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的樣子實在不能見人，二人相視一笑，留了話回客棧換過衣袍，各自休息。

    至于陸酒冷睡覺之前沖了個涼水澡這樣的事，蘇慕華看見了也只當(dāng)沒看見。

    翌日中午，楚折梅便已換了一身錦袍，坐在客棧的大堂。

    蘇慕華下了樓坐于他的面前，拿起他面前的燒賣吃著。

    楚折梅道，“蘇樓主，可真不知客氣為何物？至少對要出手救你的人多少應(yīng)該客氣些吧?！?/br>
    蘇慕華道，“楚宮主且慢說這話，你救不救我，和我愿不愿意讓你救我還兩說。”

    楚折梅倒笑了，“哦？有趣。我還第一次從病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那么，我倒要問一句，蘇樓主要怎么樣才肯讓我救你？”

    蘇慕華道，“我在等楚宮主先給我講一個故事?！?/br>
    楚折梅哈哈大笑道，“果然和聰明人講話就是省事?！?/br>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十九章  第二杯酒（四）

    蘇慕華為他倒了茶，“我猜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不如喝杯茶，我們慢慢說?！?/br>
    楚折梅一笑，“陸酒冷呢？”

    蘇慕華道，“我聽聞城郊洞君山的月老廟中有一棵菩提樹，月圓之夜以菩提葉煮水，可以靜心調(diào)息，于是他替我去取了?！?/br>
    楚折梅失笑道，“這話他也信？”

    蘇慕華笑道，“哪怕我告訴他月圓之夜菩提葉子可以變成金子，而我喜歡看那金子的顏色，他也會去的?！?/br>
    楚折梅道，“因為陸酒冷知道，你想讓他離開，所以什么樣的理由都不重要了。”他頓了頓又道，“他倒也放心。”

    蘇慕華反問，“他為什么不放心？”

    楚折梅目中帶了笑意，“你們倒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一對戀人。我以為兩情相悅，眼里便只有彼此，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可以遇佛殺佛，遇神殺神?！?/br>
    蘇慕華聲音平淡，“沒想到楚宮主還喜歡看傳奇話本?！?/br>
    楚折梅道，“其實你可以不必聽我講這個故事，我雖然不喜歡陸元應(yīng)，但我不會再要求陸酒冷對陸元應(yīng)出手。像你這么有趣的人，若就這么死了倒無趣了。我楚折梅只喜歡折騰梅花，煮鶴焚琴的事卻不大喜歡做?！?/br>
    蘇慕華笑笑道，“楚宮主既然提起這個故事，只怕與在下也并非全不相干。”

    楚折梅道，“我想殺陸元應(yīng)并非是因為我與他有什么私仇，而是因為畫刀。”

    蘇慕華知道他開始說舊事，安靜聽他說下去。

    “我是前朝年間就在太醫(yī)院供職，當(dāng)時畫刀才十六七歲，武功也未大成，還只是一名尋常的宣旨太監(jiān)。在一班太監(jiān)中，他算是干凈的，沒有那種市儈的奴性，清朗的眉眼間總帶著幾分疏離的傲氣。我那時候年少輕狂，恃才傲物，在內(nèi)廷的一班俗人中也就看他還有幾分順眼。我還記得那年冬天特別冷，宮中生病的嬪妃也特別多，每回出診畫刀送我回太醫(yī)院，我都會暖上一壺藥酒與他共飲，有時梅郎他下了朝也會過來喝上一杯，我們?nèi)吮闼闶墙簧狭伺笥选Ｄ菚r候我知道畫刀在練楞嚴(yán)經(jīng)，畫刀說這是他娘留給他的武功?！?/br>
    蘇慕華頷首道，“我曾與陸酒冷進(jìn)入一個千紅窟的所在，里面留有一幅千紅夫人的畫像，頗有幾分相似畫刀。那地方還有一處刻著楞嚴(yán)經(jīng)的密室，還有...幾封女子的書信。”

