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子讓她有些不敢認。

    穿著干練的灰色套裝，剪了短發(fā)，沒有以前瘦了，面頰微微有點rou了，也比以前白了，當然，可能是化妝的緣故。

    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個能干的女律師。

    “你變化好大啊，桂七醬?！崩钊缦葱χf。

    十年的陌生感，一開口，似乎就沒有了。

    桂七醬笑了。

    李如洗記得，當年，自從她開始疏遠大家之后，就幾乎從來不笑了。

    夢里的她倒是更鮮活，雖然哭得很多，但是也會由衷地笑。

    李如洗喜歡她的笑容。

    “你沒什么變化，如洗，”桂七醬說，“看上去還是咱們院系女神的模樣?！彼χ戳艘谎壑車骸岸假I得起四合院了？行啊，如洗，你還是那么棒！”

    李如洗讓她進來：“已經(jīng)賣掉了，這院子。很小一個，前幾年咬牙買的，我現(xiàn)在不賺錢，靠著我老公供不起這個房貸……”她回頭笑了笑，“已經(jīng)買了別的房子，這個已過戶了，過兩個月就要交給買主?！?/br>
    桂七醬臉上露出難過來，尤其當她看到那美麗的庭院：“真美，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吧？”

    “這么美的屋子，要交給別人……你這么棒的人，卻得這樣的病……”桂七醬哀慟之意難以遏制，扭過頭去，卻還是流了眼淚。

    “我不是說了嗎？”李如洗看著院子里行將在寒風(fēng)中枯萎，卻依然燦爛奪目的大麗花，語氣平靜，好像說的不是自己一樣：“萬般皆是命。”

    桂七醬用手背把眼淚擦掉，緩了緩，又從上到下打量了李如洗一番，說：“你現(xiàn)在看上去還不錯，看不出生病，希望老天有眼，能讓你好起來?！?/br>
    李如洗淡淡笑了笑：“作好最壞打算，往最好處努力吧。”說著讓桂七醬進屋里。

    落座之后，煮了咖啡，李如洗還做了點舒芙蕾，加了點果醬，拿出來作為小點心配咖啡，一邊端過來，一邊問桂七醬：“吃早飯了嗎？”

    “沒，早上趕飛機，喝了杯奶。你做的點心嗎？看上去好好吃?！惫鹌哚u并不見外，立馬拿了一個：“唔，好吃好吃！”

    李如洗說：“辛苦你了，跑那么遠來看我?！币廊粠е袆雍屠⒕?。

    桂七醬笑笑說：“你在這個時候還想著我，我做這點又算什么？”

    李如洗感慨：“當年，我應(yīng)該再努力點的?！?/br>
    “努力什么？”

    “努力把你拉回來?！崩钊缦凑f，“明明大一大二時我們感情很不錯的。”

    桂七醬收起了笑容，慢慢放下點心：“當年……不是你的錯。是我遇到了很惡心的事。”

    李如洗拿著咖啡坐了下來，低著頭，長發(fā)遮住一側(cè)面頰：“我當年不知道，最近做夢，夢到了以前的事，突然想到了一些可能……”

    “巧了?！惫鹌哚u猛然抬頭說：“我最近也做夢夢到了以前的事?！?/br>
    第105章 訴

    李如洗微微有些吃驚：“你也做夢夢到了以前的事？你夢到什么了？”

    桂七醬微微笑說：“夢到你了。我夢到你勸我不要這樣下去，要勇敢站出來，擺脫他，甚至告他……”

    李如洗仔細傾聽她說的，沒有插言。

    桂七醬便自己說了下去：“……哦，你還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她笑了笑，有點自嘲的意思：“其實，我……”說著卻又說不下去。

    李如洗頓時就明白了她此刻的心情。

    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十幾年，桂七醬也成長為一個更成熟更勇敢更自信的女人，她這次來，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可以把當年的事說出來給李如洗聽。

    可是在說的時候，她還是說不出口。

    李如洗不想讓她為難，她喝了一口咖啡，慢慢放下杯子，看到短發(fā)的桂七醬臉上微帶苦澀的笑容，就直接開了口：“是蘇教授，對嗎？”

    桂七醬臉上的笑容頓時繃不住了，她如遭雷擊，勉強穩(wěn)住手上的杯子，卻還是忍不住微微發(fā)抖：“你……你怎么知道的？”

    她把杯子放下，骨瓷咖啡杯和碟子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她深吸了一口氣：“難道，你也做了和我一樣的夢？”

