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淼尋思片刻，答道：“拖?！?/br>
    游淼毋庸置疑，肯定是站在趙超這一邊的，當(dāng)初孫輿朝他隱晦提及此事時，游淼便已心中有數(shù)。可預(yù)見未來最壞的情況就是朝臣分為兩派，一派擁趙超，另一派則要求接回北方的太子與太上皇。但如今這一連串消息來得實在太快，孫輿病重，甚至未曾表態(tài)便已臥榻不起。聶丹帶著韃靼人的求和信與威脅歸來，所有事件都必須在這倉促的一夜間站明立場。

    “這必定是賀沫帖兒的計謀。”游淼說：“讓咱們自亂陣腳。他要速戰(zhàn)速決，咱們就不能中了他們的意。”

    趙超冷冷問：“要拖？拖到什么時候？總得有個解決的時間?！?/br>
    游淼嘆了口氣。

    205、卷四 減字木蘭花

    書房內(nèi)靜謐，游淼已經(jīng)不再藏著話，把所有的包袱都朝趙超抖開了。這種時候，再把話掖著，只會徒惹不必要的猜疑，游淼知道趙超在想什么。便直截了當(dāng)?shù)貫樗治觥?/br>
    “聽聶大哥的，接回你哥和父皇。”游淼說：“但是在接之前，去的人給你哥哥一份密旨，請他寫一份詔書，禪位給你。”

    “他不會。”趙超說。

    游淼道：“他會，他只是想活下來，回到南方，我很清楚。”

    趙超終于真正地放松下來，看著游淼，目中帶著感激之色，點頭道：“回來之后怎么辦？”

    游淼道：“封交州王。這樣也不會愧對于他。”

    趙超：“但聶大哥不會愿意，他們想讓他回來，坐上這把椅子?！?/br>
    “暫且削掉他的兵權(quán)，等一切落定后再重新啟用他。”游淼又道：“我和李治鋒去找韃靼人談，我會親自與你哥哥談，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答應(yīng)你這事，你也得答應(yīng)我一事?！?/br>
    趙超眼神緩和了些，看著游淼。

    游淼又道：“你不可惡待你哥哥。你想的這些，我其實都想過，你知道，我家里曾經(jīng)也是這般，當(dāng)年他無論如何待你，始終是你兄長。”

    趙超一震。游淼說：“聶大哥的事好辦，反正今年開春到入秋，已經(jīng)不適合再開戰(zhàn)了。讓士兵全部回來屯田，養(yǎng)活自己才是第一要務(wù)。于公于私，聶大哥都不應(yīng)該再朝北方開戰(zhàn)?！?/br>
    趙超道：“暫且就這么說。但你得讓聶大哥別再給我添事。”

    游淼松了口氣，這樣一來，終于找到了兩全的辦法，趙超繼續(xù)當(dāng)皇帝，又保住了聶丹的性命。避免了接下來的正面沖突，還解決了趙超的心病。他絲毫不懷疑，趙超只要不履行承諾，聶丹就會繼續(xù)上書。一次兩次三次，直到君臣徹底翻臉，將聶丹收進(jìn)天牢。

    現(xiàn)在只求聶丹不要再多說了，否則就極有可能造成兵變。士兵們都該卸甲歸來了，也必須回家了。否則今年連糧食都吃不上。而趙超下的命令，只要以封賞為名，讓聶丹統(tǒng)帥揚州軍，進(jìn)行軍隊屯田，留在茂城中，剩余前線之事，交給李治鋒便行。

    “你設(shè)計和談的事吧?！庇雾涤终f：“我去找聶大哥談?wù)?。?/br>
    趙超點頭。

    游淼躬身告退，出御書房時，長長地松了口氣。

    當(dāng)天傍晚，屋檐上雪化了，朝下滴著水，黃昏時游淼回到政事堂，卻見聶丹在院子里，與唐博說著話。

    游淼：“聶將軍。”

    聶丹略一點頭，說：“我也是剛來。”

