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寧杳看向她,“已經試了和順酒樓,便去你說的街頭小鋪子,試試幾輩傳承的民間手藝好了?!?/br> 還試?還吃??? 覓秀:“……是。” 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合格的貼身侍女,這個時候答“是”就對了。 她打起簾門,與外面趕車的小廝吩咐,“走吧,北城福春街,云記老字號?!睂﹂T的王婆婆可是把云記的春雪梨花糕都夸出花兒來了,料想味道應該是還不錯的。 小廝是蘿州本地人,街頭巷尾的都熟悉得很,驅著馬兒不過兩刻鐘就到了地方。 寧杳從馬車上下來,海棠紅色的斗篷面兒上落了層金燦燦的陽光,艷艷的紅也淡了不少。 云記的鋪子不算大,卻是紅欄小窗的雅致,門前又有梨樹花繁,風吹如雪,正應了當下春景兒,也顯了“春雪梨花”的招牌。 大約是為方便買賣,主人家在鋪子外擺了長桌,桌上壘了五六個竹編籠屜,籠屜里是空的,上頭已然落了好些灰,像是有些日子沒打理了。 左右不見店家,東西亦無人收拾,鋪子的大門也落了鎖。 寧杳低頭看了看地上的陽光,撥了一下額前兜帽。 像是許久沒開門了啊。 “姑娘是來云記買梨花糕的?” 寧杳聞聲轉頭,原是不遠處牽著小兒郎的微胖婦人在說話。 寧杳含笑,“是,不過好像來得不巧。” 婦人回道:“是不巧,云老爹家里的姑娘出事兒失蹤不見人了,看情況,最近一段日子怕都沒心思開門兒做生意了。再過些時候,城里梨花兒也該謝了,怕是要等明年春才有得賣啰?!?/br> 婦人說完話,與她客氣的笑了笑,便和小兒子到隔壁攤子挑rou買菜去了。 寧杳微微仰頭,望著高過屋檐的梨花樹,半晌走到籠屜邊,從上頭捻了一片小小的雪白的花瓣放進口中,覓秀都來不及阻止。 寧杳含了這點東西,舌尖微澀,殘有余香。她若有所思,攬著斗篷先上了馬車去。 覓秀立時跟上,遞了一方軟帕,“夫人,咱們接下來可是回府了?” 寧杳擦了擦手,搖頭道:“不,先去云家。” 覓秀指向外面云記的鋪子,“是這個云家嗎?咱們去做什么?” 寧杳說:“明年太遠了,還是今日吧?!?/br> 世間有百味,合得上心意的仍是可遇不可求。她攤開手,看著掌心的梨花朵兒眨了眨眼睛,這里味道似乎很好呢,不去試試豈不可惜。 覓秀聽罷,有心想提醒一句,他們不知道云家的住處,暫時去不了。而且人家現在有事,估計不大歡迎外人,去了也不一定能買得到春雪糕。 然她張了張嘴,就聽寧杳與趕車小廝道:“直走,去福春街西北巷第十三戶人家?!?/br> 覓秀:“……?”是這個地方?不是,夫人怎么知道人家住哪兒的? 福春街西北巷彎曲難行,馬車不好入內,寧杳與覓秀只好下來,徒步入里。 北城多矮屋,巷中兩側花樹繁茂,多高過院墻梁頂,但凡清風過處,落英紛紛,是與東西城處的富貴繁盛截然不同的清淡寧和。 寧杳牽著大黃,站在種滿梨花樹的小宅院前,覓秀看了她一眼,上前叩門。 屋里久沒人聲,左右嘮嗑的鄰里看她二人陌生的緊,相互對視了幾眼。其中一位裹著玉色頭巾的小娘子問道:“兩位來找三伯的?是有什么事兒嗎?” 覓秀答道:“我們是來買……” 寧杳搖搖頭打斷她,“今日冒昧上門,是有些關于云姑娘失蹤的事兒,想找云老爹談說一二?!?/br> 小娘子聽到“云姑娘”三字,臉色微變,放下手里的鞋墊子忙忙起身,“云姝?你們認得云姝啊?” 寧杳頷首,聲音溫然,“云老爹不在家中嗎?” “在在在!”小娘子一把推開云家大門,沖里頭大喊道:“三伯啊,來客啦?!?/br> 寧杳跟在那小娘子身后,穿過前院的梨花林,就見身形干瘦的云老爹應聲拖著步子走出來,青灰布衣,面容慘白,一副頹然不已的低靡之態(tài)。 