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秦小樓在山坡上等了數(shù)個時辰，遲遲等不到援兵的消息，手下的人不禁都慌了神，一時各種流言四起。

    秦小樓走過一塊大石旁，大石邊上的兩名守兵沒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走過，自顧自說的起勁，對話一字不落的進(jìn)了秦小樓的耳朵。

    “唐竟那家伙是不是又反水了？他來投奔我們是不是金人的詭計(jì)？”

    “王將軍的人怎么會被偷襲？是不是我們軍中有細(xì)作？肯定是唐竟有古怪！”

    “果然金狗都不可信，以為起了個漢名就是我漢人了嗎？不知道瑞王為什么信了他，害得我們眼下竟中了金狗的詭計(jì)！”

    秦小樓的腳步停了下來，安靜地聽他們的談話。趙平楨沒有在軍中公布唐竟真實(shí)的身份，是以人們?nèi)詫⑺?dāng)做異族，有這樣的猜疑也在情理之中。秦小樓倒不懷疑唐竟會反水，但唐竟辦事不利絕對是事實(shí)。按照他和吳袆的安排，唐竟和王將軍領(lǐng)的人馬正是負(fù)責(zé)他身后的安全，防止他們被完顏昭圍剿。然而如今他們果真被圍了，唐竟如何也要擔(dān)個玩忽職守的罪名。

    那兩名士兵正說著話，其中一人似有所感應(yīng)，向身后瞟了一眼，這一瞟就給嚇得兩腿發(fā)軟，徑直跪了下去：“督、督軍?！?/br>
    秦小樓面上喜怒未辨，冷冷地說道：“勿妄議軍中是非?！?/br>
    那兩人嚇得冷汗淋漓，正不知如何是好間，卻聽得腳步聲遠(yuǎn)去，抬頭一看，秦小樓竟是丟下他們走了。

    秦小樓心中感念唐竟當(dāng)初的救命之恩，此刻雖被困在山上，倒也聽不得別人如此誹謗唐竟，亦恐流言打擊軍中士氣，便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議論軍中是非。違令者軍法處置?！?/br>
    完顏昭圍了山，卻是圍而不打。唐竟派兵來救了一次，誰料完顏昭用的是圍點(diǎn)打援的一套，反倒把唐竟打了個落花流水。

    秦小樓被堵在山上，切斷了和外界的聯(lián)絡(luò)，也不知道此刻趙平楨或唐竟那里是個什么情況，只好固守自己的據(jù)點(diǎn)。他派了幾撥探子下去偵查，卻發(fā)現(xiàn)完顏昭手里的兵力遠(yuǎn)比他預(yù)料的要多，圍山的兵馬起碼有兩萬，聽說還陸續(xù)有援兵，也就是說派出去偷襲的人馬中有幾路肯定是要撲空了。但秦小樓也不知道窩斡送來的地圖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項(xiàng)云龍和趙平楨能牽制的金兵又有多少，所以對自己的境況實(shí)在是不好下評判。

    及至夜晚辛?xí)r，援兵依舊未到，接連cao勞數(shù)日的秦小樓實(shí)在是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他帶來的副將們便勸他稍事歇息，事情自有人看管。秦小樓和趙平楨不同的是，趙平楨用人不疑，凡事只要交代了別人就很放心的甩手不管；而秦小樓總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不是親力親為的事總信不過。

    他熬到辛?xí)r三刻，實(shí)在是困得支撐不住了，被人扶到一棵大樹下，頭一沾樹干就失去了意識，也不知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暈了過去。

    秦小樓這一睡是睡得徹底放松了，還舒舒服服做了幾個大夢。

    夢里一會兒是韓詡之帶著他無拘無束地游歷山河，一會兒是秦程雪和他在桃花林中共榻閑話，一會兒是趙平楨摟著他坐在大慶殿的頂上賞月……總而言之，短短一炷香的時間里他就把心里曾幻想過的美事都給夢了個遍。

    不久，他又夢到趙平楨帶著他到羅浮山上泡溫泉，兩人閑適地躺在泉池里，頭頂上一會兒是星辰密布，一會兒是萬里無云，一會兒又是艷陽高照。兩人雖是裸裎相對，趙平楨卻成了個柳下惠，看著秦小樓只是笑，間或說些海闊天空的閑話，兩人就好像是……好像是一對已相伴半生的神仙眷侶。

