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待遇可比不上蕭滿，白鶴醒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這擾人清夢之人就是一撲棱。

    晏無書乃是太玄上境之人，小小飛行獸自是傷不了他，卻不代表不會被激怒。蕭滿害怕這鳥兒受傷，忙出手安撫。

    好在晏無書沒計(jì)較，等飛行獸安靜下來，坐到它后背上，伸指撥弄了下腦后的羽毛：“去雪意峰?！?/br>
    白鶴撲扇翅膀向東方飛去，蕭滿瞥了身側(cè)的晏無書一眼，淡聲道：“陵光君何必委屈自己？”

    “偶爾是該體會一下不用自己cao勞的快樂?！标虩o書把玩著他那把折扇，慢條斯理說道。

    飛行獸與飛行獸各不相同。

    鵬鳥背脊寬厚，可載二至三人，翅膀有力，速度相當(dāng)快。云龜體型最為龐大，龜殼上能坐滿二三十人，因其屬龜，速度最慢。白鶴各方面都比鵬鳥差了些，水平整體處于中上，約莫花費(fèi)半炷香的功夫，總算載著蕭滿和晏無書回到雪意峰。

    按照規(guī)定，飛行獸只在驛點(diǎn)與驛點(diǎn)之間往來，但蕭滿同它們親近，飛行獸們不遵守這個(gè)，慣來直接將他帶到要去的位置。

    蕭滿來孤山三年，少有的幾次外出，都是回雪意峰道殿。這次是晏無書指的目的地，蕭滿不曾開口，白鶴以為他同往常一樣，便在空中一盤旋，落到道殿外。

    見到那扇熟悉的門，蕭滿才察覺到哪里出了錯(cuò)，卻也不好怪什么。他拿出幾條小魚喂給白鶴，幫它們理順羽毛，等它們吃飽喝足依依不舍告了別，才轉(zhuǎn)身過去。

    晏無書倚著門看他。

    天上不知打哪飄來一朵云，月色比方才暗了一些，道殿里沒有點(diǎn)燈，晏無書側(cè)臉隱沒在昏幽之中，五官顯得極其深邃。

    “如果遇上什么事，該直接告訴我，不必跑那么遠(yuǎn)去找談問舟?！标虩o書低聲道，這里唯有他們二人，話自然是對蕭滿說的。

    蕭滿回望晏無書，心思千回百轉(zhuǎn)。晏無書看他看得認(rèn)真，狹長的眸微微下壓，眉峰蹙起，連帶那道劍痕都生了些褶皺。

    這一刻，蕭滿終于讀懂晏無書看他的眼神。

    ——其實(shí)晏無書待他一直沒變，是他擅自美化過濾了一些東西，讓那些態(tài)度和眼神增添上綺色。

    在晏無書眼中，蕭滿仍是十年前他從臭水街里撿出來的那個(gè)小孩。晏無書對他好，供他吃食給他衣穿，送他去大昭寺治病，不過是因?yàn)樗跣∮挚蓱z罷了。

    他們之間，從來不是對等的，拋去天道強(qiáng)行定下的身份，連朋友都不是。

    他們之間，是恩，是義，是大道路上，最不該結(jié)緣的那一種。

    蕭滿在原地站了許久，久到風(fēng)起風(fēng)又落，十五夜的月被重云盡數(shù)遮擋，漫山遍野再不見一縷光線。

    他把被風(fēng)撥亂的發(fā)撩到耳后，對晏無書道：“我想看看那個(gè)佛龕。”

    晏無書神色微變，表情莫名古怪。

    蕭滿知曉佛龕的存在不奇怪，白日里掌門飛劍來傳，他就在身邊。但蕭滿怎么對佛龕有興趣？

    雖說是佛門之物，可去歲有人弄回了一塊勞什子的佛祖遺物，他都不曾問過半分。說帶他去看，他更是直言修佛修的是心，并非這些身外之物。這會兒為何想看佛龕？

    難不成是談問舟慫恿的？

    晏無書若有所思，蕭滿卻不知他心中所想。先前在行云峰上，蕭滿觀談峰主畫上佛龕，腦中閃過些許念頭，卻是難以捕捉，便想若能看看真正的佛龕，念頭應(yīng)該會清晰一些。

    可觀晏無書神色，這人似乎不愿。

    蕭滿斂低眸光，道：“沈掌門已將佛龕交托于你，若有閃失，陵光君難辭其咎，是我冒昧，考慮不周?！?/br>
    話語里帶了些許難以察覺的嘆與失落。

    晏無書想到蕭滿在行云峰待了半天、和談問舟互稱朋友就氣，又聽見蕭滿不咸不淡稱呼他“陵光君”，一時(shí)之間沒忍住火氣：

    “你要一直與我這樣下去嗎？”

