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穆瀾

    修仙途上，她是吃了多少的苦，才能讓她皓首白發(fā)，蒼老如斯，而又是怎樣的艱辛，才讓她如鳳凰般蛻變。

    云冬海自問修仙路心已冷硬如石，見她之時也不禁柔軟起來，即疚且憐又疼，恨不得能將她納入羽翼之下，好生看護(hù)，不叫她再受半點(diǎn)風(fēng)雨折磨。

    可如今她羽翼已比他還豐滿，已不是當(dāng)初他抱在懷里的小女娃了。

    “囡囡……你怨恨我嗎”

    他喃喃一聲，伸手在臉上一抹，原來平庸的模樣頓時變成了一張俊毅的臉龐。

    難怪這么多年他能蜇伏在固方世家之中未被發(fā)現(xiàn)，原來身藏奇寶，可改頭換面。

    蕭樂生雙手抱胸站在原地，冷眼看著眼前一切。

    蘇玉宸仍舊垂頭跪在地上，毫無惱意。

    青棱打量著云冬海，濃眉如劍，虎目黑亮，生得英挺剛毅，只可惜眼里的風(fēng)霜之色，終在他這剛毅之上添了些許蒼老疲憊。

    她心中嘆惜一聲，將那枚白玉海棠取出，置于手心，遞到他面前。

    “云將軍，對不起。當(dāng)日我利用了你?！鼻嗬庋郜F(xiàn)愧疚，聲音也顯得格外溫柔起來，“我不是囡囡。囡囡在將軍離家的第三年，便已夭亡。我當(dāng)年在五梅峰下凡塵歷煉之時，與養(yǎng)母……便是云夫人姚棠娘結(jié)緣，互相依伴了十年。這白玉海棠是母親離世之前所贈，如今便還給將軍吧。當(dāng)日多承將軍大義，蜃樓國子民才得以留得煙火，青棱在此拜謝將軍恩德。”

    說罷，青棱緩緩拜倒，行了大禮。

    蕭樂生卻聽得眼神一沉，按她所言，五梅峰下凡塵歷煉，則當(dāng)日她初遇唐徊之時，便已是修士身分了，怎還會是一身凡骨？

    那眼神只不過一瞬間沉斂，轉(zhuǎn)瞬便釋然，她只要是青棱，于他而言就足矣了。

    云冬海手擎著那枚白玉海棠，整個人如遭雷殛般呆立當(dāng)下。

    他一世顛沛，少年時鮮花著錦，卻一朝淪為階下囚，滿門被滅。后來他拋妻棄子，以一介凡人之身，獨(dú)踏仙途，誓報大仇?？上赏久Ｃ＃逕挷灰?，他蟄伏在仇家身邊，日夜煎熬，恍惚間數(shù)百年過去，若非心志堅毅，只怕早已墮入魔道。

    但即便他心如磐石，此刻也無法接受女兒離世的消息。他本當(dāng)自己孑然一身，初遇青棱之時便將她當(dāng)成骨rou血親，后聞她被唐徊所殺，滿心絕望，恨無力報仇，只能挑拔著固方世家和唐徊間的仇恨。后來金洲再見青棱，他只當(dāng)上天垂憐，給他留了一絲血脈，只是不料，又是一場絕望。

    青棱見他似突然間蒼老了幾分，心底生起不忍，他的絕望悲哀，終是因她而起，可惜她不知該如何勸慰。

    “棠娘臨死之前，可有說什么”云冬海呆愣了許久，才緩緩合起手，聲音喑啞問道。

    “娘她臨死之時神智已亂，執(zhí)意將我認(rèn)作囡囡。她說，給這玉佩，不為叫我去復(fù)仇，而是若有朝一日能遇到你，可憑此物得你為依，日子過得不至凄苦。娘至死也沒怪過你，你是她的少年將軍，一世英雄，她說你必會有一番成就。因此她日夜守候，在五梅峰下苦撐了足足二十五年。”青棱眼神漸遠(yuǎn)，仿若回到那年初出烈凰，數(shù)百年時光已逝，她已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但臨死之前母親的那番話此時想來似乎猶在耳邊。正是這個塵世婦人，給了她這漫長的歷煉之中，第一份至真至誠的親情，也是她這千年生命之中，唯一一份母女之情。雖只得十年短暫時光，但那份毫無保留的關(guān)愛，在她這千年生命中，無人可比。

