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其涼_分節(jié)閱讀_91
秦無端得意洋洋,正欲好好炫耀一番,里頭走出個人來,他到嘴邊的話即刻收了,目光一亮:“師叔,你閉關(guān)出來了?” “聽說今天不是阿錦要回么。”程九歌看到秦無端旁邊的人,朝蘇錦一頷首道,“來得這么快,看樣子之前你信中說的不假,煉血蠱已經(jīng)沒事了?” 程九歌看著卻比分開時氣色好了許多,他此前過于靜默,盤算自己的事,還有點反復(fù)無常?,F(xiàn)下仿佛歲月流逝,他安之若素,黑發(fā)束在腦后,比之年少時的跳脫、顛沛流離時的狼狽又多了一絲平和。 蘇錦見了他,只覺許多話齊齊地涌到舌尖。他不敢怠慢,挑了要緊的,把顧霜遲那事徐徐道來。程九歌果然露出個促狹的表情:“你也好意思讓旁人和你換命?” 蘇錦:“……是我自私了。” 程九歌還想說什么,最終嘆了口氣道:“罷了,等正月初一,我往南嶺走一遭。這兩年鉆研《人間世》,和無端想了許多個法子治那煉血蠱,顧霜遲既然有意,那他定不會冒巨大的風險……對了,你回來呆多久?” 蘇錦:“看青崖吧。他何時玩膩了,我們就回蜀地去?!?/br> 程九歌在他腦門兒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正經(jīng)地評價道:“果真有了家,心就不在師門……作孽?!?/br> 蘇錦捂著被他拍了的額頭,但笑不語。 陽明的弟子仍舊不多,大約二十人,全是由秦無端一人教習,李子徽偶爾來幫忙,他口舌笨拙,只能演練招式。程九歌這個花拳繡腿的,連樣子都懶得裝,權(quán)當了門中吉祥物,每次老神在在地往旁邊一坐,開始燒水。 等程九歌煮了一壺茶,秦無端也滿頭大汗地收工了。二人一起喝茶,他再聽秦無端訓斥不用功的弟子,揚言要打斷其中誰誰誰的腿。 有點世事輪回的味道。 聽說了這日復(fù)一日的山中歲月,唐青崖忽然湊到蘇錦耳邊,小聲嘀咕了什么,把蘇錦說得滿臉通紅,眼神飄忽,不敢再看自家新任掌門。 他又隱隱覺得,這樣的日子雖然枯燥,但某人卻樂在其中。 正當一派和睦,旁邊的秦無端忽然扇子一收抵在掌心:“對了,阿錦,還有個東西給你看,隨我來?!?/br> 他不明所以地跟著秦無端,一直繞過藏書閣,沿著一條草木叢生的山間小道停在某個洞xue之前。這是最初陳懷憫悟道的地方,亦是當年許多先輩們閉關(guān)之處。 它仿佛從未被禍亂波及,也許因為位置太偏。蘇錦見到這分毫未變的舊憶,難以言喻地涌上一絲親切。他甚至伸手摸了摸那入口處凸出的石頭,一陣冰涼。圓潤之處昭示著百年來各位先圣悟道的始末,竟讓人唏噓不已。 秦無端點亮了入口的一支蠟燭,明滅昏黃的光搖搖晃晃地照亮一室蕭肅。 這洞xue中只有一石桌,其余地方光滑平整,反射著幽微的燭光。蘇錦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這地方冷得可怕,而冬天尤其,仿佛絲絲陰氣浸入了骨髓。 秦無端看出他的不自然,解釋道:“凌霄訣是純陽的功夫,若外界不加以鎮(zhèn)壓,只怕會出岔子……我始終覺得,謝師伯走火入魔,同這洞xue也脫不開干系。不過今日找你來,其實是……阿錦,你看那邊的石壁上。” 洞xue四方開鑿得十分寬敞,周遭石壁成了極好的印刻版。