    風(fēng)漸漸大了起來，秦小樓被吹得有些涼了，于是游到趙平楨身邊，往他懷里靠。趙平楨親密地?fù)ё∷?，兩人體溫相暖，這風(fēng)又變得舒適起來，倒成了夏天里的熱風(fēng)。

    秦小樓漸覺得身下的溫泉水似乎正在變熱，逐漸的，溫泉水竟沸騰了，灼得他手心發(fā)燙。秦小樓正驚詫間，突聽耳邊有人大喊：“著火啦！金兵燒山啦！”

    再往下，秦小樓就被人搖醒了。

    這夜刮大風(fēng)，完顏昭派人放火燒山，只點(diǎn)了個火頭，那火舌就自覺自發(fā)地往山上猛躥。

    秦小樓剛醒的時候還渾渾沌沌的，看著滿山亂竄的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著自己不是正和趙平楨在羅浮山上泡溫泉么？這些士兵又是打哪冒出來的？

    及至他被人推上馬，腦袋總算是清明了，眼看著火勢是一發(fā)不可收拾了，慌亂中還顧得上自己手下其他的人，拼了力氣嘶吼道：“別亂！集隊(duì)！立刻集隊(duì)！”

    他原本就沒有一把亮堂的嗓音，吼出來的話語立刻淹沒在火聲人聲里，沒起半點(diǎn)作用。秦小樓慌慌張張奪了一名校尉手里的號角，費(fèi)了老勁的吹，總算吹出點(diǎn)不成調(diào)的聲音來，也有一小部分士兵向他聚攏過來。

    他的親隨急切地拽著他的馬韁道：“大人，快逃吧，火勢已控制不住了?！?/br>
    秦小樓眼看情況已是危急萬分，再顧不上手下幾千人馬了，一咬牙，帶著聚攏的小隊(duì)人馬向山下沖去！

    夜晚的風(fēng)力太強(qiáng)，穆兵們被濃煙嗆得一個個都涕淚橫流，在一片火光里辨不清東南西北。秦小樓只能領(lǐng)著人往逆風(fēng)的方向跑，迎面而來的熱浪幾乎要將他的頭發(fā)燙卷。

    秦小樓此番親自率兵來會完顏昭，既是為了報(bào)復(fù)，也是有些求功心切的。他本想著這一仗哪怕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哪怕打光手里的兵，只要能把完顏昭拉下馬，回京后什么樣的功名得不到？秦小樓也不是沒想過會有危險，故才命每人都帶了一些口糧，工兵們用拒馬把上山的路堵得密不透風(fēng)，想著無論如何守它個三五天都不成問題。卻不想還是失誤了，這一場大風(fēng)讓他們連一個晚上都沒能撐過去，竟落到眼下如此狼狽的境地！

    秦小樓雖是郁憤，然危急之下實(shí)在無暇多想，只能悶著口鼻向前沖?？柘碌鸟R被火燙的急了，不肯往火海里沖，竟不住往后退。秦小樓拔下頭上的發(fā)簪猛刺馬臀，受驚的馬癲狂地撅起蹄來，差點(diǎn)把他從馬上掀翻下去。他拼了命抓住馬韁，總算把瘋馬給制住，從火海里沖出去，尋到一條下山的路。

    秦小樓帶著幾十騎下了山，卻見裝備齊整的金兵早就在山腳下候著他們了。秦小樓一眼就看到了隊(duì)伍里的完顏昭，完顏昭卻沒這么快把這個一臉焦黑的老相識認(rèn)出來，目光從他臉上掠過，又往其他方向掃去，興致勃勃的樣子，顯然是在找什么人。

    秦小樓此刻已是退不得了，也沒工夫講究什么戰(zhàn)術(shù)戰(zhàn)法，硬著頭皮帶人往下沖。跟隨他的那些騎兵們也都是忠心護(hù)住的，此刻不顧性命地沖進(jìn)金兵隊(duì)伍里，誓要為主將殺出一條血路。此刻山上又逃出幾隊(duì)步兵，見前面雙方部隊(duì)已交起手，當(dāng)即也加入戰(zhàn)局，護(hù)得騎兵們沒有被圍住。

    山上逃下來的兵馬越來越多，且此刻穆兵們都是困獸之斗，比起平日兇狠異常，竟硬生生將金兵的包圍圈撕出一道裂口來。秦小樓這時候曉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最要緊，強(qiáng)忍著不去看那些墊出逃生之路的同胞的尸首，一個勁只顧打馬向外沖。

