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一人開了頭,便有人跟著附和。 “晏峰主,這是唇亡齒寒的關系??!” “晏峰主,林霧長老若殞身于此,便是再無來日、不得安寧!” “蒼生何辜,天下何辜!” 晏無書閉上了眼,從表情上看不出他是否動容,但氣息更烈了些。 所有人再次噤聲。 “若我是鳳凰,元丹肯定當場挖給你們,很可惜我不是。”晏無書緩慢抬起眼,掃視一圈殿上諸人,輕拂衣袖說道,“元丹是蕭滿的元丹,作決定的不該是我?!?/br> 隨著話語,他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出殿外。 此言何意,不必細說;此舉何意,眾人皆知。 白華峰峰主紀無忌面露不忍:“晏峰主,你身為殿下道侶,此事由你去說,未免太過殘忍了。” “師侄,你親自去說,太令人寒心?!鄙蛞馊缭捳Z中藏著嘆息,“于你自己而言,也太……殘忍了?!?/br> 晏無書掩在寬大袖袍下的手逐漸收緊成拳,又逐漸松開、垂落。 說得很對,其實他,也不知如何向蕭滿開口。 難道要說,啊,寶寶,現(xiàn)階段我們是取得了勝利,但邪魔沒有除盡,將來必定反撲,而我方要員重傷,這天底下,只有你的元丹能救?為了天下太平、蒼生安定,你將元丹讓出來,好嗎? 說不出口。 這天下蒼生,要以蕭滿舍棄自身前途來救。 終究,是他無能。 卻不能不去,到底關乎蒼生性命。 “不如我等前去,將此事干系說個清楚。”有幾人走上前,自告奮勇道,“這樣一來,殿下若是記恨,也不會向著晏峰主您。” “若他不愿讓丹?”晏無書一一看過幾人的眼睛。 清云峰峰主沖晏無書執(zhí)禮道:“自然不能強求,這天地之大,總能尋得替代鳳凰元丹之物。” 晏無書垂下眼,在此間默然矗立許久,向前一甩袖,道:“去吧。” 一道靈力隨之甩出,在幾人身上落下印記,供他們穿過雪意峰上禁制陣法。 雪意峰。 一只頭頂長了簇花毛的鳥被雪打濕羽毛,被困在雪地里,使勁掙扎扭動著,撲棱翅膀,卻無法飛起。 鳥焦急萬分,來回跳動,嘰嘰喳喳呼喚同伴,但雪天太冷,許久沒有回應。 素白衣角自此間掠過,蕭滿道了句“怎么這般不小心”,伸手捧起這只鳥兒,施術替它除掉翅膀上的雪水,再幫它將羽毛梳理整齊,放飛回空中。 他打算看著鳥回到窩巢再離去,但——但這只傻鳥竟然一直繞著幾棵樹打轉,似乎是尋不到回去的路。 蕭滿看了它多久,它便亂飛了多久。蕭滿無奈,伸出手來:“不若跟我回家?” 傻鳥立刻啾了一聲,落進蕭滿手心,踩著他的掌走了兩步,甚是歡愉。 逗得蕭滿一笑。 蕭滿把鳥帶回棲隱處,撒了把靈米到地上,看它蹦來跳去,逐一吃掉。 他方才外出是因為無聊。 聽說道魔之戰(zhàn)暫休,晏無書等人已撤回孤山,但他看完兩本書,都未等到那人回來。晏無書喜歡報喜不報憂,也不知他是否受了傷,傷得重不重。 甚是擔憂。 蕭滿嘆了聲氣,想到擔憂無用,干脆開始數(shù)這傻鳥一餐能吃掉多少顆米。 一顆、兩顆、三顆……數(shù)到第三十四顆時,蕭滿察覺到有人入了雪意峰,不是晏無書,是幾個他沒見過的人。 禁制沒有攔截。 等等,禁制怎會沒有攔截?蕭滿往周遭一探,禁制還在,并未遭到破壞。如此一來,大抵是晏無書放進來的。 按理說晏無書放人進來,他應當放心才對,但不知為何,涌上心頭的是一股不詳之感。 蕭滿向來不會無視直覺,立刻抓出一把弓,站起身來,開始防備。 而這伙人,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棲隱處。 “你們來做什么?”蕭滿走出屋室、來到廊下,警惕問道。 其中一人拱了拱手:“林霧長老在誅魔之戰(zhàn)中重傷,唯有殿下的元丹能治,我等前來,是為了向殿下討要元丹?!?/br> 他言語之間帶著笑,但流轉在周身的氣息極不善。 蕭滿聽見林霧二字,蹙了下眉頭:“他受傷,關我什么事?” “殿下的意思,是不愿獻丹了?”那人又道。 “另請高明吧?!笔挐M語氣帶上逐客之意,孰料對方互相換過眼神,手中長劍往前一遞,劍光炸起! 蕭滿急忙躲開??蓪Ψ饺硕啵暱瘫銓⑺鼑?。 “殿下不愿的話,可不怪我等不客氣了?!睂γ嬷死淅湟恍Γ^而低喝:“陣起!” 明光峰。 道殿外榕樹堆雪,樹下石桌,晏無書盯著酒杯里的倒影,甚是艱難地開口:“他……蕭滿深明大義,慈悲天下,若與他講明緣由,定會同意讓丹?!?/br> “是我……對不起他。” 晏無書嗓音帶啞,又輕,風過就能吹散,端著手里的酒,遲遲無法飲下。 沈意如坐在他對面,一時無言。 隔了片刻,晏無書又道:“待此役了,我會帶他離開孤山,尋找繼續(xù)修行的方法?!?/br> 這是在做日后的安排,雪意峰也會像停云峰那般,主人終年不歸。 “若是找不到呢?”縱使不忍,沈意如仍是道出另一種可能,“失去元丹,他時日有限?!?/br> “那就分一半我的壽元給他?!标虩o書答得沒有半點猶豫。 “可……”沈意如啟唇,但半晌說不出什么,只是搖了搖頭,把晏無書手里的酒杯拿走,換成一碗藥:“你身上也有不少的傷,先把藥喝了?!?/br> 這藥端到道殿已有一段時間,都涼了。 一片雪花落入碗中。 晏無書把藥往唇邊送,他慣來不愛喝這種湯藥,此時卻無所謂了,但就在即將喝下時分,動作倏然頓住,緊接著摔碗起身,大步往外。 ——雪意峰上生出了變故。 他面上所有表情都消失,沉沉如水,滿身殺意。 沈意如也察覺到異狀,緊隨其后。但她沒有晏無書快,晏無書是太清圣境,一步便回到雪意峰。 定眼一看,肅冬凜雪融盡,山風被烈火吞沒,天空一片赤紅。披滿華美羽毛的鳳凰從火中飛出,羽翼抖開,遮天蔽日。 這并非鳳凰翱翔于天際,晏無書清晰地感覺到,蕭滿是痛苦的,雖未有過半聲鳴嘯,但他——他在哭。 以蕭滿此刻修為,釋放不出如此熾烈的真火,只有一個可能:蕭滿動用了秘術,以自身神魂為燃料,點燃這一場盛大的火。 晏無書立刻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再向前一步,不曾料到被一道劍陣阻攔在外面。 孤山劍陣。 上去雪意峰的那幾個人中,有人拿到了孤山劍陣的啟動鑰匙。 他的心猛然一沉,反手抓出天地潮來,極力一揮。 劍氣和著漫天飛雪一道砸落。 可孤山劍陣是什么陣?以明光峰頂上的鎮(zhèn)派神劍筑起的護山大陣,是孤山最強有力的庇護,也是最致命的殺招,哪是一人一劍能砍破? 晏無書又落下一劍,使出了十成的力,而孤山劍陣也只是稍微晃蕩了一瞬。 幸而沈意如趕到,以掌門令牌號令山上神劍,停止劍陣在雪意峰上的行動。 但晚了一步。 雪意峰上一切都成灰燼,鳳凰從天空墜落。 竟似一顆流星,華美無雙的羽翼和身軀化作點點光芒,于虛空之中拉出明麗的光弧,光屑起落旋轉,隨后散盡。 落在晏無書手里的,唯有一根鳳凰羽毛。 蕭滿燒了自己,此身消散天地,似一道風,拂過之后,再不會回來。 晏無書握著這一根鳳凰羽毛,長長久久地佇立在這荒蕪之地。 百余年前,他將蕭滿帶回雪意峰,可百余年后,這里成了蕭滿的葬身地。 再尋不得,再見不到。 尸骨無存。 雪越落越大,似要埋葬這座荒山;風越吼越烈,是天地山河哀聲慟哭。 但這里,并不是蕭滿的終點。 長夜流過停云峰,道殿之內,藥香四溢,起于晏無書指尖的陣法,滿天星辰一般的光芒仍在流轉。 畫面在繼續(xù)。是蕭滿魂歸幽彌無邊的黑暗,爾后猝然睜開眼。 月在云霧后,山野一片迷蒙,蕭滿在廊上驚起,神情驚恐、面色蒼白。 “殿下,您怎么了?” 附近的容遠疾步來到蕭滿面前,模樣還是孩童,約莫十來歲,看著蕭滿,一臉擔憂:“是不是做噩夢了?可要容遠給您拿點清心丹?” 蕭滿沒有回答他,只是盯著他看了許久,繼而走到廊下庭中,匆匆看遍四周,沉思片刻,提步往外。 “殿下,您去哪?”容遠跟在蕭滿身后問,“是去峰主那嗎?算算時間,峰主的確要出關了?!?/br> “這次我們要準備什么?峰主這次是突破太玄上境,殿下您打算……” 容遠絮絮叨叨說了不少話,可走出棲隱處,聲音戛然止住——他猜錯了,蕭滿走的方向,是雪意峰外。 山林里偶爾才能聽見一聲蟲鳴,鳥都睡去,長夜寂靜。 蕭滿一路不停,待行至雪意峰界碑處,月破云出,皓光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