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孤儒的目光垂到地面上，黯然道：“阿玖，對不起，我這個掌書無能，沒能及時消弭一場大禍，也沒照顧好你的幾個哥哥，讓你四哥犯下這等獸行?！?/br>
    他長長嘆息，蔣葦在這聲嘆息中道：“尚有疑點(diǎn)，不可定罪?！彼伦制桨宥潇o，幾乎不像一個剛剛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暮年女子。

    宋鋼看蔣葦一眼，硬邦邦地說：“蔣夫人，你只是悲痛過度，神志不清，上官肆謀殺手足證據(jù)確鑿，對他絕不能再講婦人之仁?！?/br>
    “我懂證據(jù)，你的證據(jù)不夠確鑿?！笔Y葦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瞧著蕭玖，“阿玖你過來，我同你解釋。”

    站得靠后一些的上官伍忽然走到蔣葦身邊，扶住她一邊手臂，柔聲道：“母親，我們都明白，你看著四哥長大，即使并非親生，對他也是一片慈心。但宋掌刑所說……”

    “沒有慈心了。”蔣葦?shù)?，“但他有殺念，不見得人便死于他手?！?/br>
    上官伍無奈地嘆了口氣：“九妹，這里我輩分較低，本不該打擾幾位長輩講話，卻忍不住多說一句——其實(shí)我覺得宋叔、彭叔和母親三人的主張都有一些道理，卻又都不全對。他們已經(jīng)吵了幾個月，像現(xiàn)在這樣聚在一起，只會陷于爭論，彼此打岔，還不如讓幾位長輩分開，一個一個地說。九妹難得回來一次，不如就讓九妹決定先和誰談、后和誰談，幾位覺得如何？”

    上官伍相貌與蕭玖相似，說話的方式卻比她溫和百倍，令熟悉蕭玖的季舒流感到很新鮮。三位長輩在他的勸說下停止?fàn)幊?，齊刷刷看著蕭玖。

    蕭玖道：“蔣姨，我先和本門長輩說完，再與你一同去三哥墳前說話吧?！?/br>
    蔣葦緩緩點(diǎn)頭，遙指遠(yuǎn)處的“鐵桶”，眉目沉靜：“我在那邊等你?！?/br>
    她輕輕挪開上官伍攙扶她的手，便要轉(zhuǎn)身，上官伍道：“母親留步。九妹尚未介紹她帶來的這幾位貴客?！?/br>
    “抱歉，忘了?！笔捑梁翢o歉意地說道，她報出背后三人的姓名身份，又問，“四哥被你們制住以后，是不是有個親近他的師弟脫逃，你們沒追上？。”

    彭孤儒的目光終于離開地面，回到蕭玖臉上：“的確。當(dāng)時我們?nèi)耸植蛔?，而且不忍就地掩埋五具遺體，都帶在身邊，生怕被人撞見惹來麻煩，所以沒能用心尋找，匆匆出海。莫非他遇見了你？你離島時他年紀(jì)尚小，竟還彼此相識？”

    “不認(rèn)得，而且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了?！笔捑恋溃八惶映鋈?，就挾持了你們搜尋人證時找到的一個小孩子，想要威脅你們放人，卻不見你們出面，狂躁之下險些將那孩子殺死，幸虧這幾位路過出手，才救下一條人命。我最早得知此事，便是聽見這幾位的轉(zhuǎn)述，心生懷疑。”

    此言一出，彭孤儒連呼“僥幸”，鄭重謝過秦頌風(fēng)等人阻止這名天罰派敗類濫殺無辜，連宋鋼也添了句“此事我亦有過錯”。

    這個理由勉強(qiáng)能解釋秦頌風(fēng)等人為何不請自來，或可減淡真正的仇人的警覺。

    三個不速之客的身份已經(jīng)明確，蕭玖看著彭孤儒道：“彭叔，你口才最好，說得清楚，請你先說。是否換個地方？”

    彭孤儒建議：“若在島上說，只怕又為何處是何人的地盤爭執(zhí)不休。不如去你們來時的船上說?！?/br>
    蕭玖道：“好?！?/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錢起《送僧歸日本》。

    第62章 各行其是

    ※一※

    秦頌風(fēng)等人并未躲避，都隨蕭玖一同上船。宋鋼直挺挺站在岸邊一塊大石上，冷冰冰道：“為何讓外人也來聽天罰派的笑話？”

    蕭玖已經(jīng)上船，毫不客氣地回頭道：“丟人的事早被人看見了，如果還藏著掖著，便更丟人?！?/br>
    宋鋼片刻沒應(yīng)聲，然后居然道：“此言有理?！?/br>
    季舒流竟分不清他是出言諷刺，還是說的真心話。

    很快眾人聚到最大的那間船艙里，放低了聲音，外面的宋鋼定是聽不見了。彭孤儒同眾人互相推讓一番，席地坐下，目光甚是沉痛：“阿玖，我數(shù)月來痛定思痛，認(rèn)為自己先后一共犯下四個大錯，才導(dǎo)致事情發(fā)展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第一，準(zhǔn)備到陸上尋找新的藏身之所時，我不該帶那么多年輕人。當(dāng)初，我考慮到本門的優(yōu)秀弟子將來難免到江湖上行走，想讓他們鍛煉一番，恰好我?guī)啄昵白詣?chuàng)的一套三人劍陣成效甚好，便選出九個人，分成三組跟著阿叁、阿肆和阿伍。其實(shí)我一個都不該帶，連你的哥哥們也不該帶。