    李如洗想了想應(yīng)該怎樣跟她說，便先說：“我其實一直心里都有點疑慮……”

    “為什么你會突然疏遠我們？為什么你有時夜不歸宿？為什么你被保研了？為什么又要放棄？為什么遠走他鄉(xiāng)，跟我們所有人斷了聯(lián)系……”

    “有件事你不知道，”李如洗徐徐說，“大二剛開學(xué)時，我不是被蘇教授掛科了嗎？雖然我考試是及格的，七十多分，但是他說我有逃課，平時分不給我，故意讓我不過。當然，我也無話可說，因為我確實逃了不少課……那會兒，大家讓我去找他求情，我就給他打電話了。他讓我去他家，然后給了我一份當時的卷子，讓我重新做，如果全對，就讓我過。……”

    “到這里一切都很正常，是吧？甚至可以說，蘇教授是個負責(zé)任的好老師?！崩钊缦赐瑯幼猿暗匚⑽⒁恍Γ趾攘艘豢诳Х?，“可在我做卷子時，他裝作過來看，坐我旁邊，卻伸手摸我大腿……我嚇著了，立刻推開他逃了出去。這件事讓我惡心了很多年，甚至一度對男人都有點排斥，影響了我的心理健康?！?/br>
    “所以，我知道蘇教授是人品有問題的，再加上你就是保的他的研究生，結(jié)合你種種不合理的舉動，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某個午夜夢回醒來，突然間就想起來這件事，開始懷疑了?！?/br>
    大概是反正被說出來了，也或者是因為李如洗坦然又舒緩的語氣，桂七醬慢慢恢復(fù)了正常，她苦笑著，顯然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李如洗就接著說：“前幾天，我做夢夢到你了，夢中我晚自習(xí)結(jié)束回宿舍，遇到你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就問你怎么了，你就開始哭……”接著她把自己如何將桂七醬帶到一邊綠化帶的長椅坐下，桂七醬如何向她傾訴自己被蘇教授迷jian，自己如何勸她報警……說了一遍。

    “天哪！”桂七醬震驚地說：“你是說夢里你夢到我跟你說我是被他下藥迷jian的？”

    “嗯?！崩钊缦次⑽⒉唤獾乜粗幻靼姿秊楹稳绱苏痼@。

    “我第一次真的是被他下藥迷jian的！”桂七醬依然震驚地睜大眼睛，繼續(xù)表達著自己驚訝的程度：“我的天！我的天！……你怎么可能夢到呢？就算你再聰明，這點無論如何你也沒法在潛意識里判斷出來??！”

    “……而且，我記得那一天，那是我一生中最痛苦，最落魄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做噩夢一般……深一腳淺一腳，像夢游一樣回去宿舍，一直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回去的時候，就是宿舍快關(guān)門了，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時候……——可惜，并沒有遇到你?！易约捍舸舻卣驹跇窍抡玖耸昼?，覺得沒有勇氣回到那個宿舍去，沒有勇氣站到燈下……我覺得自己臟得像是剛從臭水溝里撈出來，只要有人靠近我，就會聞到我身上惡心的味道，只要站在燈光下，就會無所遁形，我的衣服肯定是凌亂的，一眼就能看出遇到了什么……就算不是凌亂的，有燈的話大家也都會透過我的衣服看到我身上的痕跡……我怎么能回到咱們那個宿舍去？……”桂七醬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李如洗想到桂七醬她時隔多年，還能把那天夜里的情形和心情記得清清楚楚，可見那天對她的傷害之刻骨……想到夢中桂七醬那天夜里失魂落魄痛哭流涕的樣子，想到她被她鼓動去報警，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想到她之后在警局里描述自己遇到的事情和在醫(yī)院脫下褲子接受檢查時的感受該多么艱難和痛苦……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桂七醬哭著繼續(xù)說：“……我們宿舍四個姑娘都特別好，大家都純潔可愛歡快，雖然不是特別美特別寬敞特別干凈的屋子，但是在我心里，那是凈土，是我們少女時代的夢想充塞，是始終溫暖明亮的一間屋子……我覺得，我這樣走進去，就是褻瀆了它……”

    李如洗自己擦干眼淚，遞了紙巾給桂七醬，桂七醬一邊擦眼淚，一邊哭得抽抽噎噎地說：“……可我沒有辦法，我……我在樓下站了好久，所有送女朋友回去的男生都走了，最后一個女同學(xué)也進宿舍樓了，我還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然后宿管阿姨問我，你還不進來？我就這么走進去了……回到了宿舍……”

