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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是最細致嬌嫩的觸摸。 親昵對他來說,就該是像這種寧靜的交流。 小時候生活里總是太多噪音與吵鬧,不是父親用他老兵的大嗓門,像練兵般雷霆萬鈞地吼著,就是母親喝醉了酒,用他聽不懂的原住民語在咒罵哭叫著。那個周日與 Angela 坐在餐桌各一端,他曾有一刻又想起了沒有餐桌的童年。一家人都是從廚房里夾了菜捧著碗,動物似的尋找一個進食的地盤。父親習(xí)慣坐在門前,每餐必配米酒的母親蹺著腳守住電視機,一餐飯總要吃上好久。哥哥還在的時候,干脆在客廳挨著墻壁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扒飯,而他得先把患了唐氏癥的小妹喂飽后,自己才站在廚房里把殘羹剩菜掃進自己的肚子。 而他如今卻有了這樣一張氣派高雅的原木餐桌。 他終于永遠脫離了那樣的人生。 餐桌不是用來吃飯又何妨? 就像婚姻。 最好的婚姻就是兩個人能共享一張餐桌做自己的事,他如此相信。 目光不時就從筆電的熒幕上滑開,偷瞧著妻子閱報時微瞇起眼的神情。 兩人的視力都已出現(xiàn)老花,妻子卻仍固執(zhí)地不肯去驗光配副眼鏡。嘴上雖然總虧她人該服老,但是漸露出中年痕跡的她,在他的眼中不但不是減分,這些年反更增添了他對她的信任與依賴。 當(dāng)年人人都羨慕他娶了一個美女,但是這點從來都不是 Angela 吸引他的主因。Angela 的美貌連她自己都覺得是一種負擔(dān)。雖然在國外拿到了新聞碩士,但是 Angela 放棄了在電視新聞圈的工作,原因之一就是她受不了每天上鏡頭前,都要被造型師梳化成一個都快不認得的自己。所謂專業(yè)形象,她自嘲跟畫皮的鬼沒兩樣。那時也正逢他連任“立委”,在黨里頭的青壯派里聲勢爬竄最快,作為妻子的她竟會進一步替他想到,夫在政壇自己又是媒體人這樣并不好,不知哪一天就會被在野黨,甚至黨內(nèi)自己人拿出來批斗。她情愿每天綁個馬尾一件黑色 T 恤,跟有創(chuàng)意點子的年輕人互動激蕩,一點也不眷戀過去的那塊美女招牌。 若說妻子是女性主義者,他也并不同意。她只是一直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隨著年齡增長,她對很多事物看法的轉(zhuǎn)變,有時也會讓他微微吃驚。像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不再看電視,卻更認真地閱讀報紙以及一切的紙本。 有時他甚至?xí)X得,妻子比他更適合出來參政。 她冷靜且擅于組織規(guī)劃,而且還是出生政治世家,不像他,只是一個老芋仔①之子。能從當(dāng)年的反對黨運動中出頭,他自己都明白,與其說是他姚瑞峰有多大的本事,不如說是當(dāng)年政治現(xiàn)實的風(fēng)向把他吹到了后來的位置。就像是誰也沒想到,作為反對黨,他們那么快就取得了執(zhí)政權(quán)。過去七年,關(guān)于他有機會入閣的風(fēng)聲一直不斷,排字論輩也該輪到了,但是黨內(nèi)派系的傾軋反在執(zhí)政后越演越烈,他幾度與入閣失之交臂。 前一日中常會結(jié)束,秘書長突然叫他會后到他辦公室來一下。 當(dāng)天晚上是副主席嫁女的喜筵,他以為秘書長只是要叮嚀他幾位大老的接待工作。沒想到秘書長一關(guān)起辦公室的門便笑盈盈地對他說:這回有望了,春節(jié)前應(yīng)該會內(nèi)閣總辭。秘書長透露了可能的下一任內(nèi)閣,囑他別講出去,真正的意思是,別忘了他在幕后幫忙推動一把的恩情。 可是,明年就要大選了,這時候怎么還會換閣揆? 竟然在第一時間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位子,而是眼前的局勢。 就是因為要擺平提名,所以這一切都要重喬啊!秘書長說。 他心不在焉地移動了一下滑鼠,偷偷打量了一眼坐在餐桌那頭,正專注于某條新聞的妻子。一個月前他們還在為是否競選第四屆連任有過討論,沒想到她當(dāng)時的回應(yīng)竟然是反問他:你自己覺得,過去十幾年你在“國會”究竟完成了多少以前的理想? 究竟要不要跟妻子透露昨天從秘書長那兒聽到的口風(fēng)呢? 外祖父是早年反對運動先鋒的她,在他們大學(xué)初識時,也曾同樣直白地問過:你一個外省人,為什么會選擇加入這場黨外運動呢? 直覺告訴他,他可以相信她。他選擇據(jù)實回答。因為在另外那個黨里他是不會有機會的,他說。他早看清楚了。如果自己是本省籍恐怕還比較可能得到拔擢。偏偏他只是一個老芋仔與山地婆的小孩,面對那些不是將官就是政商名流的后代,他的外省父親除了提供他出身卑賤的血統(tǒng)證明外,別無任何其他幫助。他不想一輩子只能做一個無名的小黨工,永遠扮演著卑屈奉承的角色…… 一口氣將所有從前不曾吐露的怨氣都在她面前坦白。總是自己人才最輕賤自己人,只有弱勢的人才懂得這種現(xiàn)實。他幾乎要對她咆哮:像你這種臺籍望族之后是永遠不可能明白我們這種人的憤怒的! 所以你打算隱瞞你自己的背景?可是你連臺語都說不輪轉(zhuǎn)……我母親是原住民,我們是母系社會,臺語我可以學(xué)……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她的眼神里閃動著像是同仇敵愾,又像是憐憫的一抹淚光……會很辛苦的,她說……就是需要有你這樣的人……眨眨眼,二十年過去了,一路走來從學(xué)姐到革命同志,到如今的老夫老妻,Angela 卻已不再像當(dāng)年,對于他想要再次爭取競選提名,這回她的態(tài)度趨向保留。她總是提醒他,看看早年的當(dāng)紅炸子雞,在一波波政治斗爭中多少人都重摔了。原來都是一樣的,她說,拿到了政治資源,就只剩你死我活的相殘。她甚至是身邊少數(shù)對明年的大選不樂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