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城里哀聲遍野,不知去處,只能通過四處跑動避開追攆。 “真的是姻緣樹、真的是姻緣樹,”宋捕頭將斷了的官刀丟棄,手撐雙膝,彎著腰氣喘吁吁,“扶夫人說得沒錯,她說得沒錯??!” 他呸了口嘴里的血沫子,大聲沖周圍人叫道:“快快!都去長盈街,扶夫人不是妖怪,這個東西才是,這玩意才是!傻愣著干什么,一幫腦子里裝屎的兔崽子是要等死嗎?” 宋捕頭邊走邊喊,抱起地上摔倒的小孩兒打滾避過穿來的樹藤,一馬當先跑在最前面。有他起頭,反應過來的人也涌動著跑了上去。 等這群人過來的時候,寧杳門前的樹皮都差不多堆成小山了。 宗煜與樓立舟:“……”嚶,瑟瑟發(fā)抖 “看什么看,下一個就砍你?!睂庤孟葡蒲燮ぷ樱蜷T邊扭成麻花意圖恐嚇她的樹藤比了比菜刀,樹藤如人一般打了個顫兒,瞬間萎了下去,縮得遠遠的。 “扶夫人!扶夫人,”宋捕頭從這驚人一幕回過神來,心中涌出喜色,慌忙屈膝跪地道:“夫人本事滔天,是小人往日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想想法子,救救我等的性命吧!” 他身后的諸人還有些一臉懵懂的,不知所措。 到底怎么回事?這扶夫人不是妖怪嗎?剛才、還有宋捕頭,這這…… 宋捕頭言辭懇切,姿態(tài)更是謙卑。 外面的人有老有少,大多倉皇狼狽,衣衫破破爛爛的,灰頭土臉,身上血痕道道,和荒災難民也沒什么兩樣了。 但凡是個軟心腸的估計也就應了,寧杳卻吃著東西不為所動。 宋捕頭有心再多說兩句,頭頂上空突然響起一陣寒滲滲的女聲,有些蒼老,也有些低啞,“我說怎么就這地方不同呢,呵,原來是布了陣法?!?/br> 眾人膽寒望去,還是方才綠壓壓的一片,什么也沒瞧見,他們嚇得腿軟,而聲音還在繼續(xù),“不長眼的礙事小輩,還不自報家門?” 寧杳想了想,回道:“飛霞山十八峰,天衍宗?!?/br> 那聲音聞言頓了頓,冷笑道:“原來是天衍宗的弟子,東山飛霞,劍道宗門,天衍八十九式頗有盛名啊。” 寧杳:“正是。” “好!既然是昔年飛霞道人門徒,小輩,我給你宗門面子,你也不要多管閑事,”上頭沉聲道:“城外也有你天衍宗的小子,如今我給你一方出路,你可自行離去?!?/br> 說著門院頂上壘疊的枝葉破出個洞來,正好足夠一人通過。寧杳看著洞外的層層烏云,眉梢微動,搖了搖頭。城里這么多的靈力樹藤,不多吃點就走了也太可惜了,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了。 更何況……放她走? 天衍宗能有這么大的面子?它都敢圍了一座城,還怕一個天衍宗?分明是想誘哄她從這宅子里的陣法中出去,然后才好下手吧,真是打的好算盤。 姻緣樹哄人出來的算盤落空,霎時冷下聲,陰風陣陣,“不走?你要知道我可沒打算在城里留下一個活口。” 眾人驚恐萬狀,寧杳抬起眼,腳踩在門檻上,神色定定,“既然如此,我一條性命就在這兒,你若有本事……就來取吧。” “敬酒不吃吃罰酒,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姻緣樹積怨多年,最忍不得脾氣。一聲叱喝,鋪天蓋地的樹藤從四面八方而來,直往扶宅,好似天塌下來了一塊,所有人只能看見黑沉沉的叫人呼吸也堵壓住的一團。 四個黃十六條腿往下一趴,嚇得狗頭都差點兒掉了。 至于站在風暴中心的宗煜和樓立舟當場就傻了,天吶,他們哥倆今天是真的要去見祖宗了! 砰砰砰!轟轟! 震耳欲聾的聲響,五臟六腑都險些碎了,宋捕頭兩耳嗡鳴,怔然看著被樹藤團團圍住,涌動著,就像一個蠕動的巨大蛇球,所見之人無不頭皮發(fā)麻汗毛倒豎。 “扶、夫人……” 完了、完了,全完了!他們蘿州城活命的唯一希望如今也沒有了。 宋捕頭癱在地上,呼吸滯緩沉重,額上青筋鼓漲。