    楚折梅道，“畫刀的娘確實就是千紅夫人，畫刀六歲那年，他娘帶著他從千紅窟出來，想去找那負(fù)心之人，結(jié)果路上遇上了仇家。千紅夫人為仇家所殺，而畫刀卻落入仇家手中，那些人雖不曾傷他性命，卻將他關(guān)押了三四年，日日打罵□□。在他十歲那年，將他賣入宮中，成了一名太監(jiān)。”

    蘇慕華略一思索，“那從千紅夫人手中得到楞嚴(yán)經(jīng)的負(fù)心人便是陸家？我聽陸酒冷說過，尋歡山莊中也有一處千紅窟，如此說來，這位也并非全然絕情之人，莫非別有隱情？”

    楚折梅目中帶上嘲諷之色，“你可知道當(dāng)日千紅夫人的行蹤就是...這位并不全然絕情的陸家先人泄露出去？”

    蘇慕華訝道，“這又是為何？”

    楚折梅冷笑道，“說來可笑，他當(dāng)時害怕千紅夫人找他算賬，簡直怕得要死，待到千紅夫人死后，又來傷心...如此不全然絕情，還不如一開始便無情?！?/br>
    “那人知道千紅夫人有他的一子么？”天底下做父親的縱然可以不顧念夫妻情分，但怎能忍心將親子推進(jìn)火坑的？蘇慕華不是不知道那些人間丑惡的事，但他總愿意相信再狠毒的人心中也總有片刻的柔軟。

    “他知不知道我可不知道，不過從后來的事來看，陸元應(yīng)是知道的。”

    “他們？”

    “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br>
    蘇慕華默然片刻又道，“你是因為陸家先人的事，而想讓陸酒冷殺陸元應(yīng)？”

    楚折梅笑道，“蘇樓主，冤有頭債有主。這陸元應(yīng)么，可不是無辜之人。畫刀二十歲那年，楞嚴(yán)經(jīng)小成。他在宮禁中的地位也不同以往，皇帝重視他，有時會派一些任務(wù)與他，畫刀也不再常日待在禁宮中。一次畫刀出任務(wù)回來，我們?nèi)俗谝黄鸷染?，他說起此次結(jié)交了一位江湖朋友。畫刀性格孤傲，平日也沒有什么朋友，看得出他對這位朋友很用心。而他這位朋友就是陸元應(yīng)。”

    蘇慕華道，“莫非這陸元應(yīng)是故意接近...畫刀？”

    楚折梅搖頭道，“陸元應(yīng)并未對畫刀隱瞞身份，他一直是以真名相告。畫刀當(dāng)時也并不知道陸家出賣千紅夫人的事，對自己這位親人還頗有幾分親近之心。后來畫刀自宮禁中失蹤了三個月，他為大內(nèi)的高手，知道太多隱秘，皇帝又怎肯放過他，派出了數(shù)路人馬追殺他。我聽說這三個月內(nèi)他們二人入秦淮，下九川，一直都在一處。也多虧了與畫刀一同長大的成帝，哦，當(dāng)時還是成王，暗中援手，才得以走脫。三個月后，密探們終于追上了畫刀。那時候他遍體是傷，孤身一人躺在荒廟里。也正因為他那時全無出手之力，他們只將他擒了，沒有再傷他。成王暗中買通人，讓畫刀暴斃于途中，卻將人偷偷藏入佛寺，也是從那時候起畫刀只做出家人打扮。我以家中有事告了假，離京去為他診治，一個月的時間總算從閻王手中搶回他一條命。對于那三月的事，畫刀閉口不提。我依稀知道一些，楞嚴(yán)經(jīng)是一部殘缺的武學(xué)，陸元應(yīng)故意接近他，為的是讓畫刀心甘情愿為他犧牲。不知道出了什么變故，最終傳功并未成功?！?/br>
    他看著蘇慕華繼續(xù)道，“我想陸元應(yīng)死，是因為他罔顧人倫，騙人真情，傷了我的朋友?！?/br>
    蘇慕華一嘆，“你若要報仇卻找錯了人，陸酒冷雖然姓陸，但他只是陸元應(yīng)的義子，陸元應(yīng)并無妻妾子嗣。”

