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fēng)其涼_分節(jié)閱讀_96
* 想起這些往事,程九歌驀然低頭,看那張被寫壞了的字,伸手揉皺了扔到一邊。練字切勿走神,可他已經(jīng)七彎八繞地把這些年的際遇回憶了一遍了。 鋪開一張嶄新的宣紙,他嘆了口氣,正要重新寫過,倏忽窗邊多了個身影。 秦?zé)o端搶了他扔在旁邊的廢紙鋪開,笑道:“哎,這可是名篇。小師叔的字一向都好看,為什么突然扔了,不如給我拿著?!?/br> 程九歌氣笑了,問他道:“給你拿著做什么?” 秦?zé)o端桃花眼中閃過一絲揶揄:“我拿去找人裱起來,掛在房間里。這上面寫得極好啊,‘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咦?怎么污了?” 程九歌伸手去搶,可他身手不如秦?zé)o端敏捷,那人見他不給,立刻明目張膽地帶著贓物腳底抹油,閃出了庭院。留下屋中那人孑然獨(dú)立,目光卻順著他離去的方向,落在了庭院中枯萎了好幾個春秋的桃花樹上。 他難得多看那桃花幾眼——程九歌又不是莊白英,對花草沒有那份附庸風(fēng)雅的心思——這定睛一看之下卻出了端倪。 當(dāng)日黃昏程九歌走進(jìn)陽明峰的大殿,講經(jīng)堂邊的小臥室中,秦?zé)o端正爭分奪秒地睡覺。他不由分說往秦?zé)o端腦袋上就是一巴掌,把人從小憩中拽了出來。 秦?zé)o端打了個哈欠,一雙桃花眼水光瀲滟:“怎么了?” 那當(dāng)中朦朧的景色太美,程九歌難得地噎了片刻,捋直了舌頭:“映暉峰的桃花……長花苞了。” 秦?zé)o端:“?。俊?/br> 他自是不知道那一茬的,那會兒秦?zé)o端還不曾拜入陽明。 程九歌在他床榻邊坐下了,似是自言自語:“當(dāng)年我折了那花枝,把你師父氣得不行。后來為了賠禮道歉,我給他寫了張小紙條,你猜我寫的什么?” 秦?zé)o端啞然失笑:“你定是不肯乖乖賠罪的,寫的或許是‘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吧?!?/br> 他果真猜到,程九歌抑制不住地心旌搖曳,仿佛一陣春風(fēng)破窗而入,堪堪在他擱置多年、枯萎良久的荒土上吹出一顆幼小的綠芽。他眼見秦?zé)o端,終于得以認(rèn)真去打量他的神情,他總是深情款款得讓人誤會。 程九歌一直還以為是眼形的原因,啞口無言地想,哪來那么多話本里的說辭。 他囁嚅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秦?zé)o端輕聲道:“我了解你啊。九歌,這么多年了,我臨過你的字帖,去過你心向往之的地方,拓過你喜歡的每一處石碑——世上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那人說話并不十分溫柔,也全然沒有做低伏小的討好。他每句話似乎都胸有成竹,這一刻程九歌突然覺得過去以為秦?zé)o端自暴自棄實(shí)則是個天大的誤會,他剝?nèi)チ四菍油鈿?,無論何時都游刃有余,身處何地都瀟灑恣意。 他骨子里還留著當(dāng)日會稽山上不分四季都在享受風(fēng)花雪月的少年,程九歌一見他,難以自已地想起那些年的回憶。 秦?zé)o端如同嘆息一般說“這么多年了”,程九歌喉頭微動。 “我是不是……這么久了,我對你,是不是特別差?” 他果然一直都知道。 秦?zé)o端一笑,那雙桃花眼瞇起來:“這種事從來都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旁人只道我做的全是徒勞,可我卻甘之如飴。