    “我想我的態(tài)度言行不曾失禮或出格?！?/br>
    蕭滿抬起眼，說得極認(rèn)真。

    俄頃，想起先前的某一幕，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得罪了晏無書，蹙了下眉，語氣帶上歉意：“方才在行云峰直呼陵光君姓名，實(shí)屬情急，請見諒?！?/br>
    晏無書怒意更甚，卻見蕭滿道完歉，頭也不回走了，當(dāng)真是半分不留情。

    晏無書氣得瞪眼，又無可奈何，一甩衣袖，沖著蕭滿背影道：“算了，過來看佛龕！”

    第13章 何人沏茶（下）

    蕭滿走進(jìn)這座他來過無數(shù)回的道殿。

    各處模樣與記憶中沒有不同，假山怪石籠罩夜色之中，庭院西側(cè)藤蘿低垂猶懸瀑布，竹編的搖椅躺在廊上，無人去坐，在風(fēng)里兀自搖晃，顯得有些落寞。

    晏無書彈指點(diǎn)燃道殿各處的燈盞，滿目的幽黑被驅(qū)散。竹椅在地面映出一道影子，隨著風(fēng)忽起忽落。蕭滿踏上石階，衣擺卷起掠開，越過門檻，走入前殿。

    “佛龕的來歷都知道了？”晏無書走蕭滿身后，目光落在他烏檀般的發(fā)上，輕聲問。

    蕭滿：“嗯?！?/br>
    晏無書：“如此說來，對鎮(zhèn)壓在里面的東西亦有所了解了？”

    蕭滿的回應(yīng)仍是淡淡一聲：“嗯?！?/br>
    小鳳凰還在鬧那個(gè)猜不透緣由的別扭。

    晏無書覺得無奈，拿折扇敲了敲鼻尖，放低語氣：“為何對它有興趣？”

    它先對我出的手。

    蕭滿垂下眼眸，在心里說道。

    他不可能如實(shí)告訴晏無書，也不能全然說假話，比起談問舟，晏無書總歸要了解他一些，遂挑了個(gè)說得過去的由頭：“那聲鳴響很刺耳。”

    晏無書蹙起眉，“刺耳”可不是什么好詞，覺得刺耳，定是生出了不適感。

    “你聽出了什么？”他問。

    “要看上一看才知?！笔挐M徑直走向位于東窗的羅漢榻，拂衣落座，左手一攏右手袖擺，抬眼望定晏無書，比了個(gè)“請”的動作。

    晏無書坐到蕭滿對面，取出佛龕。

    三件法器分別懸浮在佛龕三側(cè)，華光繚繞，靈力流轉(zhuǎn)，形成風(fēng)浪，吹得蕭滿落在肩上的一綹發(fā)飄起。

    佛龕的模樣與談問舟回行云峰畫下的那幅畫有九分相似，蕭滿先一觀整體，再細(xì)細(xì)打量上面的咒文。

    封印之術(shù)種類繁多，對付不同的東西，采取的方法自然不同。一般而言，可以從封印本身判斷出被封印之物屬于哪一類，但這座佛龕破損得太厲害。

    蕭滿抿起唇，覺得有些難辦。

    “這幻境只能暫時(shí)將它困住，接下來打算如何？”蕭滿問晏無書。

    晏無書單手支在臉側(cè)，翻看一本從乾坤戒里取出的書，坐姿隨意，聽見蕭滿的問題，抬起頭：“有了一些念頭，但目前尚未成型?！?/br>
    “那就是還沒有找到解決方法了?！笔挐M面無表情說道。

    他目光回到佛龕上，不再看那些難解的紋路，將注意力集中在佛龕倒塌的“門”后，試圖能從縫隙里窺探到一星半點(diǎn)。

    縫隙深黑，遍布錘煉經(jīng)年的煞氣，如濃云般翻涌，聚散成詭異的形態(tài)，蕭滿盯著它看久了，倏然之間神思一恍，向著那處伸手。

    蕭滿的動作看似遲鈍，實(shí)則快極，身體以一個(gè)不自然的角度前傾，眼睛眨也不眨，漆黑眸間唯映佛龕，再無他物。

    顯然是被蠱惑了。

    晏無書眉心一跳，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劍指在虛空一劃，低呵一聲：“破！”

