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現(xiàn)在安定了，可比過去戰(zhàn)亂好多了?！?/br>
    “你說得對。我懷念過去，到底是因為以前年輕，現(xiàn)在老了，不中用了，那幫人就隨意攆我?！?/br>
    “您不是喜歡爭權(quán)奪利的人，當閑差還可以休養(yǎng)身體?！?/br>
    舅舅活動起有舊傷的右胳膊，每逢陰雨天氣，他的舊傷便會酸痛難忍。我們心底其實都清楚，臺灣的潮濕氣候并不利于他的傷病康復，但又有什么辦法呢。

    來到這座小小海島的所有人，已經(jīng)無路可退、無家可歸。

    我們其實心知肚明，即使輝煌如舅舅、父親，亦不可與過去同日而語。他們不僅被時代沉重地拋下，即使過去信賴的上級，也將他們棄若敝屣。好的戰(zhàn)將，未必是好的手下。舅舅少年得志，意氣風發(fā)，曾經(jīng)有多么耀眼的過去。卻在人到中年時信仰崩塌，離開他為之奮斗半生的故鄉(xiāng)，逃亡小島。淪落到今天，被束縛在小小的文職上。不要說他難過，連我一個晚輩看了都倍嘗心酸。舅舅的一生坎坷起伏，望著他花白的頭發(fā)，我不由地問：“這些年這么辛苦，您是怎么撐著走過來？”

    “鈞安我心里不苦，真的。煩心是有，但我心里不苦?！本司顺槌瞿菑堈掌檬种覆潦弥?，說：“你應(yīng)該聽說過，你還有一個大舅，不到十歲就夭折了。家里人從小都是圍著他轉(zhuǎn)，他出了事呢，我更受冷落。你外公外婆走得早，我照顧著你媽年紀小，還要出去忙，沒時間戀愛。一來二去地，孤獨慣了，覺得可能這輩子我活該沒人愛。那個時候我心里才苦呢，后來不一樣了，在葛山上，我慢慢知道掛念、喜歡、愛一個人是什么感覺。筆架山死里逃生回來，從那時候，我心里最苦的事都過去了，再沒有別的?！?/br>
    半夜雨聲漸息，我追憶著兒時葛山上的往事，夾雜舅舅晚間的回答，沉沉地睡去。一早起床趕班車回高雄，早飯吃完舅舅仍未起床，舅媽忙活著給我捎帶東西，佳佳現(xiàn)在是愛美的年紀，大半個小時都在在盥洗室梳妝。

    “你舅舅昨天夜里老毛病犯了，吃了止疼片，三點鐘才睡著，今天怕是不能送你到車站?！?/br>
    “沒事，我自己去能行。記得以前有上門理療的醫(yī)生，舅媽叫他們來看看?！?/br>
    “你不知道，他們多少年前就不派醫(yī)生來了，現(xiàn)在都是我陪著你舅舅去醫(yī)院做康復。要是以前在內(nèi)地，別說送你到汽車站，就是送到高雄，也是一句話的事?！?/br>
    聞言，我跟著嘆了一口氣，舅媽回神道：“瞧我，和你說這些做什么，不提他們。你看行李袋右邊我放了一罐辣椒醬和一小壇泡菜，我自己做的。你回去讓你媽放在陰涼地，不用放冰箱，隨吃隨拿，舅媽看你喜歡吃辣，特意準備的?！?/br>
    “謝謝舅媽?！?/br>
    佳佳左摸摸她的麻花辮，右看看她的藍發(fā)卡，磨蹭半天，終于在舅媽的催促下送我出門。真搞不懂這么大的女孩子，打扮得不是和昨天一樣嗎？

    打開房子前的鐵藝花門時，我向東一瞥，瞧見一棵一人高的枇杷樹。臺風走后，滿園狼藉，枇杷樹難獨善其身。明黃的果實落了一地，最高枝光禿禿的，被風吹得只剩樹干。

    “那是枇杷樹？”我指著東邊的樹問。

    “是啊。該不會我們堂堂的博士生，連枇杷樹都不認得？”

    我當然認得，葛山的公館前，也有一棵枇杷樹，比這一棵高多了，每年都會結(jié)甜滋滋的枇杷。

    我朝那棵樹走去“這是舅舅種的？”

    “我爸一來臺灣就種上了，我和我媽都勸過他，臺灣太熱，不適合種枇杷。他偏不聽，你也看到了，這棵樹長勢不好，每年掛的果子被臺風吹得七七八八，剩下的沒有幾顆能吃?！?/br>
    我蹲在枇杷樹下，從地上撿起一顆摔爛的枇杷，掏出口袋里的白手帕仔細包好。身后的佳佳趕忙攔住我“你要吃水果？家里有新鮮的鳳梨芒果，我去拿給你。這枇杷都爛了，不能吃。”

    “不用，我不吃它，就留個念想?！?/br>
    “真奇怪，你和爸爸一樣奇怪。他種枇杷樹，但是從來不吃枇杷，還天天侍弄它?！?/br>
    回程的車上，我打開手帕端詳，突然好奇，不知道葛山上的枇杷樹是否還在。如果……如果有緣重回大陸，我一定要再上葛山去看看，看看那棵枇杷樹，嘗一嘗它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