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虔的外祖父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嘆息道：“看我這腦子，人老了，不中用了，西洲最近不是挺忙的嗎，怎么有空回來了？”

    張虔母親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對兒子道：“以前還沒忘這么快，現(xiàn)在是轉(zhuǎn)臉就忘，你有空就多回來看看，別讓他把你徹底忘了?！闭f著從凳上起身，把自己兒子叫到了客廳。

    張虔母親這一起身，葉陽覺得她那種舞蹈演員的氣質(zhì)便出來了，四肢柔軟，舒展的像蘭花一樣，而且很輕盈，走路幾乎沒聲音。

    沒過一會兒，葉陽瞧見他們母子倆上了二樓，幾分鐘后，張虔下來，把葉陽叫走了，一塊去二樓書房。

    去二樓的樓梯墻上掛了很多相框，葉陽注意到后，步子就慢了下來。

    大合照，旅游照，演出照，生日照，單人照……張虔見她感興趣就給她簡單介紹了一下照片背后的故事。

    他這一解釋，基本算是把整個家庭背景介紹了一下。葉陽這才知道他爸媽都是國家一級演員，爸爸現(xiàn)在還是x京藍(lán)橋藝術(shù)劇院的院長。

    葉陽以前模糊的想象過他的家庭，因為不知道太多具體信息，所以想象忽高忽低，沒什么沖擊感。如今雖然見過一些世面，并且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但一想到這是自己男朋友家，仍覺得不可思議。不過羨慕卻很淺。她原以為自己會艷羨，像她十八歲時那樣，她對張虔的向往，一部分是對他家庭的向往，甚至在某些瞬間產(chǎn)生過隱秘妒意，他擁有她想要的一切?？烧娴剿遥l(fā)現(xiàn)，面對自己曾經(jīng)向往過無數(shù)次的家庭，她非常的平和。她想，如果給她一個機(jī)會，要和他張虔交換人生，她愿意嗎？她不愿意。雖然她對自己的家庭有諸多不滿意，對自己也不滿意，但如果要她變成別人，她不愿意。她無法想象從小生活在張虔這樣的家庭里的葉陽是什么樣子的，但無論什么樣，都不如現(xiàn)在的葉陽。

    說到底，她對現(xiàn)在很滿意，她只想在現(xiàn)有基礎(chǔ)上變得更好，而不想徹底改變自己。

    張虔的父母也如張虔所說，非常開明，不干涉兒子婚姻自由，只是本著了解的目的，問了她幾個問題。比如哪里人，家庭情況，父母職業(yè)，未來的打算等等。在聽到她父母在上海賣包子后，張虔的父親還回憶起了他年輕時為演一個類似的角色，專門找了一家鋪子去體驗的經(jīng)歷。他說比想象中辛苦太多，他很敬畏那些體力勞動者。

    “辛苦”倆字從張虔父親口中出來，不是高高在上的體恤，不是隔著玻璃式的客套，而是一種平實的敬畏。那是一個藝術(shù)探索者對體力勞動者的敬畏。他父親身上有一種平等感，好像在說探索藝術(shù)和探索生活沒有高下之分，只要認(rèn)真，都值得尊重。

    而且看得出，張虔父母的感情很好，雖沒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情，但那種無意的眼神的交匯，讓葉陽覺得他們感情特別好。張虔的爸爸直到現(xiàn)在看他mama都是一種看小孩的眼神，既新奇又寵溺。好像妻子是一本書，他不讀到最后一句，永遠(yuǎn)就好奇。

    這樣的眼神，葉陽通常只有在熱戀的情侶身上才能看到，沒想到有一天能在結(jié)婚三十多年的夫妻身上看到。

    張虔說是，別人家都是孩子排首位，父母的愛情，要靠邊站。他們家完全是反過來，父母的愛情排在首位，他要靠邊站。還言之鑿鑿說孩子是夫妻的附屬品，不能越過夫妻關(guān)系排在第一位，本末倒置，家庭關(guān)系容易出問題。以前他覺得父母自私，現(xiàn)在覺得他們有先見之明。父母為孩子犧牲越多，控制欲越強(qiáng)，將來對孩子的生活會干涉的越多。父母現(xiàn)在不干涉他，也是因為從沒把他當(dāng)做家庭的重心有關(guān)。他結(jié)不結(jié)婚，生不生孩子，父母都無所謂，他們有自己的生活。

    葉陽聽罷便笑了：“都說孩子將來做了父母會像自己的爸媽，爸媽怎么對他的，他將來就會怎么對孩子。你爸媽這么酷，你將來也一定很酷?！庇值溃安恢牢夷懿荒芟衲阋粯涌?，我特別怕會成為自己父母那樣的人，無意識的給孩子帶來許多傷害。”

