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覺得整個人像踩在棉絮，浮于半空。

    一道光芒在這黑暗之中亮起，刺眼得竟讓她情不自禁瞇了眼眸。

    光芒之中幻化出了一棵火紅烈凰樹，樹下玉石桌椅是早已被毀去的舊物。

    “師父，你不許贏我，我才陪你下這棋！”綠衣的小女孩站在樹下，手里拈著白棋子，挑了眉看他，她眼里有些孤寂與怨言，卻被唇上欣喜的笑所掩蓋。

    “我不贏你，你也下不過我！”溫潤的笑聲響起，有個人影出現(xiàn)在她身邊，由模糊到清晰，一點點地讓青棱看清他的模樣。

    墨色長袍之上勾起灰白山水，烏發(fā)披泄在肩頭，幾縷發(fā)絲垂過臉頰兩側(cè)，似雨絲般輕柔，他淺笑著，面容溫柔，眼神愛憐。

    小女孩聞言，不樂意地扔了棋子，轉(zhuǎn)身抱住他的腿。她身量只及他的腰，像一株小小的藤蘿草。

    “那你就呆到我可以贏你為止。”她把頭埋在他的袍里，脆聲說著。

    這點小伎倆，拙劣得被人一眼看穿，卻又帶著少時天真的癡求，讓人心軟如棉羽。

    他俯身，將她抱起，讓她的眼與自己相平。

    她透亮清澈的瞳孔里，印出的是他微笑的臉，那笑似這烈凰宮上的遠(yuǎn)空飛鳥、余陽霧光，很美，卻也很遠(yuǎn)。

    “傻丫頭，如果你贏了我，那我走了，就不回來了?！彼Φ?。

    “不要！”小女孩一聲驚叫，伸了手纏上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了他的脖彎里，“師父，不要不回來。我……我讓你贏我好了……”

    她嘴硬地說著，卻把他抱得死緊。

    再長久的離別，總好過于訣別。

    她曾經(jīng)那樣的希望見到他，希望他可以留下陪她，可最終……一場殺戳毀了所有。

    那是青棱早已不記得的當(dāng)年，她充滿孤獨與期待的幼年。

    那些已經(jīng)過去的，年復(fù)一年等待的時光，從少不更事蹣跚長至萬華大修。

    可過了五千年，她甚至不知道應(yīng)該叫他一聲穆瀾，還是要叫他穆七言。

    光芒中的人影還在繼續(xù)演繹著她的過去，像一出戲，她在看著屬于自己的戲。

    “青棱，我不會傷害你的?！蓖瑯訙睾偷穆曇繇懫?，這次卻真切地響在她耳中。

    黑暗的盡頭，有個人走出來。

    從前，她心心念念只盼著相見的人，有一天竟會成為讓她不愿多看一眼的人。

    “你是誰？穆瀾？還是穆七言？”青棱這一刻忽然沒有了恐懼與心慌，她看著越來越清晰的他，平靜開口。

    “你希望我是哪個人？”他在離她很遠(yuǎn)的地方停了腳步。

    兩人中間雖然空無一物，卻像隔著萬重山刃，他靠不過去，青棱也不會邁出半步。

    “我希望？我希望的事，難道就能成為事實？”青棱問他，“如果不是事實，那么我所希望的事，又有何意義？穆七言，別和我玩文字游戲?！?/br>
    他眉頭微微一攏，又道：“殺你并非我本意。雖然我人在上界，但你一樣是我守著長大的徒弟……”

    “我知道……在烈凰宮里陪我千年的人，是你?！鼻嗬饨財嗔怂脑?，“沒有穆瀾對嗎？”

    “嗯?！彼p輕應(yīng)道，聲音如鐘乳石上滴落的水，“青棱，回來吧?；氐轿疑磉叀＿@四千年的悲苦，我可以替你抹去。傷害你，并非我的本意?！?/br>
    “非你本意？”青棱嘲弄一笑。

    “穆七言，你真的以為這千年的歲月過去，我還是烈凰宮里那個青棱嗎？你說你不想傷害我？你說想殺我的人不是你？那你再說說……你為什么把我和墨云空分而育之？是不是因為你早就知道，我和墨云空是永晝國的皇族之后，若是我與她在一起，這永晝國封印遲早要被打開？！”

    穆七言沒有答應(yīng)她。

    “你根本就不是撫養(yǎng)我，你只是把我囚禁在了與世隔絕的地方?！?/br>
    這一囚禁，便是一千兩百年。

    那么，你眼里的感情，你口中的師徒之情，是不是太過可笑？

    第236章 PART.5

    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距離，青棱靜靜望著穆七言，沒再多說什么。

    若論師徒，在她生命之中，穆七言的地位無人可及，即便是唐徊也相差甚遠(yuǎn)。

    她與唐徊雖曾為師徒，但不過只是一場交易，無謂信任與感情，比起穆七言陪她的那一千兩百年，所傾注的感情有著天地之別。

    然而，再熾烈的感情，這幾千年過去，也已經(jīng)散為塵煙。

    青棱已不再看強光處屬于她和穆七言回憶的幻象。

    “青棱，今天這青凰川上，除了我之外，一個人都沒有。你可知為何？”穆七言終于朝前邁了一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被瞬間縮短。

    穆七言一步便已到了青棱面前。

    他和青棱記憶中的穆瀾，沒有半點差別，溫柔高遠(yuǎn)，眉目清俊，眼神中的悲憫如同青凰川上的日光，照拂著整座青凰。

    “為何？”青棱問著，身體退后，眨眼間又已離他甚遠(yuǎn)。

    “因為，我不想殺你，更不希望別人殺你。但若你執(zhí)意要打這永晝封印，我也不會放過你?！蹦缕哐陨炝耸?。

    青棱忽然察覺到一股力量綿如絲線，一圈圈纏上她的身體，將她整個人拉了過去。

    她冷哼一聲，手中細(xì)藤抽生。

    “我雖然修為遜你甚遠(yuǎn)，但也沒到你一個幻象就能將我打敗的地步！”

    語畢，細(xì)藤化作點點青光，覆上細(xì)如絲線的力量，倏爾朝著穆七言蔓延去，青光如箭，轉(zhuǎn)眼穿透了穆七言的身體。

    “青棱！”

    她耳邊出現(xiàn)唐徊的叫聲。

    黑暗像消融的夜色，景色清晰起來。

    她已經(jīng)站在一片焦黑的泥地之上，腳下的泥土松軟，鼻間是充滿血腥的古怪氣味。

    唐徊正站在她身邊，斷惡劍浮在半空，劍身之上燃起一大簇幽焰，是這地方唯一的光源，然而這么旺盛的火焰，也照不了多遠(yuǎn)，四周與天頂像是幽深的蒼穹，黑暗沒有邊際。

    他的臉在黑暗中半明半暗，眼眸里是被火光染成霽色的她。

    “我沒事。只是穆七言的一點殘念而已?！鼻嗬庵浪雴柺裁?，搖手阻了他即將出口的問題，轉(zhuǎn)眼四望。

    裴不回站在他們前方不遠(yuǎn)之處，正雙手疾速結(jié)印，不斷有淺淡的雪青色光芒從他手掌中涌出。

    那地方是他們掉落的入口。

    青棱被穆七言的殘念所迷幻，也只是眨眼時間，穆七言還未趕到。

    裴不回結(jié)印布置法陣，以抵擋趕來的穆七言，陣法繁雜，靈氣耗費甚大，他已無暇顧及身后的青棱與唐徊。

    在三人之中，也只有裴不回有資格與穆七言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