    楚折梅冷冷地道，“那又如何？他總是姓陸?！?/br>
    蘇慕華不覺失笑，這人還說什么冤有頭債有主。他略一沉吟，又問，“那我所學(xué)的楞嚴(yán)經(jīng)又是從何而來？”

    “蘇樓主自然知道蘇家和陸家是世仇，其實這部楞嚴(yán)經(jīng)原來是蘇家之物。而千紅夫人本名蘇千紅，是蘇家的大小姐，你父親的長姐。她與情郎一起逃到蘇家先祖手札中記載的藏寶之地，那藏寶之地并無名字，尋歡山莊的千紅窟只是陸家那人為討她歡心，取了這名。若我無料錯，蘇千紅也并未將全部的楞嚴(yán)經(jīng)給陸家，陸家那人練的是速成之法，卻極容易墜入魔道。而畫刀傷好后，找上了你父親蘇老樓主，將楞嚴(yán)經(jīng)還給了蘇家，你修習(xí)的是菩提卷，雖然筑基緩慢，但是沛然正道。你中了沉醉黃泉，并未如梅郎一般連數(shù)日都熬不過，便是這個緣故。”

    蘇慕華嘆道，“不想蘇陸兩家竟有數(shù)代糾纏...那日畫刀擒了我與陸酒冷關(guān)入地底，還對我們...是想看看陸家是否又會負(fù)了蘇家？”

    “并不全然，我了解我的這位朋友，他看似無情，卻偏偏心軟得很...他是想給自己一個放過陸家的理由。”楚折梅道，“陸家小子對你有心，他這人雖然是個浪子，但強人所難的事是做不出的。你這人偏偏又是冷情冷心，心高氣傲得很。若非如此，待你們慢慢發(fā)現(xiàn)心意，只怕直到你毒發(fā)身亡，陸家小子也是看得到，吃不到?！?/br>
    蘇慕華輕輕咳嗽了一聲，縱然他與陸酒冷之間的感情并無什么見不得人，但與人這般談?wù)摰惯€是有點不慣。

    楚折梅半晌未聞他言語，抬頭見他輕叩杯沿，徑自出神。笑道，“蘇樓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楞嚴(yán)經(jīng)究竟是部怎樣的武學(xué)？”蘇慕華悠然一嘆道，“這般害人的武學(xué)本就不該流傳于世?！?/br>
    楚折梅朗笑道，“世間佛堂中的楞嚴(yán)經(jīng)上有一句話，一切世間諸所有物，皆即菩提妙明元心。既然善惡在人心，刀劍武學(xué)都不過頑鐵草紙，又怎能負(fù)擔(dān)得起罪惡二字？”

    作者有話要說：

    ☆、尾聲

    尾聲

    天色未明

    窗欞上就為人輕輕叩擊了一下，一束蒼翠的枝葉猶帶著草葉的香味，丟到斜靠在榻上的公子懷中。

    片刻，青衣的人影便利落地從窗口跳了進(jìn)來，雖然這人頭上還沾著露水，神情看上去還有幾分疲憊，但臉上的笑容卻很溫暖。

    看著這人，蘇慕華就笑了。

    陸酒冷注視著他，“臉色怎么這么蒼白，那個庸醫(yī)將你的毒都解了？”

    “楚宮主聽到你這話一定會很傷心，他好歹是天下第一的神醫(yī)，哪有解不了的毒?！?/br>
    陸酒冷坐在床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如何解的？”

    “用金針將毒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