    張虔笑道：“照你這邏輯，你應(yīng)該不會像自己爸媽，畢竟沒怎么相處過，你應(yīng)該像爺爺奶奶?！?/br>
    葉陽一愣，竟然覺得有道理，松了一口氣，道：“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我們這一家里，我最喜歡爺爺，也最希望自己像他?！?/br>
    她爺爺是那種典型的大家族家長，剛毅，木訥，正直。在那個年代，家境更不好，但養(yǎng)了四個子女，不能說功成名就，但都算正派孝順。之后大兒子和二兒子離家奮斗，爺爺又親手帶大了一個孫女和三個孫子，是整個大家族的向心凝聚力。

    女孩的擇偶觀都受父親影響，但葉陽受祖父影響比較多。沒遇到張虔之前，她欣賞的男生都是剛毅木訥這一掛的。至于張虔，雖然優(yōu)秀，但不在她的選擇范圍內(nèi)。只不過她實在沒有抵擋住他風(fēng)花雪月的手段，冒了一次險，才對這類人有了改觀，進(jìn)而整個擇偶觀都跟著改了。但對于她對自己的期待，還是希望像爺爺。

    倆人見過張虔父母后，趁著都沒那么忙，又一塊去上海見葉陽的家人。

    江陰離上海不遠(yuǎn)，葉陽的父親把自己爹媽也接到了上海，葉寬跟著一塊到了。

    張虔定了飯店包間，葉陽和他一塊在電梯口等人。

    接到葉寬的電話，說快到時，葉陽忽然很緊張，手心里一直在冒汗。

    張虔摸出手帕給她，說她見他家人都沒怎么緊張，怎么見自己家人這么緊張。

    葉陽一邊擦手心里的汗，一邊想，是啊，怎么會這么緊張。因為說到底，恨歸恨，疏離歸疏離，她內(nèi)心深處還是在乎他們的，家庭是一個人的來處，她希望得到他們的認(rèn)同。

    葉陽的爸媽一看張虔的派頭，都有點拘謹(jǐn)，不大敢說話。倒是葉寬自來熟，笑嘻嘻的上來叫姐夫。葉陽給攔住了，讓他叫哥。張虔說沒關(guān)系，早晚的事情。

    葉寬雖不務(wù)正業(yè)，但會說話，且沒那么多顧忌，飯桌上的氣氛主要靠他來調(diào)節(jié)。他和葉陽一來一往，氣氛漸漸就好了。葉陽的父母這才敢問張虔的家庭情況，發(fā)現(xiàn)比預(yù)想中好太多，說話就更小心了。本來照這個氛圍進(jìn)行下去，這頓飯雖然有些尷尬，但尚算圓滿，但葉陽的爸爸幾杯酒下肚，酒意上頭，話開始密起來，且越來越大聲，最后連長輩的身份都不顧了，一直拉著張虔喝酒。

    張虔也不好推，就陪他喝了幾杯。

    葉成梁酒品不好，蔣志蓮怕他喝多了丟人現(xiàn)眼，不讓喝。

    葉成梁覺得妻子不給他面子，很不耐煩，大聲讓她滾。

    蔣志蓮被氣得滿臉通紅，但礙于張虔在場，不想吵，就忍住了。

    葉成梁又拉張虔喝酒，邊喝邊夸葉陽，說她考上大學(xué)，給他爭臉了。他們老葉家，孫子輩一共八個孩子，除了還沒考學(xué)的三個小的，就她一個人上了。又說，她從來沒讓他cao過心，不像葉寬，他把心cao碎了，也照樣不成器。但后來說著說著，夸就變成了數(shù)落。說她過年一直不回家，讓她回來，就一堆借口。平時連電話也不打，發(fā)微信給她，也愛答不理。葉成梁問張虔，她是不是嫌棄他們，覺得他們丟人？他拍著桌子，高聲說，再覺得他們丟人，她也得知道，沒有他，就沒有她，子不嫌母丑，他是她爸，他一輩子就是她爸……

    葉陽知道葉成梁這話是在說給自己聽的，但她習(xí)慣了，只是看著自己父親。

    葉成梁知道自己女兒在瞪自己，心里也發(fā)顫，但卻沒停下來。他起早貪黑養(yǎng)活一個家，臨了臨了，養(yǎng)了兩個白眼狼……現(xiàn)在找人訴個苦都要看兒女臉色嗎？