    完顏昭此刻總算是從那些困獸中找到了老冤家的身影，眼看著他就要逃走，哪里還顧及許多，親自打馬追了過去！

    秦小樓帶了十幾騎殺出重圍，連東西南北的方向都不顧了，只曉得悶頭逃命。他聽到身后馬蹄滾滾，百忙中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沖在追兵隊(duì)伍最前面的居然就是完顏昭，心里又恨又急，恨不得拔刀上去砍他首級，但實(shí)在不是他的對手，只好落荒而逃。

    金兵的騎射手從后面射擊，秦小樓聽見身邊人墜馬的聲音，卻強(qiáng)忍著不去看。一支羽箭貼著他身側(cè)飛過，他也視而不見，壓低了身體繼續(xù)逃。

    完顏昭在后面用女真語大吼了一句話，秦小樓聽懂了，他說的是“抓活的”。如此一來，箭矢攻擊當(dāng)真停了下來，山谷間只剩下馬蹄疾奔聲。

    一行人且追且逃，連喘口氣的機(jī)會都沒有，也不知跑了多久，秦小樓又回頭一次，發(fā)現(xiàn)完顏昭依舊緊緊咬在他屁股后面。他穩(wěn)定心神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追上來的金兵也不過幾十騎，不由大喜，信心也增加了不少。

    眼前的地勢逐漸開闊，秦小樓終于見到了熟悉的路，知道項(xiàng)云龍的隊(duì)伍就埋伏在附近，不由心下狂喜。他想往西邊跑去找項(xiàng)云龍，結(jié)果金兵早有預(yù)料，幾騎人馬早早往西邊去了，封了他西逃的路。秦小樓無奈之下只能繼續(xù)往南奔走。他身后有兩位隨從的馬突然失了前蹄而撲地，結(jié)果后面的人又撞上去，只聽幾聲慘烈的響聲，他的隨行只剩下五六騎人，

    追趕了大半柱香的時間，秦小樓忽聽附近又有馬蹄聲逼近，側(cè)目一看，竟是項(xiàng)云龍手下的人馬。他心中大喜，想調(diào)轉(zhuǎn)馬頭逼過去，誰料追趕他的金兵排成了一個弧形，生生封死了他兩邊的路，逼得他只能往前跑。

    完顏昭見穆軍援兵出現(xiàn)，也是又驚又悔，但此刻已無回頭路了，只得把心一橫，滿心滿意地追著秦小樓而去。

    只見平原上幾十騎人追著五六騎跑，后面又跟著幾百騎，倒成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形勢。

    秦小樓跑著跑著，忽見一條大江橫亙在他面前，已是無路可逃了。他身邊的隨從見了，紛紛調(diào)轉(zhuǎn)馬頭拔刀迎向金兵，想為援兵爭取一點(diǎn)時間。完顏昭一刀放倒一人一馬，又逼上來，不給秦小樓半點(diǎn)喘息的機(jī)會。

    秦小樓心一橫，打馬往江里沖，誰料他下水的這一處河床最是抖，馬在水下走了不到七八米，突然發(fā)了瘋一樣想往回退，卻已是來不及，順著滑溜溜的石頭就沉了下去。秦小樓都來不及喊出聲便被一個浪頭淹沒了。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大家都猜錯了，沒有一戰(zhàn)成名，只有繼續(xù)倒霉……

    第四十六章

    秦小樓被那浪頭拍的眼前發(fā)黑，掙扎著想要浮上水面，卻被洶涌的河水死命絞著往下拖。他在慌亂中揮舞著雙臂，想要抓住什么東西來救命，這一抓竟還真讓他抓住了一樣?xùn)|西。秦小樓說不清自己抓到的究竟是什么，本能使得他手腳并用地纏上去。再往下，他便失去了意識。

    秦小樓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日頭高照，看樣子應(yīng)是晌午時分。他掙扎著想起身，卻覺渾身酸痛的厲害，使他又摔回地上喘息了很久。

    他躺的地方是河邊的碎石堆，百步外有一處山林，再往遠(yuǎn)了看，有幾處低矮的山巒。秦小樓睜著眼愣愣地躺在石塊上，頭又疼又暈，幾乎無法正常思考。等他神智徹底清明，想起前事經(jīng)過，第一反應(yīng)便是支起上半身緊張地四處張望——果不其然，距他七八步遠(yuǎn)處的大石下露出半個身子，看服飾，當(dāng)是女真人。

