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jié)
但是女兒一連三個星期都沒給她打電話。 她想起來自己要是不給女兒打電話,女兒是很少給她打的。 說不定這三周不通電話,女兒還覺得格外輕松呢! 陳愛萍非常生氣,她轉(zhuǎn)發(fā)了關(guān)于“辛辛苦苦生了孩子,孩子每年只能回來幾天”、“母愛如海,孩子永遠不可能有同等量的反饋”之類的好幾篇自怨自艾,切合老父母的哀怨的文章給女兒。 女兒沒回,好像沒看到一樣。 陳愛萍更生氣了,她只好自己先打電話過去。 女兒接了電話,笑嘻嘻的,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也關(guān)心她,問她在家怎么樣,身體怎么樣。 陳愛萍覺得自己的怨氣好似一拳打在棉花里。 她抱怨女兒不孝順,對她不好。 女兒很尷尬,說她并不是不孝順,她只是工作太忙了,而且不知道該說什么。 女兒竟然不知道該跟她說什么…… 陳愛萍覺得沮喪極了,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是個笑話。 為了掩飾自己的沮喪,她質(zhì)問女兒到底在忙什么。 女兒就開始抱怨,她如何天天加班,老板如何難伺候,她累得天昏地暗…… 陳愛萍就老生長談:“……我說讓你考研吧,你不考,碩士畢業(yè)就能找好點的工作了,不行出國讀也行?。 ?/br> 女兒就無語狀,不想跟她談了。 陳愛萍又開始數(shù)落她:“……你也不小了,要為將來考慮,現(xiàn)在的工作是個私企,又忙又累工資又低,還不穩(wěn)定,沒前途,你趁著現(xiàn)在還不到三十歲,考個公務(wù)員吧!” “媽……我挺喜歡現(xiàn)在的工作的,公務(wù)員不適合我!” “有什么好適合的?”陳愛萍說,“你以后就知道了,還是體制內(nèi)的工作好,穩(wěn)定,壓力小,體面,將來退休工資也高一點,找男朋友也更拿得出手。你啊,你真的不小了,該考慮終身大事了……” 陳愛萍念叨了幾次之后,女兒就更不愛接她電話了。 打三四次才接一次。 陳愛萍日益?zhèn)摹?/br> 她覺得自己作為母親,給女兒一點勸告并不為過。 她既沒有強制去讓女兒相親,也沒有真的干涉她的工作生活。 要說她嘮叨,她也沒有過分嘮叨,她五六天乃至十天才給女兒打一次電話,每次也不過聊一二十分鐘。 為什么女兒就這么冷淡,這么不耐煩呢? 雖然受過不錯的教育,陳愛萍有時候也不免慨嘆:“兒女果然都是債??!” 她有時候,會跟她meimei通電話時抱怨一下女兒。 meimei就自告奮勇說:“我來跟外甥女聊聊,她從小跟我這個姨媽聊得來。” 過了一陣子,meimei跟她說:“我跟外甥女聊過了,我跟她說了你以前養(yǎng)大她多么不容易,為她付出了多少,現(xiàn)在單身一人,有多寂寞冷清……” 這些正是陳愛萍想告訴女兒,又覺得不方便自己說的,她覺得meimei都說到她心坎里了。 她于是有點不好意思,又滿懷希望地問meimei:“她說什么?” “她沒多說,就說知道了。姐啊,你放寬心,外甥女不是那種沒良心的孩子,她從小就重感情,也孝順,我不信她會不管你……” 陳愛萍悵然若失。 她說:“我其實不用她管,我有存款也有退休工資,將來老了,我也想好了,我住養(yǎng)老院去……” 從那時候起,她就總對女兒有意無意說這些話,說將來不用她管,自己要去住養(yǎng)老院。 聽到女兒說不行時,她心里就很開心,卻還是裝作自己一定要住養(yǎng)老院:“……唉,mama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你將來要有自己的小家,有丈夫有孩子,你真的不一定有時間精力管我,就算你有時間了,我們也不一定能住到一起去……現(xiàn)在養(yǎng)老院也挺好的,我覺得還是住養(yǎng)老院吧。” 女兒只是說“不行”,卻并沒有如她所愿深入探討這個問題。 陳愛萍有點失望。 更失望的是,好像就是從這兩件事后,她更加不愿意給她打電話,和接她的電話了。 陳愛萍覺得她和女兒已經(jīng)快要冷淡成陌生人了。 這讓她既傷心,又不安,又憤怒。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她給女兒打電話時,越來越小心翼翼,甚至?xí)孪茸屑毾牒米约阂f什么話,打好腹稿,才打電話。 而因為女兒總是不接電話,她也越來越多去發(fā)微*信跟她說話,這是真正的無奈之舉。 意識到這些,她當然只會更傷心更憤怒…… 此時此刻,陳愛萍獨自面對著這么多的相冊,發(fā)了會兒呆,長長地嘆了口氣。 