他家中長女云姝五日前到月老祠還愿,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化作一縷青煙,不見衣履,不知行跡,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古怪異事被十余人親眼目睹,惶然報官。 奉命查辦此案的是縣尉府歷練老成的宋捕頭,可距事發(fā)已經過去五日,衙門舉步維艱,至今仍沒有絲毫眉目進展。 官家久久沒有定論,外頭的傳言也千奇百怪,愈演愈烈。 有說是犯人故弄玄虛,折騰出這化煙怪象,借托鬼神來掩人耳目,好逃脫罪責; 也有說,是這云家姑娘行為不端,冒犯觸怒了月老,才會挨了上仙懲處; 更有荒唐的,說云姝本就是妖精轉世投胎所變,受不了月老祠與旁邊青蓮寺的剛正之氣,當場灰飛煙滅了。 云老爹不但憂心女兒生死,還飽受流言摧殘的苦楚,一個大老爺們兒也險些被折騰得崩潰。 也是因為這樣,才會有現在這副疲憊的憔悴模樣。 云老爹壓根兒提不大起精神,小娘子拉住他說了兩句,“這位姑娘是為姝娘失蹤的事兒來的,”她又悄聲提道:“說是知道些事兒,指不定有消息了?!?/br> 云老爹聞言,灰暗渾濁的雙眼里驟然一亮,他捏緊了手,激動地看向寧杳,“姑娘里頭坐,里頭坐!椿兒啊,你快去幫我泡壺茶來……” 小娘子哎了一聲,就要往里去,寧杳卻道:“兩位不必麻煩了,且就在這兒長話短說吧?!?/br> 云老爹有些忐忑,滿臉的小心翼翼,生怕錯過她話里的一個字兒。 “我很喜歡你家的梨花糕,”寧杳抬眼,徐徐說道:“五百份梨花糕,我可以找到你的女兒?!?/br> 云老爹愣了愣,“什么?” 寧杳并不應話,而是看向他,黑漆漆的眸子靜若深潭,“我就住在東城長盈街的扶宅,你隨時可以過來?!?/br> 言罷也不管對方應不應,便轉身往外走去。 云老爹一時沒反應過來,那位帶路進來的小娘子倒是懂了,霎時黑了臉,生出被愚弄的惱火。 這些日子常有人借知道云姝消息的名頭過來,不是從她三伯手里摳銀子,就是趁機看笑話。她剛才在外頭看這姑娘人模人樣的,儀容舉止也妥帖得很,還以為這個是真知道姝娘的消息特意知會來的,沒想到也是和那些下三濫的混球一路貨色! 好啊,她倒是不騙錢,不看笑話了,這是盯著云家的梨花糕來的呢,還五百份!還送上門兒!多大的臉?怎么不去搶呢! 那小娘子越想越來氣,指著那梨花深處的紅色身影大聲罵道:“黑心肝兒的,我三伯人是傻又笨,但你也不能拿云姝的事兒來哄他??!占這樣的便宜也不怕遭報應!” 出了口氣,她又轉頭來與云老爹語重心長道:“三伯啊,你可別傻兮兮信她的鬼話,就這么幾天,你家底兒都快被人騙光了!” 云老爹一時訥訥,“我、我知道了……” …… 回程路上,覓秀試探性問道:“夫人真能找到云家姑娘?” 寧杳:“找個人而已,再簡單不過了?!?/br> 她一副安然尋常,覓秀后知后覺想起寧杳似乎與姜仙子有故,如此說來莫非也有神通?她心頭一緊,須臾方按下心神,小聲說道:“但奴婢以為夫人不會管這些不相干的閑事。” 寧杳喝了口在巷子里買了的甜湯,抬抬眼,輕輕地啊了一聲,“我的人生里,其實寂寞得也就只剩下‘吃’這一個追求了,有五百份梨花糕的話,也不算閑事?!本透缅X辦事差不了什么。不過,這件失蹤之事確實有些蹊蹺。 覓秀:“……”寂寞得只剩下“吃”了?主子,你的人生可也太幸福了。 第8章 從福春街回到扶宅,恰是斜陽晚照,滿庭余暉的時候。等寧杳再沐浴出來,廚房已經燒好了晚膳,看她坐在桌前淡定進食,今日下午幾經打擊的覓秀完全能做到視若無睹了。 