    唐博說：“先生午覺睡過了，正想帶聶將軍進(jìn)去?！?/br>
    游淼道：“我來罷。唐大人回家去就是?！?/br>
    唐博知道聶丹與游淼有話要說，便識趣走了，游淼一句話沒吭，帶著聶丹進(jìn)了后院。

    昏暗房中，孫輿的榻上有一股尿味，游淼到榻畔低聲說：“先生?！?/br>
    孫輿出了口氣，虛弱地睜開眼睛。自從中風(fēng)那天起，游淼什么辦法都用過了，針石，藥材，推拿等術(shù)，孫輿身體仍不見好轉(zhuǎn)，只能眼珠子略微動一動，連抬手指都困難，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聶將軍來看你了?！庇雾禍惖綄O輿耳畔道。

    孫輿連眼皮都不抬，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聶丹上前躬身，低聲道：“參知大人?！?/br>
    聶丹雖已官至武將之巔，身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但天啟的武官職銜比文官要低得多，只有從三品。孫輿則是一品大員，聶丹以下屬禮見過孫輿后，又上前握著孫輿的手。

    “未知您會在此時病倒。”聶丹說：“我們北征的道路，只剩下最后兩步了?！?/br>
    游淼在一旁靜靜聽著，幾次想離開，聶丹卻又未曾發(fā)話，也不便就走。未幾，只聽聶丹又道：“正如您所料，事情并不簡單，三殿下之意，顯是不愿歸還帝位?！?/br>
    游淼一驚，據(jù)此推測出，當(dāng)年趙超回歸江南，得到聶丹與孫輿一文一武的大力支持，登基為帝，必然是曾經(jīng)許過什么承諾。聶丹最后道：“我會據(jù)理力爭，盡臣子本份，參知大人，須得保重身體，來日朝堂上，還有倚仗您的地方。國家，百姓，都少不了您?！?/br>
    游淼知道聶丹這話，一半是說與孫輿聽，一半其實也是說給自己聽。時至此刻，他無法去給聶丹解釋什么，也不可能當(dāng)著孫輿的面多說。

    “什么時候開始的？”聶丹終于朝游淼問道。

    “年初一?！庇雾嫡f。

    聶丹詢問了病情，游淼神色黯然，答道：“大夫說，過段時日會漸漸好起來的?！?/br>
    聶丹點頭，又輕輕拍了拍孫輿的手背，囑咐道：“參知大人好好養(yǎng)病。”便退出房外。游淼關(guān)上門出來，聶丹又道：“說實話，四弟。”

    游淼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所有人包括游淼自己，都覺得孫輿已是風(fēng)中殘燭，中風(fēng)后既然無法開口，只怕要養(yǎng)好，已是不可能的事，何況孫輿已屆古稀之年——尋常家的老人，能活到六七十的已是高壽。孫輿日日為國cao勞，食不下咽，夜不成眠。這幾年里繁復(fù)的政事已徹底掏空了他。

    “若不再過問朝政?！庇雾档溃骸皩⑺偷浇ㄉ角f去休養(yǎng)，興許能慢慢地好起來。如果要讓他再為天啟賣命……我看……太難了?！?/br>
    聶丹嘆了口氣，索性就在院子里坐下，若有所思。

    “以后政事堂就靠你了?！甭櫟ぞ従彽溃骸敖酉聛?，你打算怎么辦？”

    “協(xié)助陛下，善待百姓，安撫人心?！庇雾狄苍诼櫟γ孀聛恚y得二人會在這么一個夜晚碰面，游淼決定與他好好談?wù)?。上一次見面還是在前年的夏末，這些時間里，游淼有太多的話要與聶丹細(xì)說。

    聶丹說：“這次北伐，別的人不清楚，大哥卻是明白的，朝中若無你撐著，征北不可能成事，也不會等到現(xiàn)在。大哥先前也拿不定主意，是否提前班師回朝，二弟說了，有你在朝中，我們出征的，就不用怕。你相信我們，我們自然也該相信你?！?/br>
    206、卷四 減字木蘭花

