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家。

    肖嘉明一直僵著脖子盯著女兒剛剛關(guān)閉的大門，臉上的神情很復雜。

    半晌，他驀然回頭，看到妻子那冬靠在臥室門口，滿臉淚痕。

    他慢慢站起來，吞吞吐吐的：“那冬……”

    “我們離婚吧……”

    肖嘉明：“……”

    “老肖，我們離婚吧?！?/br>
    那冬還是靠在門口，臉上已經(jīng)沒有淚痕。她的聲音平靜得出奇：“很久以前我就想離婚了，但是，總是下不了決心。我的閨蜜曾問我：你家老肖不嫖不賭不家暴，你離婚的點在哪里？當時，我也想，是啊，說你有什么大錯吧，沒有；可是，要說你有多好，我又完全感覺不到……”

    肖嘉明：“……”

    “明明同一屋檐下，可很多時候，我都想不起你長什么樣子，奇怪吧，老肖……”

    肖嘉明：“……”

    那冬隨意指了指四周：“老肖，你覺得這個家里你存在的痕跡在哪里？”

    肖嘉明：“……”

    “你是我的丈夫，是蠻蠻的父親。可是，除了給蠻蠻幾個必要的生活費，你大部分的錢都花在了你父母兄弟侄子身上。你只去給蠻蠻開過一次家長會，但是，那時候蠻蠻明明上六年級了，可你以為她還在上四年級，連教室都找錯了。大多數(shù)節(jié)假日，你都和你父母兄弟度過，你想過這些節(jié)假日我們在干嘛？？肖威肖武兄弟的生日，你每次必到，送各種禮物，可是，你知道蠻蠻每一年的生日是怎么過的嗎？肖威在你的贊助下有了房子車子，可你的女兒半夜三更到處找廉價旅館……”

    肖嘉明：“……”

    “你是個合格的兒子、合格的大哥、合格的大伯，你的父母兄弟甚至弟媳婦都是你的家人，可是，老肖，你告訴我，我和蠻蠻算你的什么人？”

    肖嘉明：“……”

    以前，她還和他吵架，但是，不知何時起，她已經(jīng)不吵不鬧，沉默了。

    他還以為是她這個做大伯母的，終于懂事了。

    那冬笑笑，“我和許多女人一樣，總覺得女兒還小，能維持一個完整的家總是好的，畢竟，帶女改嫁，隨時怕各種禽獸繼父?？涩F(xiàn)在好了，蠻蠻能自力更生了，我們再維持這個假象有什么意義呢？”

    哀莫大于心死。

    說出“離婚”二字，真的連一點痛心的感覺都沒了。

    那冬干脆利落：“老肖，恭喜你，從此刻起，你就可以全心全意為你兄弟侄子服務了！”

    肖嘉明一直站在原地，一聲不吭。

    他眼睜睜地看著妻子關(guān)了臥室門，留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外面。

    本能地環(huán)顧四周，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家真的很陌生。

    尤其是自己！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來如此陌生！

    那是一片老破小片區(qū)，面臨拆遷，房租很便宜。

    網(wǎng)約車司機盡職盡責，一直開到門口，看到保安，才停了車。

    推門進去，就嗅到一股快冷掉的香味。

    正在化妝的呂林頭也不抬：“小蠻蠻，給你五分鐘時間吃宵夜，吃完立即干活?！?/br>
    肖蠻蠻徑直坐下，拿起漢堡和燒烤就大吃大嚼。今晚她只吃了一個兔頭，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毫不客氣地掃光了一盒食物，又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悠然長嘆：“炸雞薯條和漢堡，火鍋可樂和燒烤，春風十里和百里，都不如你，不如你……”

    “現(xiàn)在刮的是冬風了?！?/br>
    肖蠻蠻立即站起來，板著臉：“干活?！?/br>
    咔咔咔拍了一組照片，p好，絞盡腦汁寫出文案，已經(jīng)快要天亮了。

    肖蠻蠻打著呵欠，看著屏幕上大別墅的椅子上端坐的“高富帥”，再看看自己對面快累癱在簡陋租屋爛椅子上的呂林，很有成就感：“我就是傳說中的百萬p圖師、百萬文案高手，呂老板，你看這次是不是多加幾個小錢？”

    呂林疲憊不堪：“多送你幾個小樣吧?！?/br>
    “小氣！”

    “小姐，我也賺不到幾個錢！”

    “不賺錢，你還天天瞎折騰？”

    呂林沉默。

    呂林是一個中檔化妝品牌專柜的ba，每個月的收入要交一半給老家的父母，想在這個城市買車買房，簡直難如登天。所以業(yè)余弄了自媒體，想走網(wǎng)紅之路。在網(wǎng)上，他是一個“高富帥”，可是，他所有光鮮亮麗的生活全是“p”出來的。

    過一會兒，他似在自言自語：“唉，等粉絲多了就好了，到時候，一切都有回報……”

    “你都十幾萬粉絲了，也沒見有什么收益啊……”

    “要幾百萬，上千萬才行?！?/br>
    肖蠻蠻：“……”

    肖蠻蠻很狐疑：“你覺得你這樣瞎鼓搗，真的可以成功嗎？”

    “不鼓搗，更沒轍啊。反正都這樣了，拼一下又不會死。”

    肖蠻蠻：“……”