    寒芒斂入佛龕。

    蕭滿手指一顫，猛地清醒。

    遮住他視線的黑霧消散殆盡，道殿內(nèi)的一桌一椅重回眼前，風(fēng)從東窗吹入，拂亂一室燈影。一滴汗從額角落下，蕭滿輕輕呼出一口氣，眸光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手被晏無書抓著。

    剎那間一股如燒的guntang涌上來，蕭滿趕緊抽回手，放在膝上，斂眸說了聲：“抱歉……多謝。”

    “這是千年前設(shè)下的封印，被封印的東西歷經(jīng)千年不死，其實(shí)力可窺一二，你如今初入道門，對上此物，切不可掉以輕心?！?/br>
    晏無書捏了個(gè)劍訣點(diǎn)在蕭滿眉間，囑咐完后低聲嘀咕：“手怎么這般涼？”

    蕭滿裝作沒聽見后面的話，撥下腕間的佛珠拿在手里，低聲道：“我有一個(gè)想法。”

    “說來聽聽？”晏無書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蕭滿沒立刻回答，而是閉上眼，一顆一顆捻動佛珠。

    晏無書知曉他這是在整理思緒，便不催促，把幾案上的佛龕往旁移了些，擺出茶具與茶葉，又讓飛劍打來一壺山泉水，將小爐點(diǎn)燃，開始燒水煮茶。

    墻上映出蕭滿端正的坐姿，背挺筆直，除了撥弄佛珠的手，旁的地方均一動不動，仿佛凝成一幅畫像。

    但晏無書看的不僅僅是影子，他清楚蕭滿偶爾會撩起眼皮看一眼佛龕，不過不曾分出半點(diǎn)心神留意他的舉動罷了。

    爐上水沸，晏無書把火熄滅，揭開蓋子，往壺中倒上一勺茶。

    他泡茶一向不講究，不去頭道茶，懶得提前將茶碗溫?zé)幔烂枞~泡開了，便翻起兩個(gè)茶碗，開始分茶。

    “你許久沒煮過茶了?！标虩o書道。

    “我不愛喝茶。”

    佛珠剛好撥到一百零八，蕭滿抬起眼皮，平靜開口。

    晏無書的動作一頓，一番回想，意識到的確如此。這些年月里，但凡杯中是茶，蕭滿總是喝一口便擱下。

    這只小鳳凰偏好糖水，愛喝酸梅湯，喜歡把西瓜打成汁，就連酒釀圓子，也要加許多冰糖才肯吃一口。

    難怪他要去白華峰，五鼓樓里什么樣的吃食都有，而雪意峰上只有吃之無味的辟谷丹。

    蕭滿把佛珠繞了幾圈，重新掛回手腕上，“不談這些瑣事，我們說佛龕。”

    佛龕內(nèi)部并不平靜，煞氣正與法器制造出的幻境斗爭，法器顫動著，時(shí)不時(shí)溢出靈力余波。晏無書的茶碗擺在近處，霧氣輕輕飄起，未及擴(kuò)散，便被余波給清除干凈。

    “你想到的是什么？”晏無書把第二個(gè)茶碗放回去，語氣比起方才低了一些。

    “無上慈悲神咒。”蕭滿的視線掠過三件法器，輕聲回答。

    晏無書立刻明白了蕭滿的意思：“你是指與其鎮(zhèn)壓，不如凈化？”

    他的目光帶上幾分詫異，先前不是沒想過凈化這種手段，但在這一點(diǎn)上，道門一向不如佛門。

    凈化講求的是剝離污穢、還原其本初面目。這佛龕里關(guān)的是一團(tuán)陳了上千年的邪煞玩意兒，污穢早根植內(nèi)心深處，想讓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還不如把它放出來，一劍劈了更為干脆。

    晏無書不贊同這種方式。

    蕭滿自榻上起身，素白衣角在低空折轉(zhuǎn)，凝眸認(rèn)真嚴(yán)肅地望定晏無書：

    “封印是千年前設(shè)下的，而這種封印方式的存在應(yīng)當(dāng)遠(yuǎn)不止一千年。過于古老的術(shù)式，修補(bǔ)起來極其困難，便是送去佛門，一時(shí)半會兒都無解?！?/br>
    “你的幻境撐得了一時(shí)，鎮(zhèn)不住它一世，時(shí)間不多?！?/br>
    “佛龕被禪宗保管千年，佛門弟子日夜誦經(jīng)，三十萬個(gè)日夜都沒能洗盡它的污穢，足以證明凈化一道無用?！标虩o書對蕭滿搖頭，說得有些遺憾，“而我，也不會無上慈悲神咒。還需另想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