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其涼_分節(jié)閱讀_58
眾人翹首以盼的凱旋軍隊終于在未時進了城,一路朝向受降臺而來。蘇錦吐掉嘴里嚼著的一片樹葉,扶著樹杈以免自己掉下去。 氣吞山河,沾染了太多殺伐氣的將士與平日交手的江湖人全然不同。他們整齊劃一,每個人臉上都面無表情,蘇錦沒來由地想起唐青崖做的傀儡。 領頭騎白馬的卻是個看上去十分瘦弱的人,三十上下,仿佛承受不起一身甲胄的重量,微微駝著背,目光散漫地四處掃視。蘇錦看到他時,卻一下子就認出,這人必定習武多年,威壓并非刻意在炫耀,而是已經(jīng)深入了骨髓,若非很有自信的人,斷不會如此。 不像展現(xiàn)出的單薄,他佩了一把奇形怪狀的刀,刀背很厚,刀鋒卻極薄,幾乎成了一道雪亮的白線,最特別之處卻是,它沒有鞘。 蘇錦輕輕從高處一躍而下,動靜仿佛鳥兒在樹梢停留,旋即他立刻混入了人群中,收斂一身的棱角,變成了個普通人。 只是他落地的一刻,那將軍卻像感應到了什么似的,朝他呆過的那棵樹上瞥了一眼。 大軍肅穆,受降臺上已經(jīng)準備妥當。 將軍端坐其中,由旁邊一位文士宣讀降書,一唱三嘆的調(diào)子,換個內(nèi)容能去酒樓唱戲。百姓一點沒被這調(diào)子影響,與有榮焉,興致勃勃。 蘇錦擠到秦無端旁邊,揉了揉太陽xue,秦無端立刻攬過他的肩膀,指向一個位置:“看,那就是方知!” 他當蘇錦沒見過,不知道二人在成都打過照面。蘇錦木訥地應了一聲,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 方知好像一點沒受到此次事變的影響一般,也并非他們想象中的一蹶不振,他站在受降臺旁邊,目光冷淡,正在觀看一場鬧劇般的神情。他的刀還在,身側(cè)也有兩個侍從,沒有捆綁的痕跡,甚至不帶一點傷。 但沒看見何常,蘇錦對這個交手兩次的人頗為牽腸掛肚,又環(huán)視一周,卻并未在俘虜中見到他。心中預感不太妙,蘇錦想了想,還是將疑問吞了下去。 他混在百姓中看完了這一場,一回頭,秦無端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被擠散了。蘇錦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預備直接離開——他事多得很,要趕緊去閩浙交界的山中尋黑節(jié)草,借此來挽回唐青崖奄奄一息的小命。 正要溜走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喊:“蘇錦!蘇少俠留步!” 人潮涌動,蘇錦轉(zhuǎn)過身去,忽然看見了正逆著人群朝向他擠過來的方知。那人大約也不太經(jīng)歷這種你死我活的擁擠,面上顯出無比的不自然。 方知拉過蘇錦,兩個人從主街道上拐入一條巷子,他驀地松開方知道:“不太好吧,方護法怎么動手動腳的?” 方知窘迫道:“剛才實在太亂,情非得已而為,少俠不要見怪?!?/br> 蘇錦對他的印象頗為中庸,此刻也不好蹬鼻子上臉,于是往墻上一靠,雙手抄在胸前:“既然如此,方護法是找在下有事了?” “將軍想見你。” 這話一出,蘇錦情不自禁地直了脊背:“誰?” 方知:“將軍想見凌霄劍的傳人,他甫一進城就看到你了——蘇少俠如今的名諱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想不知道都難?!?/br> 蘇錦自認半年多來什么動靜都沒有,被他這話一說有些摸不著頭腦。 如今烽煙渡大勢已去,方知八成是被招安了。 此前秦無端懷疑方知“身在曹營心在漢”,說不定本來就是朝廷嵌入烽煙渡的一枚楔子。但蘇錦沒想到的是,這鎮(zhèn)護將軍竟然對江湖事知道的這樣清楚,他和方知一點也不熟,與烽煙渡的交集唯一就是何?!?/br> “何護法呢?”蘇錦直視他的眼,沒來由地問道。 方知詫異片刻,坦然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被我一劍殺了,首級送去中軍帳,換回了兄弟們無謂的血流成河?!?/br> 蘇錦登時無言。 他想過無數(shù)種方知帶走了何常之后的事,也許他會被群情激憤的烽煙渡幫眾撕碎,或者關入牢獄永世不得翻身,惟獨沒有想過這好歹也算叱咤一時的半個英雄最終居然充當了某種停止兵戈的角色。 方知見他表情復雜,笑道:“我花了三年時間坐上烽煙渡右護法的位置,又用了將近十年,革除幫中陋習……結(jié)果因為何常那一小撮人,還有煉血蠱的事,簡直一朝打回原形,不得已而為之,讓蘇少俠見笑了?!?/br> “貴幫內(nèi)務,我本就不該插嘴?!彼牭健盁捬M”三字時,皺了皺眉,忽然想到什么,道,“我隨你去見那位將軍?!?/br> 臨安沒有將軍府,一群從東南回來疲態(tài)頓顯的鐵血漢子只得屈尊紆貴地在驛館中住下,普通士卒則在城外安營扎寨。 路上方知同他聊了不少,蘇錦這才知道后面發(fā)生的事。 那日在成都府,何常被方知帶回去后,還沒來得及整頓他和審理煉血蠱的來龍去脈,朝廷軍隊便發(fā)難了。他們起先是沖著倭賊去的,本來沒有烽煙渡什么事,但內(nèi)亂尚未平息,方知收到一封勸降書,立時又更加亂了。 混亂中何常一個親信將他從關押之處放了出來,這人已經(jīng)由于邪功發(fā)作,出現(xiàn)油盡燈枯之相,更是神志不清,見人就砍。 方知將他制服,還沒帶到幫主面前,索性一刀殺了。