    “棠娘……棠娘……冬海愧對于你!”云冬海一聲嘶吼，終跪在地上，捏緊了玉石海棠，痛哭出聲。

    蕭樂生、周千城均默然無聲，便是跪在地上的蘇玉宸，也不禁微微抬了頭，被這哭聲勾起了一絲悲意。他們不知道青棱與云冬海之間的故事，卻從那哭聲之中，讀到了漫長仙路的寂寞艱辛與無邊悔恨，叫人心生悲哀。

    青棱不忍再看他哭泣，轉(zhuǎn)了身，跨度步走到蘇玉宸身邊。

    “蘇玉宸，我給你最后一次選擇的機(jī)會。入我門中，終生不得叛出，否則便是你藏天入地，我也會將你魂魄抽為我殿中燈油。你可考慮清楚，若然不愿，我不強(qiáng)求。答應(yīng)你的功法全訣，我會依諾給你，算是了結(jié)當(dāng)初與卓師姐一段緣，你拿了便走吧?！彼曇舨淮螅瑓s透著威嚴(yán)。

    蘇玉宸跪在地上，見到她遞到眼前的一方玉簡，上面字跡雋永遒勁，與當(dāng)年給他的那份殘本一樣，都是出自她之手。

    他抬眼看她，她眼中有著他從未見過的慈悲憐憫，也有截然相反的冷漠無情，十分矛盾的兩種神色，卻又出奇的和諧。

    只這一眼，便讓他心頭一定。

    “弟子蘇玉宸，謹(jǐn)遵師命，終我一生絕不背棄師門，若違此誓，甘為燈油?！彼曇魯S地有聲，再無一絲猶豫。

    “起來吧?！鼻嗬庋酃馊岷停焓謱⑺銎?，又把那方玉簡放入他的手中。

    昔日光華萬丈的少年，如同窖藏的佳釀，從新酒變作陳酒，所有燒口烈性，已化作今日醇香綿長。

    “弟子謝過師父?！碧K玉宸接下那方玉簡，俯首起身。

    身后云冬海的哭聲已歇。

    如同夏日午后一場急風(fēng)驟雨，一頓傾泄之后，說停也就停了。

    “云將軍……”青棱轉(zhuǎn)身望他。

    云冬海擺擺手，臉已戴上那張平凡無奇的面具，神情淡漠，已不復(fù)先前悲痛。

    “叫我陳海吧，家仇不報，我便永遠(yuǎn)只是陳海。”

    他說著，將手中那枚白玉海棠遞到了青棱面前。

    “棠娘說你是囡囡，那你便就是囡囡!她讓你找我為靠，雖說你今日修為已比我更勝一籌，但陳海亦會傾盡全力，護(hù)你周全，以慰亡靈!”云冬海眼中迷茫絕望已去，只剩一片堅毅之色。

    青棱沒有拒絕也沒有說話，她只是以手覆在那白玉海棠之上，指腹輕輕摩娑著海棠花上的紋路，冰涼的玉石已被他握得溫?zé)帷?/br>
    忽然之間，她手一翻，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道異常純粹且尖銳的靈氣，驟然闖入他的經(jīng)脈之中。

    執(zhí)意不愿再以“云冬?！睘槊年惡２挥裳凵褚蛔儭＿@靈氣來得兇猛霸道，讓他反抗不及，在他經(jīng)脈之中恣意游走，如入無人之境，讓他著實一驚。所幸這靈氣雖猛，卻并無惡意，只是在查探著。

    “陳海，你本是純雷靈體，亦是當(dāng)世萬中無一的修仙體質(zhì)，修為本當(dāng)一日千里。為何這么多年過去，你才結(jié)丹后期，且雷體潰散”青棱牢牢抓著他的手，沉冷出聲。

