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濃密如扇睫毛下，是一雙與平日沒有一絲差異的眼眸，寶光流轉(zhuǎn)、洞悉如鏡，完全不似一個(gè)重病之人。

    這雙眼一睜開，頓顯膚色透明潔凈宛如凝脂融玉，雖病著，卻病得一點(diǎn)兒也不形容枯槁的難看，反而有一種煙雨朧月的仙氣飄渺。

    這個(gè)人……恐怕連死都會(huì)死得如詩如畫。

    齊少?zèng)_心中木木的想，如果可以交換，寧愿子石貌丑智鈍才華盡失，只要能讓他活著，渾渾噩噩也沒什么，反而能讓他快活輕松許多。

    穆子石低聲道：“少?zèng)_，你來了?！?/br>
    重回京城后，他極少叫自己的名字，都是一聲聲恭謹(jǐn)之極的殿下，齊少?zèng)_心中酸澀，卻柔聲道：“我來看你……你總是不好好照顧自己，病了還不肯吃藥，這哪里使得？”

    穆子石微微一笑：“藥太苦了。”

    說著眸光轉(zhuǎn)向床里，道：“那個(gè)抽屜……你打開?！?/br>
    齊少?zèng)_依言而行，取出一卷厚厚的冊(cè)子。

    粗略翻了翻，卻見一筆工整的館閣體，寫的都是錢糧、屯田、監(jiān)察、吏治、律法等事務(wù)的分析見解，不禁眼眶一熱，淚水又滾滾而下。

    穆子石道：“尹相、江大人都是國之柱石，戶部有個(gè)主事喚作范豐……眼下雖不顯山露水，但再歷練個(gè)幾年，或許能堪大用……”

    齊少?zèng)_忍淚道：“你養(yǎng)養(yǎng)精神罷，何苦還為我cao心這些……”

    穆子石漠然看了他一眼：“少?zèng)_，我愿意為你做的，也就只有這些而已。”

    齊少?zèng)_心中大慟，知曉他此番是與自己話別了，登時(shí)就被一種沉重?zé)o比的傷痛驚恐壓倒了，眼前所見耳中所聞，都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帷幕，有些似真似幻的茫然游離。

    穆子石的聲音低而弱，卻帶著一種清澈明快的釋放和解脫，像是山泉無拘無束：“少?zèng)_，我負(fù)了太子殿下，我終究還是自私的。還有……當(dāng)年逃難路上，我對(duì)你不好，老是欺負(fù)你，你……就忘了吧，不要怪我了?！?/br>
    齊少?zèng)_本能的斷然搖頭，道：“不，我永遠(yuǎn)都不忘記。”

    穆子石縱容的笑了笑：“隨你……不過往后別再來了，我還沒死呢，實(shí)在見不得你一臉哭哭啼啼的。”

    齊少?zèng)_勉強(qiáng)一笑，想起一事來，忙道：“虞氏王妃十日前病亡?！?/br>
    穆子石靜默片刻，道：“真好。”

    齊少?zèng)_忍不住一嘆：“死者已矣，別這樣毒，三哥會(huì)不喜歡的?！?/br>
    穆子石道：“我說的是實(shí)話……我是真的高興，虞小姐是個(gè)好姑娘，可她不該嫁給無傷……任誰嫁給無傷，我心里都盼著她早些死。”

    想了想，也是一聲嘆息：“她這一去，無傷少不得愧疚，唉……”

    齊少?zèng)_不知如何接言，卻見他枕下露出一截刀鞘來，問道：“為什么枕著刀睡？”

    穆子石蜷起身子，伸手放在刀上，模模糊糊的笑道：“我害死的人太多，滿手血腥，不用刀鎮(zhèn)著，怕厲鬼來捉我?！?/br>
    齊少?zèng)_靜靜的看著他，良久慢慢覆住他冰涼細(xì)瘦的手：“因?yàn)檫@把刀是無傷三哥送你的……子石，你心里想他?！?/br>
    穆子石呼吸細(xì)微，早已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吱呀一聲門打開，齊少?zèng)_看到外面雨絲連綿秋色斑斕。

    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

    他……是真的要去了。

    120、第一百一十八章

    自齊少?zèng)_探病后，大概是拋下了所有心頭郁結(jié)，穆子石的身體竟似乎有了幾分起色，除了長時(shí)間的昏睡，偶爾也能起身看看院子里的花草，曬著太陽與碧落閑聊幾句。

    一離朝堂，他活像變了個(gè)人，出奇的孩子氣，甚至?xí)d致勃勃的要求碧落派人去一個(gè)臟兮兮的小胡同里，買三鮮大包子羊雜湯回來，還問那跑腿的小子：“胡同口可有個(gè)射箭的攤鋪？”

    碧落瞧在眼里，臉上笑著，心頭卻愈發(fā)沉重，只覺重病如此卻又來了精神，恐怕是回光返照之象。

    自穆子石居家養(yǎng)病，貼身侍女們自是衣不解帶的伺候，他好靜且挑剔，屋里經(jīng)常只留碧落一個(gè)。

    碧落雖是練家子，幾個(gè)月下來也打熬不住，這天中午在床邊淺廊守著，覺得困倦異常。屋角青鶴香爐里散出細(xì)膩溫潤的檀香氣息，更令人神思發(fā)懶，只不停打瞌睡，頭點(diǎn)得雞啄米一般。

    正迷迷糊糊打著盹兒恨不得睡個(gè)死去活來，耳邊聽得風(fēng)聲微動(dòng)，屋里似多了一個(gè)人。碧落畢竟是黃雀兒所的厲害人物，心生警兆，一個(gè)激靈，已完全清醒過來。

    慢慢抬起頭，一雙手籠在袖中，卻是隨時(shí)可以施出致命一擊。

    待看清眼前高高的人影，碧落張口結(jié)舌，一雙杏眼瞪得幾乎要脫眶而出，下跪施禮道：“你……你……王爺！”

    這人一身風(fēng)塵，滿目星霜，不是齊無傷又是誰？

    齊無傷隨手扶起：“出去歇著罷。”

    碧落微有遲疑，齊無傷淡淡道：“本王眼里不揉沙子，皇上不會(huì)怪你的?！?/br>
    此言一出，碧落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份西魏王必已了如指掌，當(dāng)下默然出房。

    齊無傷掀開床幔，凝視著穆子石的睡顏，突然一笑，伸手輕輕拍他的臉：“起來！”

    穆子石近日極為貪睡，被這般一擾，皺著眉頭慢慢睜開眼，定睛瞧了瞧，滿臉的不敢置信：“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