這一刻滔天的悔恨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如果他當初聽了扶夫人的話,如果信了姻緣樹之事,如果早做準備,如果早早疏散百姓…… 今日是不是就不至于落到這般境地了?! “頭兒?頭兒!你看,”錢來推了推他,“你快看吶!” 宋捕頭紅著眼睛,頹然看去,愕然瞠目。 包裹著的扶宅的樹藤湮沒在一陣白光里,滋滋作響,剎那間裂得粉碎,青青綠綠的,烏黑烏黑的碎屑淅淅瀝瀝的,小雨似的落了滿身都是。 “??!”姻緣樹遭了陣法反噬,道了聲可惡,隱匿而去。 寧杳亮出手里的菜刀,盯著還在門前盤旋的零星幾根樹藤,在它們要跑的時候一刀宰了。 她專心吃著東西,外面的人恍然驚醒,臉上的不可置信變成了喜極而泣,齊齊大喊道:“仙長救命,仙長救命?。 ?/br> 當初圍她屋子,燒她大門,一心要她死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臉色。 寧杳抱著砍好的樹藤往里走,冷冷道:“不救?!?/br> 第16章 長盈街上安寂了一瞬。 “不救”兩個字重重壓在諸人頭頂,將剛剛升起的欣喜狂亂劈得粉碎。宋捕頭反應過來,頂著腿直起身,想要叫住正往里走的人,四條大黃狗一躍而起堵在門口,沖他露出一嘴鋒利尖牙。 這幾條狗的厲害,多數(shù)人都是見識過的,要知道王府侍衛(wèi)尚且只能打個平手。好些想不請自進的不由退卻了兩步,宋捕頭也抹了抹臉上的血漬立著沒有動,而是看向唯二站在門里頭的人,拱手說道:“兩位公子,還請兩位公子能與扶夫人說個話?!?/br> 說個話?說什么話? 宗煜與樓立舟兩人明白,這話自然是求情的話。他二人面面相覷,尷尬一笑,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殿下,咱們現(xiàn)在該如何是好?”樓立舟僵著兩條腿往中堂去,“真要去求情嗎?可、可那位夫人看起來很不好惹的樣子,一刀砍下來可不是說著玩兒的。”但若不去求情,要他們眼睜睜看著一城百姓喪命,身為盛國王室官家子弟,無論怎么也說不過去,良心難安吶。 宗煜也頭疼,他們雖是昨日剛到,卻也聽說了些有關城里妖怪夫人的事兒,和今天這連起來,也不難想象往日發(fā)生了什么。 扶夫人能讓他們倆進宅子來,也不是個真冷漠無情的,想來是被滿城流言和百姓逼迫行事傷透了心,他們方才才見了第一面,連名姓都還不曉得,怎么勸也不好說啊。 “哎,對了,”宗煜突想起什么,叫住樓立舟,“那位是扶夫人的話,這宅子里該是還有位扶公子吧?” “找扶夫人的丈夫?”樓立舟恍然,拍手贊嘆道:“殿下好計策,您這腦子到底是怎么長的?我爹說得沒錯,您果真是天縱奇才??!不愧是殿下!” 宗煜得意地輕咳一聲,“還好還好,你也不必如此夸贊我?!?/br> 這二人一個敢吹捧,一個也敢應下,在偌大的宅院里逛了一圈兒,總算遇著了出來提水的覓秀,才問到了扶家男主子的住處。 扶琂住在后房東院,宗煜與樓立舟過來的時候,他正取了半杯清水,灑了些在窗臺邊兒的白色小瓷盒上。 那小瓷盒是最普通的圓罐樣式,不過半個巴掌大小,里面鋪滿了黑褐色的細土,土里已經(jīng)冒出了一截綠芽,細細小小的一株,僅有的兩片葉子又翠又綠,嫩得能掐出水來。也不知是個什么特別的品種。 宗煜整了整衣裳,站在大開的門口往里做了個揖。 扶琂放下杯盞,指腹輕壓了壓眼上的白緞,語聲緩緩,“兩位可是有事?” 宗煜與樓立舟不想這位扶公子竟是個盲人,不過看謫仙似的氣質(zhì)模樣,是要比那位夫人溫和些。宗煜壓下將亂七八糟的猜測甩出去,和樓立舟你一言我一語地將現(xiàn)下蘿州城的情況,還有此行的目的一一說清,末了道:“不知公子可否與夫人言說一二?”他二人言辭真摯懇切,面含期待。 想這夫妻之間好說話,比起旁人來定然是事半功倍的。 扶琂端正坐著,聞言白緞下的眼皮子動了動,淡淡說道:“不可?!?/br> 宗煜和樓立舟:“……”你們夫妻倆說話真是一樣的干脆簡潔。 “可是,扶公子,蘿州……” “那又有什么相干,”扶琂打斷樓立舟的話,指尖輕輕捻著小瓷盒里的青葉子,抬起頭來,“蘿州之禍非我夫人所為,此處是生是死,是存是滅,亦與我夫人無關?!?/br> 他拄著木棍起身來,慢慢往窗邊走了兩步,“我夫人愿意出手相助,是她良善。她不愿出手相助……也是理所當然?!?/br> 還是那句話,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該要求她做什么,誰也沒有這個資格。 宗煜和樓立舟在東院碰壁,只得退出來,又不敢往寧杳身邊湊,遂在院子里坐著,兩望無言。 姻緣樹因陣法反噬,一時沒有什么動作,城中的樹藤暫時停下了肆虐的腳步。 城里的人都開始往長盈街這邊走,可成百上千的數(shù)兒哪里能擠得下? 很快便到了晚上,黑漆漆的不見光亮,有人翻了柴火出來點上,擠擠挨挨地坐在一起,誰也不愿離開。所有人挨在一處,人多了,膽子才足,才能生出一兩分的希望。 宅子里仍舊沒有動靜,似乎是真的鐵了心。 隨著幾聲小孩的哭叫,外頭慢慢的開始躁動。 “這樣下去,不是死路一條嗎?” “扶夫人怎么如此狠心啊,仙道門徒,不都是降妖除魔懲惡揚善的嗎?我看咱們直接沖進去好了,這么多人還怕四條畜生嗎???!” “沖進去?你也不怕扶夫人一刀劈了你。再說了,老子要是一心弄死你,你怕不是第一個跳起來弄死老子,你們當初來圍門燒屋定罪害人,人家沒弄死你們也是慈悲了!” “現(xiàn)在說這話,當初流言蜚語的,你就不怕?!傳來傳去的,你就沒嚷個兩句?!” “嘿,老子還真沒說,以為誰都跟你們一個德性?現(xiàn)在好了,大家一起死吧,這么多人黃泉路上也夠熱鬧了!” “行了,吵什么吵?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宋捕頭瞪著銅鈴大的眼,一聲吼過去,才叫周圍已經(jīng)動起手來的人停了下來。 外面并不平靜,而寧杳吃完晚飯,早早就洗漱就寢,陷在床褥枕被里不久,掉入了一場夢里。 這是一片無邊無際望不到盡頭的長河,河中是簇簇綻放的青蓮花,時有清風徐來,由遠而近碧浪濤濤。 寧杳站在岸邊,左右望了望,果然在不遠處發(fā)現(xiàn)個青草壘成的墊子,這是上回云老爹送春雪糕那天,她在夢里無聊,隨便瞎弄出來的。 自她有記憶以來,隔三差五就要做回夢,而且每次都在同一個地方。 寧杳摘了朵蓮花,盤膝坐在青草墊子上,邊嚼著青色的花瓣,邊望著多年的夢境里從始至終一成不變的景色。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突有一聲巨響,停在碧水中的白鷺群驟然驚飛。 凝視著搖動翻滾的長河和天際墨云中駭人的紫色雷電,寧杳忽地站起身來,微微睜大了眼。 這好像還是十幾年來……夢里第一次有動靜。 寧杳思索片刻,拍拍沾了草屑的衣裙,緩緩向雷電出現(xiàn)的地方挪動,她踩在片片巨大的蓮花瓣和蓮葉上搖搖晃晃的,卻恍惚在雷電風雨里聽見有誰叫了一聲,“杳杳……” 第17章 “杳杳……” 那聲音細細的,有著幼女孩童的甜軟。 一個風浪襲來,寧杳正茫然四顧尋找聲音來自何處,面前卻憑空出現(xiàn)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瘦瘦高高的個子,抬著張秀氣的小臉,隱約可見藏在碎發(fā)下眉角邊的淺淺紅色印記。 小姑娘好像認識她,甚是熟稔地晃了晃手,奇怪說道:“杳杳,你發(fā)什么呆???不會是被雷電風雨給嚇傻了吧?” 寧杳呆了呆,下意識低頭,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身體竟然縮水變小,成了垂髫幼孩。 她微動了動嘴角,心想這夢真是越來越奇怪,是要搞什么幺蛾子? 不過,話說回來,什么樣的夢也好,無論如何總比往日風平浪靜一人孤寂的乏味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