當(dāng)然了,若是不拿我當(dāng)師父來映照,或許明日給我一碗毒|藥,只要你對我笑一笑,我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了?!?/br> 只要換來朝夕相處,把從前缺席的日子都補(bǔ)上,用自己的方式對他好。 不聞不問也沒什么打緊的,能裝聾作啞挺好,非要說個通透明澈秦?zé)o端也不怕。 縱然飲鴆止渴,他不也茍活了這么多年。 窗外隱約傳來幾個小弟子玩鬧的聲音,應(yīng)和著一道越過窗花的余暉灑在地上。這間小臥室素來是陽明掌門起居之處,布置簡單氣氛也清苦。 程九歌的沉默直到他覺得自己喉嚨痛這才打破了,他攢緊了手間,低聲道:“你怎么會這樣想,我從沒拿你當(dāng)過師兄……你和他不一樣,對我來說也不一樣。我是師兄帶大的,自然依賴他,可不曾對他有半點(diǎn)僭越的心思,你——” 他兀自說得渾身顫抖,忽然感覺一點(diǎn)冰涼觸上臉頰。 秦?zé)o端還是掛著笑,眼角彎彎,柔聲對他道:“不是就不是么,你哭什么?” 程九歌愣在原處,他腳底升騰起一點(diǎn)酸痛,又似乎是虛浮感,將他整個人都要撕成兩半似的苦苦折磨。秦?zé)o端輕描淡寫地把他眼角不爭氣的淚水擦了,又仿佛有點(diǎn)舍不得,指尖潮濕,戀戀不舍地在他臉頰一蹭。 “九歌,”秦?zé)o端換了稱呼,他嗓音中聽出一絲酸楚,“你若不想那就算了,左不過今日是咱們離得最近的一次。” 他沒聽懂,程九歌皺著眉抬眼望他,見秦?zé)o端表情淡然,看不出情緒。程九歌驀然有些惱怒:“什么叫‘算了’?” 秦?zé)o端緊抿著唇道:“都是我一廂情愿,不該逼你。” 程九歌氣極反笑:“對啊,你不該逼我——你最不該逼得我用了好多年看明白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之后,還跟我說‘算了’!秦?zé)o端,你不是很聰明嗎?怎么遇上自己的事就蠢得一言難盡?我說我對師兄不是那意思,你和師兄不一樣……你明白嗎?” 桃花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光,他驀然抓住程九歌的手:“當(dāng)真?” 程九歌的目光極快地掠過他床頭桌案,從自己那兒拿回來的一張廢稿還好端端地放著,看那架勢仿佛正要拿去裝裱。 “那上頭寫的什么?” 秦?zé)o端被他問得一愣,平鋪直敘道:“方才我以為你……你是想起師兄離世,于是心里難受。我沒想到你寫壞了字,竟是……因?yàn)槲颐矗俊?/br> 不言不語就是默認(rèn)了,他多問一句不過為了討個心安。秦?zé)o端自嘲地想,認(rèn)了就認(rèn)了,他還能怎么樣呢?所有心意傳達(dá)到便好,甚至卑微地生出一點(diǎn)慶幸來,程九歌并非無動于衷,沒有比這更好的回應(yīng)了。 他心中兀自百轉(zhuǎn)千回,眼前一直緘默的人卻突然道:“秦?zé)o端,你最不該招惹我,招惹完了還想跑?!?/br> 一室微苦的草木氣息,程九歌想他這輩子也做不出這么丟臉的事了。依稀記得當(dāng)初無意中偷窺到蘇錦如何與唐青崖親近,他眼睛一閉心一橫,拽過秦?zé)o端的領(lǐng)口,毫無章法地將唇印上了他的——嘗到一點(diǎn)咸味。 程九歌與他近在咫尺,輕描淡寫地舔去他臉頰淚痕,強(qiáng)壓著自己的緊張,裝作毫無波瀾道:“還以為你多大出息……不就是喜歡這樣么,怎么啞巴了?” 那人呼吸立時沉重,程九歌做完那一個動作心跳如雷,滿室寂靜讓他難堪。臉頰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紅了,可秦?zé)o端半晌沒有反應(yīng),程九歌暗暗翻了個白眼,剛要起身破罐破摔立刻走人,再不和他說話—— 秦?zé)o端猛然拉住程九歌:“師叔別走!” 