    “第二，既然帶了這么多年輕人，我不該鼓勵他們彼此競爭，更不該告訴他們近幾年可能重新選出掌門。以前我和老宋都覺得，這些孩子不懂江湖，最大的危險來自外人，所以每到一個州府，我和老宋就在城中坐鎮(zhèn)，讓三組年輕人分別出行。他們的行程都要盡量知會我們，以便我們隨時照應(yīng)；彼此之間卻互不知情，以便競爭。我沒想到，早在上船之前，你四哥就和阿叁身邊的袁半江搭上了線，要求他沿途留下暗記，把你三哥的行程源源不斷地泄露出去。”

    蕭玖道：“四哥早已動了殺機(jī)？”

    “阿肆自稱最早只是為了了解對手的動向以便爭先，后來因為屢次爭吵，才生出殺念?！?/br>
    蕭玖點(diǎn)頭：“我聽那個被挾持的孩子說過，出事之前，有外鄉(xiāng)人在英雄鎮(zhèn)街頭亂轉(zhuǎn)，尋找小乞丐幫他跑腿傳信，就是袁半江吧。”

    彭孤儒低頭揉了揉眉心：“正是。……我的第三個錯，是目睹你三哥和四哥因為瑣碎小事在我面前爭吵多次，卻沒有放在心上。他們的爭吵，不外乎阿肆諷刺阿叁的潔癖，阿叁批評阿肆流連風(fēng)月之地，我卻忘了，小怨亦能積累成深仇。

    “最后一個錯誤最重。其實(shí)你三哥心細(xì)警覺，可能已經(jīng)生出不好的預(yù)感。他被害前一天突然叫人傳信給我和老宋，還有你五哥，說他有要事商量，讓我們一起去英雄鎮(zhèn)的平安寺找他。他信中的語氣并不急切，所以我接到信以后，沒有及時趕到?！?/br>
    “等你和宋叔到達(dá)平安寺，他已經(jīng)被人殺害？當(dāng)時是什么情形？”蕭玖的目光漸漸變得銳利。

    平安寺被清理得太干凈，她無從得知當(dāng)時情形，可潘子云的事卻與平安寺那一夜的真相關(guān)系密切。

    彭孤儒痛苦地閉上眼睛，眼角因為用力過度顯出深刻的皺紋：“我們?nèi)サ锰砹?，大約凌晨時分出的事，我們中午才到。平安寺里躺著五具尸體，一個是你三哥，三個是跟隨你三哥的年輕人，還有一個是本來跟著你四哥的黨循?？梢钥闯?，是袁半江和黨循一伙，里應(yīng)外合，殺害了你三哥和另外兩名同門。因為你三哥的劍比旁人略寬，只有袁半江和黨循身上有你三哥留下的傷?！?/br>
    蕭玖的聲音略顯澀滯：“我小時候，和黨循一起練過劍。連父親都說他有幾分天賦?！?/br>
    “黨循的劍法在天罰派年輕一代排名前幾位，雖然遠(yuǎn)不如你，但和你四哥親近的人里，沒有比他劍法高的?！?/br>
    “袁半江又是怎么回事，我記得他以前跟三哥很好?！?/br>
    “之前在島上，他和你三哥鬧翻過。你應(yīng)該還記得，你三哥處事雖然比較仁善，但是潔癖太重，”彭孤儒神情慘淡，“脾氣積攢太久，偶爾會突然朝親近的人發(fā)作。那次他們險些動了手，從此形同陌路。后來即將出海的時候，袁半江不惜下跪賠罪，你三哥才同意帶上他?，F(xiàn)在想來，他突然下跪，恐怕是受你四哥指使?！?/br>
    秦頌風(fēng)拉過季舒流一只手，在他手心寫道：“人選為上官兄弟各自定奪，可見天罰派裂痕已深，且上官兄弟權(quán)勢不輕?！?/br>
    季舒流捏捏秦頌風(fēng)的手，表示明白。彭孤儒說起本門的事，難免對丟臉處稍作修飾，上官叁和上官肆與同門同行的時候，都是自己扮演貴公子，其余同門扮演護(hù)衛(wèi)，若換成從前的天罰派怎會如此。

    蕭玖繼續(xù)發(fā)問：“下手的只有黨循和袁半江嗎，難道我四哥沒參與？”

    “當(dāng)夜他在幾十里外的桃花鎮(zhèn)宿娼，直到次日中午前從未離開過。”彭孤儒道，“根據(jù)娼門女子的證詞，夜宵吃到一半，黨循假稱解手，突然離開，然后就再也沒回來。在座的女子曾經(jīng)幾次問起，但你四哥和其余兩個人始終說不用管他?！?/br>
    蕭玖眉頭輕皺：“四哥如何解釋此事？”

    “他說他來之前曾和黨循爭吵，黨循想去另一家會舊相好，所以他們以為黨循借著方便去找相好了。他的話有破綻，老宋找到你四哥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次日下午，黨循依然未歸，他卻依然沒去尋找?！?/br>
    蕭玖輕掠從鬢角垂下、擋在眼前的亂發(fā)：“你在英雄鎮(zhèn)找那孩子確認(rèn)，是袁半江泄露了三哥行蹤，而且的確要將信件送往桃花鎮(zhèn)。如此，證據(jù)便足夠扎實(shí)?！?/br>
    “阿玖長大了，一點(diǎn)就通。”彭孤儒似乎老懷甚慰，“老宋勃然大怒，險些當(dāng)場殺死你四哥抵命，我卻覺得……唉，我終究是于心不忍，老掌門已經(jīng)只剩兩個兒子了。我們爭執(zhí)不休，你四哥身邊的另一個年輕人借機(jī)逃了出去，都沒能及時追回，險些鑄成大錯?！彼麑η仨烇L(fēng)一抱拳，“還是要感謝秦二門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