    游淼笑笑點頭，說：“是陛下心意已決?，F(xiàn)在前線情況怎么樣了？”

    聶丹搖搖頭，無奈道：“前線情況太復(fù)雜，牽一發(fā)則動全身，本該讓二弟回來，平白耽誤你們這些時間的相聚，大哥問心有愧?！?/br>
    游淼忙安慰道：“應(yīng)該的，以大局為重，不如我過完正月十五，上前線去看看他……”

    聶丹神色凝重：“不可，現(xiàn)在朝中就靠你撐著了，你萬萬不可離開。孫先生病重，除了你，大哥實在不知道要找誰……也幸虧當(dāng)初你頂住了這么多事，堅守在政事堂中?！?/br>
    游淼心情沉重，聶丹所言，他幾乎半句也沒聽進(jìn)去。心里翻來覆去，都是想著要如何勸他放棄迎回二帝的念頭。當(dāng)初沈園結(jié)義，唯獨聶丹這人，游淼是最吃不透的。一來從前聚少離多，二來聶丹說話耿直，也不好榮華?，F(xiàn)在仔細(xì)想想，游淼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他一無所知，想必聶丹對他，也是如此。

    他們平時就沒有什么稱兄道弟的交情，也從未有過長時間的相處，對聶丹的了解，游淼甚至覺得不及李延。然而偏偏就是這樣，聶丹竟能從游淼的幾次選擇中，判斷出這是個足夠生死相托的人，愿意與他，與李治鋒結(jié)拜為異姓兄弟。

    一無所知的兩個人，能不能拜把子？

    只有兩種情況可以，游淼心里一清二楚，一是利益所趨。二是冥冥之中，他們的抱負(fù)，理想與立場，都將獲得對方的理解。他與聶丹或許就是這樣，彼此都不是一類人，生活，階層都天差地別，但卻有同樣的抱負(fù)。

    或許這就是傳言中的惺惺相惜。

    “大哥。”游淼思來想去，開口道：“不如你先回去休息，陛下今天也是急躁了……”

    “不能休息?！甭櫟久嫉溃骸拔疫@次回來，就為了此事?！?/br>
    游淼說：“可是大哥，你不知道，整個江南為了這場大戰(zhàn)，已經(jīng)被徹底掏空了，你只能放士兵歸來屯田?！?/br>
    聶丹道：“我知道，我心里都清楚，可接下來這一仗，是不用打的。我們與韃靼雙方都需要休養(yǎng)生息。大哥要你辦一件事，一定要盡早，最好能在開春前結(jié)束?！?/br>
    游淼心中一動，問：“什么？”

    聶丹說：“你雖已主管政事堂，但份量仍然不夠，由我出面牽頭，你來召集群臣。讓六部、翰林院、政事堂聯(lián)名上書……”

    游淼心中驀然一驚。

    “……與韃靼和談，迎回流落在北方的二帝，讓陛下退位，讓昔年的太子歸來繼位?！甭櫟ぷ匀舻溃骸绊^靼人必須放，否則咱們就打進(jìn)中原。賀沫帖兒遭此新敗，在韃靼諸部落中的威望已跌至被族人恥笑的地步，匈奴人即將扶持寶音王后一系攝政。為了格根王子能順利當(dāng)上可汗，賀沫帖兒必然只能放回太上皇與陛下?！?/br>
    游淼：“……”

    聶丹又道：“你必須早日……”

    游淼：“不，我辦不到?！?/br>
    聶丹臉色一變。

    游淼說：“聶大哥，迎回二帝可以，‘廢立’一道，自古就不是臣子該做的，他愿意退位，取決于他，臣子無權(quán)廢帝?！?/br>
    聶丹臉色鐵青，說：“此刻再不說定，你要等到什么時候？！”

    游淼道：“這奏折一上，你讓陛下如何處之？”