他失了重心,天旋地轉(zhuǎn)地一頭栽在床上??瓷先ハ裢稇阉捅?。秦?zé)o端死死地禁錮他的腰身,整個兒埋在他后背,肩膀抽動,哭得無聲無息。 近十年的夙愿,原來自己一廂情愿的“以為”和“了解”到頭來仍舊抵不過他說出喜歡二字。秦?zé)o端一時仿佛在云端,一時又沉甸甸地往下墜,整個人七葷八素地發(fā)xiele一通,總算醒悟這并不是夢。 立刻變本加厲地向程九歌討代價去了。 待到偃旗息鼓,秦?zé)o端被一個小弟子喊走,說是李子徽從觀樸峰發(fā)現(xiàn)了楊垚的舊物。他依依不舍地在程九歌臉頰落下一吻,又急匆匆地離開了。 四下重又歸于沉靜,程九歌攏過秦?zé)o端搭在他肩上的外衫。這些年的記憶鋪天蓋地讓他快要承受不住,但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總歸都要過去。 山川仍在,過往云煙終成虛妄。當(dāng)下時光短暫,去而復(fù)返已十分難得,何況故地有故人,君心換我心。 又是一年清明時節(jié),微雨飛燕,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 后來蘇錦去了金陵,聽說被親生父母認(rèn)了回來。他兄長不在府中,畢竟分離十?dāng)?shù)年,父母也不知道和他說些什么話,無奈短暫停留一段時間,好容易等回了蘇晏。左右時間不緊,索性上了會稽山避暑。 他抵達(dá)后敏銳地覺得某兩個人不對勁了——秦?zé)o端向來給點(diǎn)陽光就燦爛,喜怒哀樂一目了然,只是好似突然放肆了不少,而程九歌對秦?zé)o端,居然從“也就那樣”變成了“聽之任之”。蘇錦一挑眉,不知腦補(bǔ)了些什么,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奇異的笑來。 “師叔,我怎么瞧著如今掌門師兄更聽話了?你看他要有尾巴準(zhǔn)能搖起來。” 秦?zé)o端:“蘇錦,你詆毀我?!?/br> 蘇錦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那你倒是洗刷冤情啊?!?/br> 秦?zé)o端解釋不來,可如此炫耀的機(jī)會程九歌定然不會放過,何況那日秦?zé)o端一邊哭一邊抱著他不撒手的場面實(shí)在難得,怎么能不好好兒地歪曲事實(shí)? 蘇錦聽程九歌聲情并茂地添油加醋一番自家掌門是如何沒出息的,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哦,原來師兄還是個多情種。” 唐青崖笑得如同篩糠般抖個不停:“多情種?他就是個哭包!” 該哭包怒目而視,只覺自己的掌門威嚴(yán)已經(jīng)掃地掃了個囫圇,無奈旁邊程九歌坐鎮(zhèn),秦?zé)o端不敢發(fā)作,一腔怨念全都撒在那些無辜被連坐的小弟子身上:“又不是沒見過你們師叔,看什么?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嗎?” 弟子齊聲道:“做完了——” 秦?zé)o端長眉一挑,桃花眼中登時一道寒光掠過:“哦,做完了啊。很好,都去藏書閣給我抄《清靜經(jīng)》吧。你們不是景仰蘇師叔?當(dāng)年他常常背誦‘大道無形’,而后對凌霄訣的領(lǐng)悟簡直如虎添翼,我看挺好,你們學(xué)著點(diǎn),一人五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