    “……我不記得你們有沒有跟我說話，也許你們跟我說話了，我卻沒回答……可能還問我怎么了，我說不出口……我等你們都洗漱完了，自己去洗手間洗，用冷水……拼命沖洗……我到處找刷子，可是找不到……”她哭得喘不過氣，過了一會兒，才好了點，“……我躺在床上，不敢閉眼睛，一閉眼，就是那惡心的身體在我身上的樣子……不閉眼還是一樣……你們都睡著了，我聽著你們呼吸的聲音，對自己說，我安全了，我在安全的地方，周圍都是熟悉的人，熟悉的東西，熟悉的氣息……一切如故。可我知道，我不再是那個我了，永遠回不去……”

    桂七醬捂住臉，失聲痛哭。

    李如洗也跟著難過，但她沒再哭，坐過去，輕輕拍她肩膀，一如夢中她曾多次做過的一樣……

    然后，她接著講她的夢，講她如何帶著她走出校園，打電話報警，她們怎么去了警局，又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又驗血，然后去了賓館，打電話叫來桂七醬的父母，輔導(dǎo)員又是怎么帶她們?nèi)プ×藢W(xué)校的賓館，后來又是怎么跟蘇教授的愛人網(wǎng)戰(zhàn)，桂七醬怎么回到了學(xué)校正常學(xué)習(xí)和生活，然后蘇教授被判了幾年，賠償了多少……

    聽到三分之一時，桂七醬就不再哭了，專注地聽著她講，好像在聽一個特別美妙動聽的故事，聽得入神。

    李如洗就特意講得特別詳細，尤其是大家是怎樣在女生宿舍樓下為她鼓掌，跟她擁抱的。

    等她終于講完，桂七醬露出了笑容：“……真是一個美好的夢?。　彼⑿χf，“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李如洗也側(cè)臉朝她微微一笑：“你做的夢和我一樣嗎？”

    桂七醬遺憾地搖頭：“沒有，我沒有做這么好的夢。我的夢很短，是我已經(jīng)大三了……你知道，那一天，我也沒報警，之后我偷偷去買了事后的藥吃了，然后姓蘇的再找我，我也不理他，他就天天給我發(fā)信息，有時是他寫的詩，有時是分享他最近看了什么書，有時是幾句熱情如火的情話，有時是無關(guān)緊要的感慨……我本來極度痛恨他，但是他這么磨了我一個學(xué)期，可能我也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癥，慢慢地，我沒那么恨他了……暑假時，他幫我找了個實習(xí)，挺難得的實習(xí)……”

    “哦，我記得，**法院的，大家都想去，但是被你得了名額。”李如洗恍然說。

    “我住學(xué)校宿舍里，一邊做著實習(xí)，依然不理他，他經(jīng)常在我下班時去接我，不讓我擠公交，帶我去吃飯……然后宿舍突然通知要粉刷一遍，我沒地方住了，實習(xí)卻不能中斷，臨時沒法子找房子租，我也沒錢……他讓我住他那兒，說保證不碰我，我當時蠢了，還真的去住了，一開始，他裝作正人君子，不碰我……有一次我跟著同事去吃飯，被灌了酒，他把我接回去……結(jié)果又……”

    桂七醬眼中飽含著對自己的唾棄，自嘲地笑說：“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哭了一場，決定搬出去，永遠不再見他……結(jié)果，他說他拍了我的照片，威脅我——其實后來有一次我真的不肯再跟他了，我說你公布照片吧，我就這樣了……結(jié)果他承認說照片是假的，他沒拍照片——，但當時我信了，就破罐子破摔了，就這么跟著他……不過，跟他……還真是惡心，我簡直是痛恨那個事……我盡量不跟他見面，減少機會，他可能也不只勾搭了我一個……他還說我手段最高，對他若即若離，欲拒還迎，其實我根本就是惡心抗拒……可能越是這樣他越是放不開，最后還給我保了他的研究生……我想了好久，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就永遠完蛋了，我非自殺不可……”

    李如洗為這里頭還有什么裸照威脅而震驚。

    桂七醬笑了笑，回到原來的話題，說：“我的夢很短，就是大三的時候，我不肯再跟他茍且，說讓他把裸照公布好了，然后我一個人，在主樓十八層徘徊，我想，等他公布了，我就從哪里跳下去好一些……然后，夢里你就出現(xiàn)了，你問我為什么在這兒，我一時沖動，把所有事情都跟你說了……你讓我去報警，說不能放過這個人，而且我手機上還有他說拍了我裸照的聊天記錄可以當證據(jù)?！要q豫了一會兒，說好，然后就醒了?！?/br>
    “……我還奇怪呢，為什么會夢到你跟我說這些，明明都十年沒見了……當年咱倆也沒那么親近……可能是因為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為什么跟大家疏遠了，到底有什么事，說出來大家一起商量……你是唯一一個真的關(guān)心我的失常行為的……”