    聶丹冷冷道：“真正的帝君歸來，他自然該歸還帝位，否則如何處之？”

    游淼針鋒相對道：“你覺得新帝會留著他？”

    聶丹道：“有我，有你，何嘗保不住他？！”

    游淼道：“聶大哥，你不是文人，也不是朝臣，你不懂這些算計！我能說服趙超保住太子的性命，封他個王當(dāng)。你有把握能說服太子？！”

    聶丹傾身道：“我退一萬步問你，你的先生沒有教過你，君要臣死，臣自該如何？！三殿下身份本就是臣……”

    游淼冷冷道：“可先生也教過我，民為貴，社稷為次，君為輕！”

    “君為輕？！”聶丹聲音沉重而充滿了威脅感，訓(xùn)斥道：“你道成千上萬的將士奮不顧身，在前線為國捐軀，是為的什么？！單單為了一個三殿下？！你以為單靠他一個，就能讓將士們連自己性命都不要，北伐復(fù)仇？！”

    游淼道：“可你有沒有想過，他為天啟已cao持得心力盡瘁！需要一個皇帝的時候就拱他上位，太子歸來就廢了他！你知道江南士人已對他充滿仇恨！原因是什么？！是變法！變法為的又是什么？就是為了收復(fù)中原！他不可能讓出帝位，他做了這么多，這些是他理應(yīng)得的！否則對他太不公平！”

    聶丹幾乎是咆哮道：“你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這個國家說這種話？！不公平？！朝廷待將士，又何嘗公平過？！你讓這么多揚州軍的士兵浴血拼命，戰(zhàn)死在前線，現(xiàn)在又去告訴我的這些兵，他們拼死付出的，不過是個笑話！”

    游淼喘著氣。

    聶丹冷笑道：“是，大哥知道，你心里覺得大哥愚忠，不過是個皇帝，換誰當(dāng)不是皇帝？何必非要讓北方的那位來當(dāng)？你又是否想過，你先生，江南的士族，甚至昔年京畿城破，慷慨赴死的太學(xué)生，翰林院大學(xué)士，被抓到北方壯烈就死的朝臣們，他們?yōu)榈氖鞘裁?？！?/br>
    “你覺得你的先生也愚忠，是不是？”聶丹起身，氣得渾身發(fā)抖：“大哥今日就告訴你，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正是有此忠心，方有千萬男兒前赴后繼，與韃靼人一戰(zhàn)，不管北方的那位是曠世賢君，還是昏庸之輩，只要名義在他身上，就不可不立！名不正者言不順，言不順者事不成，人總需有堅持，王道是一桿旗，有這桿旗的人，未必能成事，但沒有了這桿旗，便必定無法成事！沒有原則，你會發(fā)現(xiàn)，三殿下連這桿皇旗都立不起來，沒有人會為他賣命。更別說舍身成仁，殺身取義！”

    游淼被聶丹吼得渾身發(fā)抖，無言以對，素來朝中滔滔不絕的他，竟是怕了聶丹，不因聶丹聲威與地位，更多的是他句句在理，一語道破自己所想。

    “但我不覺得太子……”游淼顫聲道。

    207、卷四 減字木蘭花

    聶丹的雙眼仿佛看透了游淼內(nèi)心，冷冷道：“你不過是倚仗三殿下，生怕朝廷換了人，你的官當(dāng)不下去，不得重用罷了?！?/br>
    “……我沒有這么想?。∥矣X得他不會是個好皇帝！”游淼怒道。

    “何出此言？”聶丹冷冷道：“你以為太上皇是睜眼瞎？當(dāng)初為何不選三殿下為繼承人？太子心懷有‘仁’，足可當(dāng)個治世之君。而三殿下呢？！天、地、君、親、師！連父兄都不要的人，你覺得能善待百姓，善待群臣？！我知道他有野心……”

    游淼反駁道：“你知道他有野心，還將朝廷托付給他？！”

    聶丹咆哮道：“但在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前，野心與大義，孰輕孰重！是我看錯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