    陳海一默。

    “你還想瞞我嗎”青棱臉上并無怒色，眼神帶著穿心之力，緊盯著陳海。

    “我……”陳海望了望蘇玉宸，又看回青棱，忽然間一聲苦笑，右手凌空虛抓一把，熾烈的氣息驟起，一團(tuán)火紅虛影凝在他掌中，只是不消片刻，便潰散而失。

    其他人尚無異色，只有蘇玉宸驚疑一聲，望著陳海的臉色便不自覺地便凝結(jié)成冰，眉目中一片殺氣涌現(xiàn)。

    陳海所施的，正是青棱的《烈凰訣》。

    “我并非有心隱瞞，來尋你，也不是為了這功法秘訣?！标惡２煊X到青棱已收回靈氣，便將手放下，他見蘇玉宸臉現(xiàn)殺氣，面露疑色，在心底一嘆。

    當(dāng)日神王墓前見過青棱所施展的《烈凰訣》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世上除了他之外，還有人會這功法，并且這個人就是他的女兒。

    “你是如何習(xí)得此法”青棱問道。當(dāng)年她在萬華之上遇到他時，便已嗅出他身那一絲烈凰之氣了。

    “當(dāng)年我離開棠娘，以凡人之軀登上玉華九千石階，拜入玉華宮中，以一身雷靈體被收為內(nèi)室弟子，備受矚目?！标惡Ｒ娗嗬獠o懷疑之色，便收斂心情，將舊事道來。

    青棱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年唐徊疑心她身份之時曾向墨云空打聽過關(guān)于云冬海的身份，的確有過此事，她心中還有些印象。

    純雷靈體并不比蘇玉宸的真龍體差多少，都是修仙之輩肖想羨慕的天才之體，在玉華宮受到矚目并不奇怪，就像當(dāng)年的蘇玉宸。

    “純雷靈體雖然萬中無一，修煉起來已比常人快上許多，然而當(dāng)時我心急報仇，玉華宮循規(guī)蹈矩的修煉并不能令我滿足。忽有一日，我得玉華圣女墨云空召見，眾人皆以為我被圣女看中要收作她的入室弟子，誰知她只引我去看了玉華重寶萬竅窺魔鏡。只是不知為何看過之后，她便令我回去，不再召見。”

    “萬竅窺魔鏡”青棱從未聽說過此物。

    “萬竅窺魔鏡是玉華山鎮(zhèn)山之寶，僅次于萬里云空圖與青山無棱印之下，乃由眾生萬象之靈匯聚而成，可窺見人心中魔障。她必是通過那窺魔鏡看到你心魔，才放棄了你!”一直沉默的蕭樂生忽然開口，聲音冷冽如冰雪漫漫。

    “你知道得倒是很多?！鼻嗬廪D(zhuǎn)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難辨喜怒。

    蕭樂生一笑置之。

    他見過，照過，在這萬竅窺魔鏡前掙扎七日，如何不知。

    “我本以為自己能得她青睞，習(xí)得無上術(shù)法，報仇有望，誰知竟毫無音信。我不甘心，便日日去她的殿外跪求，她卻連正眼也不看我一眼，我仍不死心，連著跪了三個月。后來有一天，我仍像往常那樣跪在殿外，一跪跪到入夜，我累極便倒在殿前睡著。天明時分忽然間殿上傳出異響，將我驚醒。我聞得鼻間血味甚濃，心中驚懼，便提起膽子進(jìn)了大殿。”

    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夜情景，仍心有余悸。

    “大殿如修羅場一般，滿殿都是死狀慘烈的華曦殿雜役與玉華弟子。我一路尋去，走到了殿后圣女洞府，府門大開，其中空無一人，墨云空不知所蹤。我在洞口拾到三張殘頁。因報仇心切，我便起了私心，將那三張殘頁帶回。”陳海深吸了一口氣，一面回憶著一頁翻出了一方玉簡，遞到青棱眼前，里面是他拓下的殘頁文字。

    青棱接過玉簡，仔細(xì)查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