    李如洗笑著說，“我還以為你前幾天跟我做的夢一樣呢，如果那樣，就太神奇了?！?/br>
    桂七醬說：“哪有那么神奇的事?。∑鋵?，咱們能在大致一樣的時間做相關(guān)的夢，已經(jīng)挺神了！還有，你還知道我是被迷jian的……要不是我確認除了我和姓蘇的，根本沒第三個人知道，我都要以為你從哪聽說的了！對了，你還夢到姓蘇的老婆是個中學(xué)語文老師？要不要打聽看看是不是真的？”

    第106章 定計

    聽到桂七醬問她是否要打聽蘇教授的愛人是不是真的是個中學(xué)語文老師，李如洗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還是不要了。

    就算是真的又怎樣呢？

    證實了她的夢的神奇之處？

    其實，會在夢中夢到桂七醬是被迷jian的，被印證是事實，就已經(jīng)夠神奇了。

    李如洗一直覺得，自己的這些夢，不管是夢到不相干的人的那些，還是獎賞之夢，某種意義上都是真實。

    她甚至開始期待這些夢。

    現(xiàn)實中不過一夜，她在夢里真真切切過了大半年，和真實生活無異且還是年輕時的大半年……真的很值啊。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的生命被延長了。

    是不是真的都不重要。

    只要感覺是真的，不久一樣了嗎？

    正如莊生夢蝶之感，誰又知道，她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另一場夢境？

    等到說完往事，擦干眼淚，李如洗和桂七醬感覺感情上拉近了許多。

    兩人又開始說起別后這些年的事，李如洗的不說了，雖然她自己覺得自己經(jīng)歷了許許多多，但實際上說起來不過幾句話而已。

    桂七醬還相對多一些，她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男朋友，一直做著律師的工作……

    “……好一點就是幫一些公司弄點經(jīng)濟糾紛的案子，大部分則是打離婚官司……一般都是接女方的……渣男見得多了，對男人更失望。對了，我近兩年開始做一些公益律師的事，還挺有意思的，自己也覺得比較有意義……”

    說著，她說了幾個有意思的案例。

    李如洗點頭稱贊她。

    最后，桂七醬說：“如洗……我想，把當年的事揪出來。”

    李如洗有點吃驚：“你是說……蘇教授？”

    “嗯?！惫鹌哚u點頭的樣子有點“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氣概：“后來我聽一個低幾級的師妹說，她的同學(xué)里也有被姓蘇的sao擾的，可能情況跟你有點像，她跑掉了。但是她回去后告訴了同學(xué)，這件事就傳了開去，好多人知道?！?/br>
    “我懷疑，這姓蘇的畜生不止sao擾了咱們幾個，我懷疑還有別人，甚至除了我之外，還有被他性侵的女生，他現(xiàn)在也六十了，沒幾年就要退休，我要讓他不能順順利利地退休，他做的事，必須付出代價！”

    李如洗沉吟，她的人生宗旨一向是想法要大膽，但是落實時要現(xiàn)實：“你打算怎么做？這么多年了，你也沒什么證據(jù)了吧？要告他肯定是夠嗆，你打算在網(wǎng)上搞臭他，讓他在學(xué)校待不下去嗎？你要小心，一不小心會把自己填進去，如果證據(jù)不足被反咬，名聲壞了不說，還要被說是心機叵測的誹謗……”

    “我都想好了，”桂七醬說，“我現(xiàn)在在那么南方，他的影響力到不了我那邊。還有，反正我這輩子也不打算結(jié)婚了，名聲不好就不好！……雖然我沒有十足的證據(jù)去告他，但是我保存了當年的短信，都拍下來了，保存在我的電腦里，很詳細，足以搞臭他。還有，我還打算號召師姐師妹們站出來指控他……”

    李如洗又喝了一口咖啡，放下說：“如果你真的想好了，要破釜沉舟，我也可以站出來聲援你：把他當年摸我大腿的事說出來。你打算具體怎么做？在微博發(fā)？”

    桂七醬沉吟了一下，說：“嗯，我先在微博發(fā)，@一些大v，如果反響不夠熱烈，我再找?guī)讉€影響力大的，喜歡披露社會黑暗的微信的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