    肖蠻蠻隨手拿起他旁邊的依云礦泉水，擰開未密閉的蓋子，聞了聞：“這瓶水都快餿了，呂林，你就不能經(jīng)常換一換道具嗎？”

    “忘了。明天重新灌裝（自來水）。”

    “對了，小樣太不好用了，呂林，你就不能送點中樣嗎？”

    “只有小樣，愛要不要。”

    肖蠻蠻干脆利落地站起來，攤開手：“小樣就小樣！老規(guī)矩，錢債兩清。”

    呂林拿起手機，轉(zhuǎn)了800塊給她，又隨手抓了一把小樣遞過去，好像這時候才注意到門口的那個大皮箱：“怎么了？小蠻蠻？離家出走？”

    “從家里搬出來了，該自立了?！?/br>
    “找到房子了嗎？”

    “沒有。不過已經(jīng)找了中介，應該很快搞定。這幾天就暫時住一下旅館……”

    呂林半開玩笑：“要不，你先在我這里湊合幾天？”

    “謝了。”

    “小蠻蠻，真的不考慮一下？”呂林的語氣有點“委屈”，“我倆湊合一下也不行嗎？”

    “我為什么要成為你的湊合？？？”

    呂林：“……”

    呂林長嘆一聲，還是笑嘻嘻的：“罷了罷了，我這蘆花雞，就不害你這個白窮美了……說真的，小蠻蠻，你明明是本地人，你要是有幾套房子車子那該多好？那樣，我就可以死皮賴臉追你了……我經(jīng)常幻想，你有大房子，我有高顏值，我入贅給你（的房子），然后，我的父母兄弟一股腦兒從老家搬來，父母一起住我們的大房子，你再送我兄弟一人一套婚房，軟飯硬吃，從此，大家一起過上了富足而快樂的日子……”

    肖蠻蠻：“……”

    肖蠻蠻特別喜歡呂林，因為，他臉上總是赤裸裸地寫滿了“小人坦蕩蕩”幾個大字。

    肖蠻蠻若無其事：“本市的婚嫁匹配情況是這樣的：有幾套房子的土著女找?guī)滋追孔拥耐林?；沒房沒車的土著女找工資低長得丑有一套房的土著男。至于長得帥的外地鳳凰男，一律喜歡有幾套房的土著女，這樣可以少奮斗幾十年……”

    “問題是，我連鳳凰男都不算，只是草雞男……草雞男要是真的配了白窮美，我倆就只能把貧窮遺傳給下一代……細思極恐，對吧？”

    肖蠻蠻語重心長：“我倆知根知底，所以，誰也別害誰！”

    她拉起箱子，要走了。

    呂林忽然問：“小蠻蠻，你會不會嫁給長得丑工資低有一套房的土著男？”

    “不！”

    “為什么？”

    “沒賺錢之前，我堅持三不原則：不戀愛、不結(jié)婚、不生子。不亂生孩子，是成年人最該有的道德自律！”

    “為了房子也不嫁？”

    “嫁一套房，不如（自己）買一套房?！?/br>
    “說真的，有時候我不太理解女人對房子的執(zhí)著，為什么無論鄉(xiāng)下城里，女人都逼生逼死要房子？”

    肖蠻蠻苦笑：“因為女人呆在房子里的時間太長了。十月懷胎，哺育孩子，女性天生就比男人更多時間呆在家里，所以對房子有與生俱來的渴望。男人偶爾流落在外，睡一晚橋洞也無傷大雅，可是，哪個女人敢？”

    她看了看自己的行李箱：“最關(guān)鍵的是，要是我有房子，我就不用像今晚這樣滿大街拉著箱子找廉價旅館了……”

    呂林連連搖頭：“你爸媽真的不會給你房子？”

    蠻蠻慢吞吞的：“我爸的整個家族都認為，給女兒房子財產(chǎn)，那是便宜了女婿這個外姓人，一輩子白辛苦……”

    “得了吧。給兒子房子還不是便宜了兒媳婦這個外姓人。好歹女兒生的孩子確定是自己的血脈，許多人根本不敢肯定兒媳婦生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真孫子，也許都便宜隔壁老王了……”

    肖蠻蠻：“……”

    胡扯幾句，呂林又問：“小蠻蠻，你覺得你真的可以獨立奮斗出一套房子嗎？”

    “能，一定能！”

    呂林還要說什么，她忽然“噓”一聲阻止了他，微笑：“呂林，不要打擊我好嗎？我現(xiàn)在就像初生牛犢，還有滿滿的勇氣和元氣……但是，我不知道，這種勇氣還能堅持多久……”

    呂林看著她纖長睫毛下因為熬夜工作泛起的淡淡黑眼圈，不說話了。

    “好了，呂林，再見吧。愿我們早日成為高富帥和白富美?！?/br>
    每一次告辭，肖蠻蠻都這么說。

    呂林也習慣性地回答：“會的，一定會的！”

    黎明的微光里，女孩拖著大箱子出門了。

    有一瞬間，呂林忽然想跳起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可是，他沒有。

    他牢牢地坐在破了一角的大藤椅上，就像原地生了根一般。

    好多次，孤獨的呂林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離群索居的跛足鴨子。而肖蠻蠻則是自己在這個大城市里唯一感受到的心跳，鮮活又真實。

    但是，一想起老家兩個未婚的弟弟，搬磚的父母……他微弱的心跳就慢慢地跳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