先輩們偶爾留下只言片語,經(jīng)過多年濕寒的侵蝕,已經(jīng)變的模糊不清,只剩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惟獨洞xue朝向西南的那一方石壁上,幾行字清晰可辨。 蘇錦一蹙眉,他再熟悉不過了,這字是謝凌留下的。 沒想到有生之年還得見除了《凌霄劍譜》以外謝凌的手書,可待到他看清了那幾行字的內(nèi)容,心情又不可避免的復(fù)雜了。 “余存于世間六十二載,自詡一生鮮少棋逢敵手,亦得吾宗英秀教習之,縱使心下大惑不解,只是人生在世,又如何處處得意?而回顧此生,仍有悔不當初之時。其一,背棄舊友,欺瞞蘇錦真相,害他無路可選;其二最是傷心,不曾想一朝別離,數(shù)十載相負,余生再不復(fù)與阿遲相見,告知他一句,‘是為師的錯’。恨極!” 那“恨極”二字以極深的內(nèi)力往下劃出凹痕,到了末端倏忽脫力一般,可見到了油盡燈枯,確實是最后的話了。 蘇錦埋頭不語,他早就隱約猜到了,沒想到還能證實。謝凌扣留他,教習他,本就是走投無路的選擇,與當年顧及著害不害人的大相徑庭,他并非謝凌最中意的弟子。 可他喊了這么些年的師父……竟也恨不起來。 唐青崖看出他失落,不由得伸手攬過蘇錦的肩膀:“罷了罷了,謝前輩是覺得你天縱奇才,生怕你虛度光陰,莫要想太多?!?/br> 況且人都死了,糾結(jié)這些有什么意思呢? 蘇錦再次抬頭望向恩師遺筆,他敬重謝凌也得過謝凌的恩惠,如今算來,被他苦心孤詣地騙了十年,最終也是恩怨相抵。 從此兩清,他不再欠誰了。 年夜飯自是一起吃的,在陽明峰的演武場中擺了一張大圓桌。由新來的幾個小弟子掌勺,張羅得有聲有色。 蘇錦不聲不響地往唐青崖旁邊一坐,堂而皇之地在桌下握住他的手。好在沒有誰找他搭話,小弟子們各自有話說,偶爾和他搭訕,蘇錦好脾氣地答疑解惑,惹得那些師侄們肅然起敬,年夜飯和樂融融。 陽明有了起色,蘇錦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他一直覺得自己在此事上像極了謝凌的淡漠,可秦無端從不曾怪他。 大約有的人天生就不適合沾染太多的煙火氣,而有的人只好接過重擔。 他們師兄弟并非一起長大,也不太親近,卻在日復(fù)一日的共患難中磨練出了某種奇妙的默契,達成了共識。 除夕慣例守歲,蘇錦在大殿中磨蹭過了子時才回到清凈峰,當中器物早有人收拾好。他睡過的房間中焚了香,熏走年久無人居住的一股子生澀。 他沐浴完回到臥房時,唐青崖裹在被子中,躺在榻上翻了個身,拍了拍床板,不滿道:“你小時候就睡這么硬的床板,冬天也不多墊幾層褥子?” 蘇錦看著他百無聊賴的樣子,一本正經(jīng)道:“可不是嘛。師父和掌門師叔都說小孩子不要睡得太軟和,非得木板床才能鍛煉人,免得脊背不端正,以后也長不高——青崖,你看看,我已經(jīng)比你高好多了?!?/br> 唐青崖冷笑一聲:“得意什么?你以前還有抱著我腿不撒手的時候呢。” 房中燈火闌珊,蘇錦脫去鞋襪,有人暖過的被窩無比舒服。他摟過唐青崖的腰,整個埋在他肩膀上。 他想埋怨幾句謝凌的當年,可話到嘴邊,突然覺得沒什么意思。 “我以前一直在想你長大的地方會是什么樣,”唐青崖說道,“現(xiàn)在終于看到了,和想象中多少有點出入……阿錦,你生于將門,說不定當年沒有錢豹,你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長大,來往的都要尊稱你一聲‘小侯爺’,遍身金玉,活在錦繡叢中——只是那樣,興許咱倆就真的遇不到了?!?