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把簡簡單單的事情處理得那么難…… 她再次環(huán)顧除了她以外空無一人的屋子,覺得安靜得讓她簡直想要窒息。 她想去打開電視,放點聲音出來,又覺得吵。 似乎什么都懶得去做。 陳愛萍捂住了臉。 …… 過了會兒,她拿出手機,把相冊里自己最喜歡的幾張女兒小時候的照片,也有她們母女合照的照片拍了下來,發(fā)給女兒。 “在家里收拾老照片,發(fā)現(xiàn)了幾張拍得還好的。發(fā)給你看看?!?/br> 過了沒多久,女兒發(fā)了個笑臉過來,說:“好可愛啊,我要保存起來,我小時候長得真可愛,mama也好漂亮好有氣質(zhì)……” 看女兒回得積極,陳愛萍歡喜起來,又發(fā)微*信給她說:“你這兩天還好嗎?又加班了嗎?早點辭職考公務(wù)員吧,好好找個男朋友,晚上我給你打電話?!?/br> 結(jié)果女兒又不回了。 陳愛萍等啊等,等了好久也沒等到女兒的回復(fù)。 她只好去買菜,回來做飯,自己一個人吃完飯,睡了一個小時午覺,女兒還是沒回。 她氣得發(fā)抖,又失望到極點,恨不得打電話去罵她。 可她知道這時候是女兒上班的時間,不該打擾她,只好忍住。 她默默看了會書,又看了會電視,天就黑了。 吃完中午剩下的飯菜,她又無所事事了。 算了,晚上去跳廣場舞好了。 雖然她根本不喜歡跳什么廣場舞,也不肯承認自己是大媽,但是,廣場舞至少還能遇到幾個熟悉的人,聊聊天,不那么寂寞…… 第222章 思考 當李如洗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陳愛萍時,她很難受。 陳愛萍負面的情感實在太多了,寂寞、凄清、絕望、悲傷、悵惘……對孩子的失望,對衰老和死亡隱隱的恐懼,對丈夫的懷念……讓她有一種被痛苦淹沒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是瞬間的劇烈痛楚,而是一種沉浸的、腌漬的、綿綿入骨、無法剔除的感覺。 她好像被腌在痛苦的缸里的一棵白菜,那些所有的難過,無所不在的,揮之不去,把她從頭浸泡到尾,一直深入她每一寸皮膚,血rou和骨髓。 生活在這樣的負面情緒里,李如洗覺得,陳愛萍可能很快就會生病了。 她想起自己曾經(jīng)夢到過的那個跳樓的少年,這個夢給她的感覺有些類似。 苦痛和困難來源于內(nèi)心深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夢面臨的困境比那個少年的夢要理性、好梳理,但從另一意義來說,其實這個夢比那個夢還要難解決。 青春期的痛苦是混亂的,莫名的,難以名狀難以言說的……要找到一個核心,讓他認識到生的美好和價值,其實并不容易,但是年輕人又是懵懂而沖動的,血是熱的,生來就帶著生命的力量,要找?guī)讉€方面刺激這種熱血,令其留戀生,卻也不是做不到。 少年是易于改變的,樂于接受和學(xué)習(xí)的。 但五十六歲的陳愛萍早就有了自己的價值觀、習(xí)慣和生活方式,她是很難改變的。 一個受過教育的五六十歲的人,是很不好糊弄的。 …… 李如洗仔仔細細地觀摩了陳愛萍的心靈困境。 對于衰老和死亡的恐懼,沒有人能解決。 人皆好生而惡死,可惜,隨便是誰,終究也難逃一死。 如果沒有這種對死亡的恐懼,又哪來這個地球上的諸多宗教呢? 李如洗總不能讓陳愛萍去信佛吧? 所以這個問題,她解決不了。 陳愛萍懷戀自己死去的丈夫,這種悲傷同樣來自于死亡,別離,正是所謂的“愛別離”之苦……這,她當然同樣無法解決。 好在,這兩樣雖然是她痛苦的底色,但卻不是核心問題。 在李如洗看來,這位陳阿姨最大的兩個具體的痛苦:一個是孤獨寂寞,百無聊賴;一個是和女兒的關(guān)系問題。 第一個,其實好解決。 陳愛萍年齡還不大,還不到六十歲,可以說,身體還是挺強健的時候,精力也挺充沛,這種狀態(tài),再延續(xù)十年,十幾年,在七十歲之前都還不成問題。 那么,完全可以再去私立學(xué)?;蛘吲嘤?xùn)學(xué)校工作個十年??! 人一忙起來,就沒那么多時間去傷春悲秋,孤獨寂寞了…… 再不然,還可以去旅游。趁著現(xiàn)在退休了,既有錢又有閑的時候,再不把全世界各地轉(zhuǎn)一遍要什么時候轉(zhuǎn)? 這兩者結(jié)合也可以啊…… 此外還可以寫寫教輔書,別讓自己那么多年的經(jīng)驗白費了。 或者寫寫教育方面的書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