    葉陽聽不下去了，起身去了洗手間。

    張虔這下也顧不上葉成梁，起身跟著出去了。

    張虔離開后，蔣志蓮揪住丈夫的領(lǐng)子，啪地一巴掌呼到了他臉上，問他發(fā)什么酒瘋。平時就算了，今天什么場合，一把年紀(jì)，一點事不懂。蔣志蓮打了一巴掌不解氣，還準(zhǔn)備再打。葉寬趕緊攔下，說算了，回家再說。

    葉陽的爺爺奶奶司空見慣，連勸都不想勸，只道：“行了，有事回去說，別給孩子丟人?！?/br>
    蔣志蓮指著自己丈夫：“等會你給我閉嘴，再說一句話，我回去跟你沒完。”見自己丈夫一臉醉意，似乎沒聽進(jìn)去，她惱羞成怒，趁葉寬不注意，上去又給了他一巴掌。

    葉陽從洗手間出來，見張虔在門口，問：“你怎么出來了？”

    張虔往她臉上仔細(xì)瞅：“哭了？”

    葉陽笑了：“哭什么，比這難聽的話，我又不是沒聽過，就是讓你見笑了，這擺不上臺面的家事，還要讓你看見。”

    張虔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這不算什么?！?/br>
    倆人回去，發(fā)現(xiàn)蔣志蓮和葉成梁已經(jīng)動起手來。主要是蔣志蓮，一邊打一邊罵，問葉成梁長不長記性，還喝不喝了？

    葉成梁喝多了，人有些皮，都不帶躲的，于是蔣志蓮一打一個準(zhǔn)。

    葉寬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抄著手在邊上看，并不攔。

    兩位老人坐在邊上，兩臉無可奈何。

    葉寬是看見葉陽和張虔回來了，才趕緊叫住了蔣志蓮。

    蔣志蓮瞥見他倆后，停了手。

    飯桌上的氣氛又尷尬起來。

    過了一會兒，葉陽的爺爺慢慢開口了，問準(zhǔn)備什么時候結(jié)婚。

    張虔說打算先領(lǐng)證，至于婚禮，什么時候辦，怎么辦，還沒確定。下次讓他父母一塊過來，倆家人一塊商量下。

    葉陽的爺爺看著葉陽的父母說，平時也沒這樣過，今天估計太高興，讓他別見怪。夫妻過日子，總有磕碰的時候。

    張虔說看得出來。

    葉陽覺得飯吃到這種程度，可以了，就叫了車，送他們回酒店。

    車到了飯店門口，張虔和葉陽送他們下去。

    蔣志蓮把葉陽拉到一旁，從包里掏出戶口本：“你爸來之前說好不喝酒，估計是太高興，忍不住，你別怪他。我跟你爸在家算了算，你結(jié)婚沒什么可給你的，等你們辦婚禮的時候，送你們輛車，再多就沒有了?！?/br>
    葉陽愣住了：“不是說我沒嫁妝嗎？”

    蔣志蓮道：“之前手里沒富余，現(xiàn)在算了算，還能給你湊點?！?/br>
    葉陽看著她長滿皺紋的臉，心中五味雜陳，沒說出話來。

    蔣志蓮又瞥了一眼張虔：“前一陣好像到我們那買過涼皮，還跟你爸聊了一些有的沒的。不過帶著帽子，我們也認(rèn)不太真。他跟你說過這事嗎？”

    葉陽回過神來，點點頭：“說過，他出差，順便看看你們?！?/br>
    “不嫌棄咱們家就行?！笔Y志蓮道，“我知道你說結(jié)婚不要彩禮，但這事得看對方的條件，人家沒錢就少要，有錢就多要，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又不是我們一家人要，你別跟人說不要，該要的一定……”

    葉陽立刻截?。骸拔也灰迠y，你們也別想彩禮，反正你們從小到大也沒管過我，結(jié)婚這事就別cao太多心了，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蔣志蓮還想說什么，葉陽又道：“媽，話說到這，甭管你們真給還是裝裝樣子，我就領(lǐng)你和我爸一個人情，再說多，這人情就沒了。現(xiàn)在要是因為彩禮的事情鬧難堪了，甚至鬧崩了，對我沒什么好處，對葉寬也沒什么好處，你可想好，是要錢，還是要人?！?/br>
    蔣志蓮被她噎了一下，想發(fā)作，但瞥見張虔，人模人樣的在跟老人說話，的確像個靠山，沒再多說什么。

    張虔和她站在飯店門口，看著車離開。

    葉陽回頭問：“葉寬是不是加你微信了？”

    張虔點點頭。

    葉陽道：“如果他找你借錢，不要給他，我知道你不在乎，但別給，他已經(jīng)被寵壞了，再多一個你，會更壞的?！?/br>
    張虔將她摟過來，道：“你放心，他不會的。”

