玉簡,以期找到破開城門之法,她瞥過一眼,心中甚是不快,冷嗤一聲轉(zhuǎn)過頭,卻不想聽見一陣奇怪的窸窣聲響。 旁邊離得近的幾位師弟師妹也有所察覺,循聲望去,俱是一驚。城墻里不知何時探出根根手腕兒粗的烏黑樹藤,像生了倒刺的長鞭高高揚起,騰騰作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目標明確地直沖榆樹下的兩人而去。 “大師兄!” “大師兄小心!” “西師妹!” 封玦與西有翠尚還沉浸在彼此的溫情里,幾人驚聲剛剛?cè)攵碗p雙被掃蕩過來的樹藤攔腰掀翻。 西有翠就這么硬生生地挨了一下,腰背上就像過了烈焰巖漿火辣辣的,疼得厲害,脊椎骨上更是陣陣不歇的刺麻,叫她忍不得痛叫出聲來。封玦到底修為高,五感敏銳反應(yīng)也快,動作迅速地取出長劍,抱著她凌空御劍退出了一里。 原以為就此打住,然而沒想到樹藤卻窮追不舍,咻咻幾下就又躥到了眼前。 寧楹看向與樹藤糾纏大打出手的兩人,也下意識祭出陵光劍,誰知左右瞧了瞧,卻發(fā)現(xiàn)自己周圍安靜平和沒什么危險,那些樹藤就像跟那對狗男女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樣,追著那邊一通亂抽。 幾個師弟和師妹見此情況,就要拔劍上前相助。 “往哪兒去?都給我站著別動,”寧楹冷聲道:“你們大師兄英雄救美,大發(fā)神威樂在其中呢。你們幾個去瞎添什么亂?也不怕耽誤了人家好事?就大師兄的修為,用得著你們?” “可是二師姐……” 寧楹抬眼,“可是什么?” “沒、沒什么……”二師姐真是越來越兇了。 直至黃昏傍晚,躁動不歇的樹藤才停了下來,封玦抱著差不多要暈過去的西有翠,素藍色的長袍破了大半,頂上玉冠不見了蹤影,披頭散發(fā)的可謂是一身狼狽。 他克制著胸口燃燒的怒火,俊臉僵冷,語聲似四月寒冰,“阿楹!” 寧楹放下玉簡,詫異道:“大師兄,你這是怎么了,在哪兒受的傷?” “你不知道?”封玦氣道:“阿楹,同門多年竟沒想到你是如此短見狹隘之人!危難之前冷眼旁觀不止,竟還故意阻攔師弟師妹,從小到大師尊就是這么教導你的嗎?” 寧楹站起身來,睨向他,“我爹怎么教導我的,關(guān)你屁事。你們這不是好好兒的沒死嗎?冷眼旁觀怎么了?攔人怎么了?我剛才沒往你們頭上補刀,你就謝天謝地吧。”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寧楹冷笑,“那也比你狼心狗肺忘恩負義強啊?!?/br> …… 姻緣樹揮袖收了光鏡,心情爽快,頗有興致地看向?qū)庤?,“杳杳你真下得去手啊?!?/br> 寧杳微微笑著,沒有說話。 “好好好,真是越看你越合心意了,這樣的性子,怎么就沒生在我們妖魔道呢?”姻緣樹樂見于她的恭順,連同門都下得去狠手,怎么也不會有個慈悲心腸,看來城里傳的救人之說果真是謠言。 她心中警惕與防范放下不少,撩開薄帳從黃花梨木大床上下來,拍拍手叫來綠衣侍婢,又說道:“這樣好了,你們?nèi)グ涯莾蓚€收拾好的小崽子帶上來吧,再備些好酒好菜來,我今晚要與小輩一起把酒言歡,玩兒個痛快!” 寧杳當然不會對她的話提出異議,綠衣侍婢應(yīng)聲出去,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就把換了身行頭的宗煜與樓立舟拉了上來。 第21章 “夫人,”宗煜和樓立舟被身后的侍婢推搡上前,他二人瑟縮縮的,一臉急惶地向?qū)庤们缶?,“不可以,不可以!我們不可以啊!?/br> 太慘了,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 他們真是閑出屁來了,是殷都的酒不香嗎,還是日子過得不舒暢,為什么要腦子發(fā)熱到蘿州來!他們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王室官宦出身,就算是脖子一歪死得堂堂正正也好啊,怎么能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犧牲呢?