    秦小樓倒抽一口冷氣，忍著酸疼爬起來，撿了塊尖銳的石頭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當(dāng)他走近了，瞧見那人整個身子，不由驚得目瞪口呆——躺在那里的，不是完顏昭又是誰？

    秦小樓覬覦完顏昭的項(xiàng)上人頭已經(jīng)覬覦很久了，如今完顏昭就躺在他眼前，胸口還在上下起伏，顯然是沒死，不過眼睛閉的牢牢的，應(yīng)當(dāng)是昏過去了。

    秦小樓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手里的石頭抓的更緊了——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他走到如今這一步，的確手底下性命無數(shù)，但到底沒有親手殺過人。這倒是個立功的絕世好機(jī)會不錯，但秦小樓到底還有些害怕，他畢竟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何況他手里的武器僅僅是一塊石頭而已，砸的死完顏昭倒也罷了，砸不死卻打草驚蛇，豈不是置自己于險境？還不如趁他未醒，趕緊逃回去找趙平楨。

    秦小樓正猶豫間，忽見完顏昭的胳膊似乎動了動，驚得他連退了三步，兩只眼睛死死盯著完顏昭，眨也不敢一眨。又過了片刻，完顏昭并沒有醒來，方才的動靜仿佛只是昏迷時的抽搐罷了。

    秦小樓心里想著完顏昭這些年在穆國的作為，再加上前不久被金人擄去時那些事，一時間國仇家恨、新仇舊恨紛紛涌上心頭，使得他一狠心，捏著那石塊走上前，手高高揚(yáng)起，眼看就要把完顏昭砸個頭破血流，卻見那人突然睜開眼，眼神清明犀利，哪有半分昏迷的模樣？秦小樓心下一驚，已來不及轉(zhuǎn)身逃跑。完顏昭一個鯉魚打挺，飛起一腳踹在他肩頭。石塊脫手，秦小樓悶哼一聲，摔了出去。

    完顏昭走到他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笑道：“我救你上岸，你卻趁我不被偷襲。以德報(bào)怨，這是你們漢人的規(guī)矩嗎？”

    秦小樓隱忍地捂著肩膀，硬是擠出一個微笑來：“不，只是對待蠻族，我選用蠻族的規(guī)矩罷了?！?/br>
    完顏昭冷哼一聲，彎下腰解下秦小樓的腰帶，將他雙手捆縛。他把秦小樓提起來，秦小樓忍不住低聲呻吟，表情顯得萬分痛苦。完顏昭見他臉色發(fā)白，額上滲出虛汗，右手不自然地垂著，不由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

    “?。　鼻匦峭纯嗟睾俺雎晛?，雙腿軟綿綿的往下跪，幸好完顏昭提住了他才沒讓他倒下去。

    完顏昭哭笑不得地說道：“秦兄，你可真是豆腐捏的人，我這一腳只用了三四分的力道就把你的肩膀踢的脫臼了?！鳖D了頓，又道：“上回你昏了幾天不醒，軍醫(yī)告訴我救不救得回性命要看你造化，我以為宗贊給你下了什么毒藥，他卻一口咬定只是打了你幾鞭。我那時還不信，眼下看來，倒是真的了?！?/br>
    秦小樓痛的秀氣的五官皺成了一團(tuán)，又滑稽又招人疼。

    完顏昭嘆了口氣，松開捆他雙手的帶子，兩手扳住他的肩膀，是一副想要幫他正骨的姿勢。然而手上遲遲沒有用力，直把秦小樓疼的汗如雨下，他又收回手笑道：“你這樣倒也不錯，就不能耍什么花招了?！?/br>
    秦小樓心中又氣又急，卻明白此刻自己逞強(qiáng)是不會有任何好處的，于是兩行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滾落下來，呻吟不斷從口中溢出。

    完顏昭看他實(shí)在是痛到極致了，仿佛就這樣任他去他便要活活痛死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出手幫他正了骨，并道：“兩三天內(nèi)你的右手是使不出什么力氣了。我勸你老實(shí)一些，等我?guī)慊貒?，我還是那個態(tài)度——只要你肯為我大金效力，我給你榮華富貴。你若執(zhí)意不肯，我就把你項(xiàng)上人頭當(dāng)做回禮送給你們的瑞王，報(bào)答他這幾個月來和我那群不成器的部下對我的‘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