    葉陽認(rèn)真看著他：“有沒有嚇到你？”

    張虔笑：“我看起來這么不經(jīng)嚇？”

    葉陽也笑：“多的是色厲內(nèi)荏的人，誰知道呢。”

    “那我肯定不是。”張虔又道，“不過你mama下手真狠，沒打到我身上，我都覺得rou疼?！?/br>
    葉陽嘆氣道：“她心里有恨吧，一直恨我爸爸懦弱不爭氣。她其實是很聰明的，也能吃苦，只是沒上過學(xué)，連名字都不會寫，離了人寸步難行，否則早跟我爸離婚了。加上我爸年輕時又對不起她，她就更恨，打我爸時，下手特別重，我有時都會被她嚇到。不過她也有對他好的時候，倆人時好時壞吧，反正大半輩子都這么過來了?！?/br>
    張虔若有所思道：“每對夫妻都有自己的相處模式?！?/br>
    葉陽趴在他懷里：“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不會打你，我不愛動手?！?/br>
    張虔笑了：“相對冷戰(zhàn)，我還是更希望你動手?！?/br>
    葉陽也笑：“那我可不舍得?！?/br>
    回到x京后，葉陽先去沖了一下澡，又回房間收拾東西，想到戶口本，就拿了出來看。原以為走向領(lǐng)證的過程中，一定會出現(xiàn)什么阻礙，拖延一下時間，讓她和張虔有足夠長的時間想明白到底要不要，沒想到一路走來，十分順利，什么都沒有。

    如今只剩下臨門這一腳，她心神不寧起來。

    她始終覺得張虔愛的根本不是她，他愛的是九年前的她或者是九年前的他自己。因為現(xiàn)在的張虔沒有過去那種鮮活又純粹的心境了，無法像過去那樣毫無保留的愛人，但又不甘心像其他人一樣湊合過日子。剛好她出現(xiàn)了，帶著他最純粹的過去，帶著他最熱烈的浪漫，沒有變丑，沒有變老，沒有變壞，可能讓他想起了過去他曾經(jīng)怎樣生動過。他選擇她，不是非她不可，而是在以一種大冒險的形式來抵抗逐漸庸俗化的生活。

    張虔洗完澡，擦著頭發(fā)出來，瞧見她正坐在床邊發(fā)呆，走過去把戶口本從她手中取過來翻看。翻完見她仍在發(fā)呆，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問：“想什么？”

    葉陽將臉埋在他小腹間，他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她把自己埋得很深，聲音傳出來，多少有些悶：“想晚上吃什么飯?！?/br>
    張虔撫著她的后腦，問：“不想什么時候領(lǐng)證？”

    葉陽仰臉看他：“你想過嗎？”

    他低眼時有種溫柔的錯覺，還有種深情的錯覺，但說出的話很凌厲：“我喜歡速戰(zhàn)速決?！?/br>
    葉陽問：“速到什么時候？”

    張虔道：“就這兩天吧。”

    葉陽緊盯他：“不覺得太快嗎？”

    張虔緩緩道：“做事情不能太瞻前顧后，否則什么都做不成。先結(jié)婚吧，結(jié)了婚，再一件件解決。不結(jié)婚，你一直抱著合則來不合則去的心態(tài)，我又抱著不想勉強(qiáng)你的心態(tài)，這樣一來，事情永遠(yuǎn)解決不了。結(jié)了婚，會有壓力，這是好事，人無壓力，會永遠(yuǎn)懶惰。”

    葉陽又問：“如果有些事情結(jié)婚后也解決不了呢？”

    張虔道：“但有些事情不結(jié)婚它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婚前所有的預(yù)案都是紙上談兵，沒有任何意義。 ”

    葉陽扶著他站起來，手順著他的手臂一路上滑，最后圈住他的脖子，低聲道：“那咱們起碼得先把經(jīng)濟(jì)上分割清楚了，做個婚前財產(chǎn)公證吧，萬一出點什么意外，離婚會很麻煩?！?/br>
    張虔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你要做財產(chǎn)公證？”

    葉陽抿了一下嘴唇，道：“我沒多少東西，就一點存款，而且存款里的一半還是我們老板誤認(rèn)為《我去往》是因為你的關(guān)系拿下來給我的提成，本來打算給你買塊表的。雖然不多，但還是公證一下吧。你是你的，我是我的，明明白白，真離婚的話，咱們誰也不占誰的便宜?！?/br>
    張虔一瞬不瞬的看著她。

    葉陽被他看得心里直發(fā)毛，解釋道：“跟感情的深淺無關(guān)，主要是為了公平，你不用擔(dān)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