/br> 蘇錦聽他緩慢說話,心頭微動,記起了自己那印象極為模糊的家人。 他知道唐青崖在旁敲側(cè)擊。 這些年雁南度幾次三番地傳信,說他那鎮(zhèn)守北境又一母雙生的所謂兄長一直想見他,可不管雁南度如何游說,蘇錦就是不肯。其實是多少有些不樂意,他心頭怨念家人丟下自己,以這種幼稚的方式報復(fù)。 唐青崖見他微微動搖,又道:“不過都已經(jīng)是定局了,感懷古今也沒什么用。我不是在勸你,哪天你想通了,要回去金陵,我自然陪你……阿錦,世上沒有父母不愛孩子的,他們當年興許真是疏忽?!?/br> 蘇錦悶悶地“嗯”了一聲,心中有氣,他手下開始解唐青崖衣服,不聲不響地湊上去咬住他下唇,仿佛確認什么似的啃噬。 唐青崖:“哎,剛剛還好好的,怎么又開始了……輕點!你上次自己說的折騰不起……蘇錦,摸哪兒呢?!” 他親著唐青崖的唇瓣,手下不規(guī)矩地挑開那人單薄的里衣,摸到一截細窄腰線。蘇錦默默地想,“他哪來那么多話?” 親得心頭悸動,半點豆大的燭火在不遠處的桌案上搖曳?;椟S燈光下唐青崖微微蹙起的眉峰和泛紅的眼角固然好看,可蘇錦突然有點不高興。 這是我的。他想,誰也不能看。 掌風過處那燭火垂死掙扎,終究是熄了。 不知怎么的就被發(fā)現(xiàn)了意圖,一片黑暗中,唐青崖在他脊背上不輕不重地掐了一把,低聲笑:“小狗崽子?!?/br> 翌日大年初一,程九歌果然一早就辭行前往南嶺。 待到南嶺的好消息傳來時,已經(jīng)過了上元節(jié)。程九歌會和顧霜遲一起回到會稽來,而那拔除了的煉血蠱并非無藥可解,也不需犧牲旁人了。 唐青崖對蘇錦住過十二年的會稽山非常有感情,即便在冬日,也擋不住他的好興致,摘葉作曲,江南的小調(diào)被他學了個遍——此人于音律上大約天生有缺陷,所幸勤能補拙,禍害了一山的飛禽走獸,也能吹得七七八八,多少和“好聽”沾上了邊。 《人間世》的殘卷被秦無端用檀木匣子裝了,上了三道鎖后束之高閣。 秦無端在蘇錦的目光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重新拿出來,問道:“你想做什么?” 蘇錦不答,徑直翻出煉血蠱,隨后毫不留情地將那薄薄幾頁泛黃古書撕了下來。秦無端倒吸一口冷氣,又見蘇錦重新把余下的收斂,鎖上。 “禍害人的邪功我拿走了?!碧K錦朝他打了聲招呼,轉(zhuǎn)身離開。 哦,小師弟出息了……連意見都不用征求一句。他頓覺自己這個掌門做得十分憋屈,師叔自是管不著,小師弟不聽自己的,李子徽那棒槌更加指望不上,剩下一堆嘰嘰喳喳的小弟子,成天吵得他腦仁疼。 秦掌門越想越惆悵,當天便宣布閉關(guān),不和他們玩了。 他閉了關(guān),蘇錦再沒有留下的理由,他不太情愿再見顧霜遲,覺得有點別扭。左右唐青崖還想趁著春暖花開去一趟雁蕩,二人即刻收拾了行李,趁守門弟子不注意,悄無聲息地告辭。 一路奔到山下,唐青崖又拿出他那片葉子,蘇錦聽了半晌,問道:“是那天顧師兄哼過的吧?” 夏日炎炎里的江南小調(diào),換過他夢中一時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