屆時兩眼一翻在九泉之下,該如何面見列祖列宗啊! 這二人就差涕泗橫流了,寧杳接過侍婢呈上的暖玉酒杯,說道:“你們可以的,我相信你們?!?/br> 宗煜:“不不不不……” 樓立舟:“嗚嗚嗚嗚……” “閉嘴!”姻緣樹側(cè)臥在床,支手撐頭面色陰翳,顯然是嫌人聒噪有些不耐煩了,“再敢嚷嚷一聲,老娘割了你們的舌頭?!?/br> 宗煜兩人打了個激靈,噤若寒蟬。 寧杳舉了舉酒杯,慢悠悠說道:“小年輕總是不大穩(wěn)重,不過也就是這股子鮮活朝氣才難得,前輩何必與他們置氣呢?嚇得人成了沒力氣的軟腳蝦,床上可就不美了?!?/br> 姻緣樹想了想,撫掌嘆道:“你這話說的有道理,”她像是心情愉悅不少,手指向樓立舟,“左右這處有兩人,杳杳你今晚不若一室同歡?” 一室同歡?大姐,你可真會玩兒。 寧杳低下頭,“……前輩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這兩日不大方便?!?/br> “既如此就算了吧,”姻緣樹了然,看向宗煜二人道:“愣著干甚?還不快過來倒酒搛菜?!?/br> 宗煜看了看寧杳,又仰頭望了望頂,滿含屈辱地大步上前去準備英勇就義。姻緣樹倒也沒打算就這么辦事兒,她就近折了幾片葉子,隨手扔在地上就變作了四五個面覆綠紗的舞姬,伴隨著葉子墻上靡靡綠穗譜成的曲子翩然起舞。 倒真有幾分歌舞盛宴的意思。 姻緣樹一邊悠閑地打著拍子,一邊享受著宗煜二人的喂食,寧杳收回隱晦打量的視線,扣住右手邊的酒壺,不過三兩口就喝了個一干二凈。 姻緣樹:“這酒烈得很,如此胡喝海飲,你可小心別醉昏了頭?!?/br> 寧杳笑道:“左右是在前輩的地兒,即便是醉了也不妨事的。” “你倒是膽大,”姻緣樹挑挑眉,落在腰后的紅裙袖中悄悄露出了半截樹藤,“就不怕我趁機發(fā)難,取了你的性命,剜了你的心肝兒?要知道這城頭里頭的人可個個都怕我的很,說我是至兇至惡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魔。” 寧杳又取了一壺酒,哂笑道:“這話不對,比起前輩,我倒覺得還是人心更為險惡?!?/br> 姻緣樹似乎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收了樹藤,足足愣了半晌。寧杳給宗煜使了個眼色,那二人忙忙斟酒遞上,姻緣樹順手接過一飲而盡,道:“你說的不錯。”這世間的人心最難測,有的人,相較之下就是他們這些妖魔也只能一退再退羞然自愧。 這個話頭讓姻緣樹不可避免地想起塵封已久的往事,眉間陰冷愈重,她兀地直起身來,揮開倒酒的宗煜樓立舟二人組,也如寧杳一般取了酒壺昂首痛飲,大有不醉不休的意思。 寧杳本就有灌醉她的意思,自然樂見其成,并不阻攔,反而與她碰了碰小瓷壺,一同共飲。 小壺中的完了不算,又叫綠衣侍婢再去他處搬運了幾大壇子來,兩人一起喝了個底朝天兒。 這點兒酒對寧杳來說全然不算什么,盡數(shù)化成靈力也就分分秒秒的事兒,雖說白皙的面頰上敷染了層薄薄的粉意,腦子卻一如剛開始的清醒,絲毫不受酒精的影響。 大喝一通的姻緣樹則撐不大住,暈乎乎的半醉半醒,更是摔了手里的酒壇子,摟過可憐兮兮兩眼含淚的宗煜,在他臉上咬了一口,嘻嘻問道:“杳杳,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要困了蘿州?” 寧杳也放下酒,她因那次青蓮寺之行是知道些東西,但嘴上卻道:“晚輩不知。不過……前輩既然會這么做,想來該是有自己的考量?!?/br> “考量?那沒有,”姻緣樹擺擺手,打了個輕嗝,醉意醺然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其實看蘿州城這群沒腦子的蠢貨不爽很久了,這回純粹就是想收拾他們而已?!?/br> 寧杳往她手里遞了個小酒壺,疑惑道:“怎么說?” “你知道他們給我取了個什么名兒嗎?”姻緣樹咕嚕咕嚕又喝了兩口酒,閉上眼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姻、緣、樹!” 