把他的頭割下來,遣人送去了那邊,以示烽煙渡無意短兵相接。 隨后軍中來了使者,烽煙渡大小事均有方知一手cao縱,他接受了使者的勸降,接著在幫內(nèi)兵不血刃地使大家平靜下來。鎮(zhèn)護將軍承諾招安之后將他們編入軍中,戴罪立功,烽煙渡的草莽英雄們雖然野慣了,到底內(nèi)心渴望平穩(wěn)。 畢竟天下分久必合,自本朝開國至今已經(jīng)百余年沒有刀兵之爭了,又有誰真的想看到一個亂世呢?都是被安寧泡大的,平時舞刀弄槍,卻不愿意忍饑挨餓。 方知最終幽幽嘆息,眉間溝壑漸深,狀似自言自語道:“寨中兄弟當年落草為寇,有的是因為饑荒有的是觸犯刑律,烽煙渡早就失去了和丐幫抗衡的地位……人命關天?!?/br> 他到底不問蘇錦有沒有聽懂。 說話間來到了鎮(zhèn)護將軍的住處,方知同門外的侍從打了個招呼,那二人訓練有素地打開門,把蘇錦放了進去。 “正好溫了酒,”當中一人歪歪扭扭地斜靠在寬大的座椅上,伸出來的手指蒼白不似活人,聽到有人進來卻連頭都不抬,“可算見到了,凌霄劍。” 蘇錦皺眉道:“我不是?!?/br> 那人兀自在兩個小盅里倒?jié)M酒,站起來遞給蘇錦一個。他看清了蘇錦的模樣,短暫地有一瞬間的愣怔,旋即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才緩慢道:“你繼承了凌霄劍,以后就是凌霄劍,好得很——在下雁南度?!?/br> “哦,幸會,”蘇錦漠然道,“敢問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燕嗎?” 他笑起來時眼瞼堆出一雙臥蠶,選擇性地忽略了蘇錦話里的刺:“不,是‘一會兒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字’的雁。你說話可真有意思。” 他最近一年讀了不少書,這名字聽著十分耳熟,蘇錦沒回話,只是不聲不響地和他碰了杯,沾唇即放。他摩挲玉杯,低頭去看當中酒液清冽,突然想了起來。 ……好似昆侖派那位掌門的高徒,也叫這個名字。這常年居于昆侖極寒之地的門派可有數(shù)十年不曾出現(xiàn)在中原了吧。 如今武林幾乎萬馬齊喑,桃花塢一夕隱隱有衰敗趨勢,烽煙渡也被朝廷招安,齊家避世已久,唐門獨來獨往,丐幫和青城派獨善其身,守著自己地盤上的安穩(wěn)。 這位昆侖的高徒入世,會不會也和《人間世》有關,想要分一杯羹? 看向雁南度的目光立刻變得相當復雜,他態(tài)度曖昧,蘇錦有點想揍他,可想到這人與昆侖派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只能捏著鼻子忍了。 這人一通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心理活動雁南度毫無察覺,自顧自地又給蘇錦斟了杯酒:“不知道少俠怎么稱呼?是姓蘇?” 蘇錦點了點頭,他突然笑得更開:“怪不得?!?/br> “什么怪不得?” 雁南度卻不說話了,高深莫測地擺擺手,重新?lián)Q了個話題:“方知告訴我,蘇少俠師承凌霄劍,他有幸目睹一次你動手,劍法精進——” “不必虛與委蛇了?!碧K錦痛快地打斷他,“昆侖高徒想要切磋較量,我奉陪。不過在下有個不情之請?!?/br> 雁南度納悶他才開了個頭,就被對方看出要下戰(zhàn)書的真實意圖和出師門派,不由得愣了,喃喃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從昆侖山來?” 蘇錦:“不僅從昆侖山來,還是掌門的高徒,沒錯吧?昆侖門人善用刀,比尋常的刀長上半尺,極其銳利,而他們常年居于極寒之地,據(jù)說外形上也與我們這些不成氣候的中原人有所差別,一眼便能看出,我猜應當是內(nèi)功心法的緣故,否則你們不會常年身陷囹圄。你來此間總不會只為了建功立業(yè)?!?/br> 他一串話連珠炮似的說得又快又清晰,雁南度剛開始還好整以暇,聽到后面便坐不住,條件反射地扣住了手邊的長刀。 蘇錦偏了偏腦袋,露出進門以來的第一個笑容:“對嗎?” 雁南度的手指敲了敲刀背,總算收斂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孔,正經(jīng)道:“蘇少俠果然見多識廣,不過有一點你說錯了?!?/br> 蘇錦:“愿聞其詳?!?/br> 雁南度握住刀柄,沉聲道:“我不是掌門高徒——我便是如今昆侖派的掌門人。當日你師父與我?guī)熥鹑河粦?zhàn),斷瀾刀不敵凌霄劍,師尊三十年不曾涉足中原,潛心在玉虛峰頂閉關,仙逝前始終念念不忘。我借著朝廷募兵的時機加入,而后建了軍功,一路探查謝凌的消息……” 可謝凌已死,沒法向師父交代。如今從旁人耳中聽到了凌霄劍的弟子重出江湖,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了你的行蹤。 腰間的劍仿佛感受到他的戰(zhàn)意,蘇錦的手指把住劍鞘,道:“你想如何?” 雁南度直視他,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血色:“我如今為斷瀾刀,愿代替師尊再領教凌霄九式?!?/br> 蘇錦想了想,突然道:“我若贏了,你須得答應我一個要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