用完晚飯,寧杳翻了會兒話本子,看完新出的幾個章回就上床歇息,說道:“明日要去趟青蓮寺,你讓廚房早些準備晨食吧?!?/br> 覓秀放帳子的動作一頓,細聲問道:“是為尋云家姑娘蹤跡?” 寧杳嗯了聲,云老爹性子憨厚老實又愛女如命,如今走投無路,但凡有丁點希望,他也絕不會白白放過的。五百份梨花糕估計明日下午或最遲晚上就會送上門來,她自然也該在那之前找出云姝的去處。 這才叫銀貨兩訖。 不過月老祠是事發(fā)現場,現下必然在官府的監(jiān)視圍堵之中,尋常人進不得里。為避免不必要的交涉章程,她只能先去與月老祠比鄰而居,只有一墻之隔的青蓮寺了。 寧杳睡了個好覺,翌日天明,簡單用過早飯,便與覓秀出門。 時候尚早,路上行人小販亦不見多,馬車穿過長街一路暢通無阻,不多時就停在了青蓮寺正門前的石階下。 古寺寶剎,在幾多煙火繚繞里,顯得端和而莊嚴。 立于外墻與香客說話的住持,慈眉善目,一如寶殿里的佛陀。 寧杳婉拒了小沙彌帶路的好意,獨自往與月老祠相近的西墻走去。 青蓮寺歷史悠遠,可追溯到幾百年前,哪怕經樓殿宇幾經翻新,也抹不去歲月沉淀下的厚重。 寧杳頂著不算熱烈的陽光,穿過坐落有致的殿閣亭廊,慢慢走入一片不見盡頭的斑斑樹影里。 她停下腳步,仰頭可見巨樹高聳入云,有枝葉如蓋,蒼碧萬頃,濃蔭數里。 這應該就是……月老祠的姻緣樹。 雖說寧杳在蘿州待的時間不算久,但吃了些花花草草,哪怕不出門也知道些東西。 蘿州城最出名的不是古塔樓,也不是百年寶剎,而是兩棵位于月老祠高達百尺的巨樹。它們彼此糾纏,合抱為一,像知情識意,親密相擁的戀人夫妻,故又有姻緣樹之稱。 姻緣樹佇立蘿州長達數百年之久,在這片土地的養(yǎng)育下,虬枝盤旋,干云蔽日。有傳言說站在樹梢的最頂端展目望去,能將蘿州、暉州、清州諸城盡收眼底,堪稱盛國的一大奇景。 寧杳凝神,能清晰聽見風吹樹葉的颯颯作響聲,還有掛在上面用來祈求姻緣的木牌銅鈴叮鈴叮鈴。 她走到墻邊,踮起腳尖支手從姻緣樹上夠了幾片葉子下來,又隨手接了一片從樹梢飄飄而落下的嫩葉,繞了絹帕細細擦拭著葉面兒上的塵灰。 “近兩年姻緣樹越發(fā)粗壯繁茂了,”不遠處清掃落葉的小僧人正與同伴閑話,“我看咱們這院墻沒多久又該要往后挪個幾尺半丈的?!?/br> 另一人道:“是啊,不過我聽說姻緣樹原是咱們寺里,好些年前因為墻塌了重砌,陰差陽錯之下才劃到了月老祠那邊?!?/br> “是有這么回事兒,師叔年年都掛嘴邊念叨的。” 寧杳往兩人瞟了一眼,將手里的葉子放進口中慢慢咀嚼。 第一片樹葉子有股干澀澀的苦味兒,因姻緣樹常青不敗,它有幸地捱過了寒冬凜風,已經在枝頭約兩個春秋。它老了,也很疲懶,記憶里多是些人們的美好祈愿和少女的懵懂情思,還有一些關于這方月老祠不為人知的秘密。 第二片樹葉子是今年的新葉,初春時候剛剛出的細芽兒,清香淡淡的。它位置生的高,看到的也多,六日前云姝驟然消失是它印象最深刻的一天,那個時候姻緣樹上所有的老葉子都像瘋了一樣的熱鬧了起來,唰唰唰地響個不停。 寧杳含著一嘴的苦味兒又抬了抬頭,看著那綠蔥蔥的細葉古樹在風中躁動,清亮的眸子里映有一樹沉沉蓊郁。足足過了半刻鐘,寧杳不禁微耷拉了眉眼,銜著嘴皮兒面色怪異。 覓秀站在離她三步遠,不知她是怎么了,卻也沒有多話地開口問詢。 而墻的另一邊此時也有人在。 “頭兒,我屁股底下的草堆都快坐成下蛋窩了,從早到晚也沒發(fā)現什么不對勁的,還繼續(xù)嗎?”錢來這幾天蹲守月老祠,別說嫌犯了,他連只麻雀兒的影子都沒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