寧杳:“這名字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不妥的地方可大了去了,”她眉梢上揚,半靠在藍灰色的軟枕上,聲音如臘月寒冬里刮過西山的冷風,“自我到蘿州城始,滿打滿算至今已有五百年,五百年五百個春秋也就是將近二十萬個日夜,這城中幾代人里差不多每一個都來我面前拜過。他們執(zhí)香點燭,日日祈愿,要求一份美好姻緣;他們掛上木牌銅鈴,總是祝告,要我保佑夫妻能恩愛無邊?!?/br> “就這樣了還不算完,他們一旦定下婚事姻緣,居然還要特意回來還愿……” “他們這是干什么?干什么???!”姻緣樹呼出一口氣,哈哈笑兩聲,捻著髻邊紅紗半掩了芙面,唇邊眼角冷光乍現(xiàn),低低陰滲道:“他們這是故意來諷刺我嗎?” 寧杳不語,只往她手邊遞酒,縮在一邊的宗煜聽來聽去,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你怎么會這么想呢?百姓淳樸,如此也不過是想尋個寄托求個美好罷了,何來嘲諷之意?” “尋了個寄托?求個美好?”姻緣樹甩開紅紗,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面色陰沉如深潭暗水,“那我殺了他們,也不過是給自己空落落的心里尋個寄托,這么說也沒錯了是不是???” 空氣稀薄,宗煜艱難咳了咳,“不、不不一樣,他們未曾害人性命,你、你卻讓蘿州血流成河……” “哪里不一樣?”姻緣樹抬起下巴,怒目撐眉,兩眼發(fā)紅狠狠道:“他們怎么沒有害人性命?他們害了我!我!害得我日日難安,夜夜難眠!” “他們的祝禱、他們的歡喜、他們的一切,可曾想過與我而言是不是凌遲重辟,是不是摘膽剜心?”她喘了喘氣,猛然將宗煜丟開,撫著衣襟大聲質(zhì)問道:“他們有什么資格往我身上來尋求美好,有什么資格往我身上來尋求寄托?我同意了嗎?我同意了嗎?我沒有??!” “我憋幾百年了,一群自私自利自以為是沒腦子的蠢貨!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被他們?nèi)祟愐粠樵纲x予美好意義與心愿的老樹,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受著烈火般的煎熬。 不知道她在扎根這一方土地之前,到底曾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地獄。 寧杳又遞上一壺酒,還是沒有出聲兒,如今對方正在情緒巔峰上,最好不要插嘴。 酒壺一遞到手邊,姻緣樹下意識又接了,喝完了將空壺砸在長案上,軟而無力地垂下頭,聲音也低了下來,像是喉間蒙了層繒絮,有些悶堵,“我、我其實啊,根本就不能保佑他們……” 她伸長細白的脖頸,看向坐在對面的寧杳,“我連我自己、都保佑不了?!?/br> 寧杳再呈了酒,低聲道:“前輩,萬事要想開些,這樣才能好過?!?/br> 姻緣樹來者不拒,將手邊的酒全喝了,她冰冷的指尖點了點寧杳額頭,“杳杳,你成親了對吧?你丈夫就是底下院子里坐的那個瞎子對不對?” 寧杳點點頭,“是?!?/br> 姻緣樹問道:“成親的時候鳳冠霞帔,十里紅妝,漂亮嗎?高興嗎?” 寧杳搖搖頭又一次遞上酒,說:“沒有什么感覺?!弊蠹t花轎從暉州過來的不是她,拜堂的也不是她,原主當時難過得都快哭死過去了,怎么樣也談不上高興這兩個字的。 “是這樣嗎?沒感覺?那你肯定不喜歡他,”姻緣樹抬了抬眼皮子,喝完酒目光放空,好似回憶起什么,“你不知道,五百年前我成親的時候可高興了……” 五百年前,她還不是被困在蘿州城月老祠所謂的姻緣樹,她生在離這里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里有一片無盡的森林,她只是里面長得最好,靈智開得最早的一棵。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