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李培南的質(zhì)問，彭因新極快調(diào)整好一時失察的步伐，再緩?fù)藘刹?，向李培南抬了抬手：“若不是世子橫加阻攔案件的審查，耽擱了進程，也不會逼得證人尋死。本官猜測這中間的曲折應(yīng)當是世子的手段，如何又能賴到本官頭上？”

    李培南分神看了看閔安，見他不起身，猜測他可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端倪。院落里的禁軍在緩慢走近，似乎有沖上堂拼殺一陣的準備。李培南一瞬之間就有了決定，揚手朝外一指，厲群會意，立刻帶著五十名侍衛(wèi)一字排開，守在了卷棚前，阻隔了禁軍的靠近。

    這樣的安排，既能牽制住大堂里的彭因新，起一種威懾作用，又能為閔安的檢查爭取一點時間。

    閔安四處探了探含笑的尸身，她的臉上有余溫，脖子是冰冷的，從衣衫下露出的領(lǐng)口肌膚也是一片冰冷。閔安不由得思索，含笑說的冰字，難道就是冷的意思？

    護衛(wèi)官看到吏生打扮的閔安蹲在尸身前一臉沉思，有意要維護彭因新的威嚴，借機呵斥道：“閑雜人速速退后！尸身也是證物，怎能隨便翻動！”

    閔安已經(jīng)摸了含笑的手腕和小腿，察覺到皮膚都是冷意，心中的疑問更多了，只是仍需一點時間理清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護衛(wèi)官一斥責(zé)，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還來不及站起身子道聲告罪，護衛(wèi)官的腳已經(jīng)踢了過來。

    一直在查看彭因新反應(yīng)的李培南提劍掠了過去，揚起的凜冽劍影堪比寒雪，冰冷的風(fēng)聲一刮過，起腳踢人的護衛(wèi)官已經(jīng)倒地，若不是他退得快，想必整支右腿就被連根切下。

    與此同時，站在公案前的非衣出手如風(fēng)，拉住閔安的衣領(lǐng)，將他拖了過來。閔安在非衣手勁下勉強撐好身子，抬頭去看時，他只看到護衛(wèi)官抱著腿咬牙倒地，而李培南已經(jīng)站在了他與彭因新的中間，用一道凜然的背影阻隔了他的視線。

    彭因新拉下臉道：“世子當真要動用武力脅迫朝廷御使么？公堂可是一個講法理的地方！世子權(quán)勢再大，也大不過天子的旨意罷！世子今天膽敢殺本官，就是抗旨逆政，可以謀逆罪問斬——”

    彭因新的話未說完，李培南已經(jīng)揚起蝕陽劍徑直劈落下去，站在一旁的另一護衛(wèi)官連忙舉起刀鞘格擋，甚至還來不及抽出軍刀。一聲撲的鈍響后，刀鞘斷成兩半，強烈的力道震得護衛(wèi)官虎口迸血，右手垂落在身側(cè)不住地顫抖。

    李培南一擊被阻，身形并不停，揚劍劈落第二記。彭因新趁著護衛(wèi)官阻擋的那一刻，已經(jīng)搶到了幼帝御賜的尚方劍，他見李培南襲來，將劍反擋上去。一陣大力直面沖擊過來，彭因新站不穩(wěn)，被迫后退幾大步，直退到身子被公案撐住。這時，尚方劍啵的一聲斷成兩截，李培南若是再進一步，揚劍劈下第三招，誰都無機會救下彭因新一條命。

    彭因新反手撐在公案上，面如土色，心如鼓擂，此時無論如何都想不起朱沐嗣交給他的應(yīng)對策略。李培南并未搶進一步，相反地提劍指地，只在嘴邊掠了點笑容問：“彭大人長記性了么？我在楚州，就是法理?！?/br>
    禁軍呼喝著朝堂上沖，厲群一聲令下，侍衛(wèi)隊齊齊抽出軍刀，用尖刀對準了外面，就是非衣，也將閔安拉到身后，從腰帶中抽出了軟劍，迎風(fēng)一抖，凜冽出一柄秋霜。

    劍拔弩張之時，躲在暖閣屏風(fēng)后聽審的一眾內(nèi)務(wù)官吏將主簿推出，主簿踉蹌一下，不由得出現(xiàn)在公堂眾人面前。他愣了愣，看看上下一觸即發(fā)的局勢，遵循官場上的慣例，開始和起了稀泥。

    主簿咬牙沖到公案前，對提著劍的李培南連連行禮，說道：“世子萬萬使不得，彭大人好歹是個朝廷命官，在公堂上殞了命，會連累整座清泉縣的老百姓吃苦役……”

    提到老百姓這句話，倒是震醒了一旁冥思苦想的閔安。他從非衣身后伸出頭來，朝李培南的背影喚了聲：“公子，我有話要說！”

    李培南不回頭也知道閔安喚的是誰?！罢f吧?！?/br>
    “你過來?！?/br>
    李培南當真收了劍走了回去，使得閔安暗想的“支開世子爺”念頭成真，避免了一場公案前發(fā)生的血光之災(zāi)。非衣站著不動，面色依然鎮(zhèn)定，心里卻在驚奇，世子怎會聽得進閔安的話。

    外人并不知道，李培南愿意撤手，不再威逼彭因新，是因為他覺察到自己一步步的挑釁與羞辱，都不能迫使彭因新呼喝禁軍進公堂護駕，這與他想制造一場動亂再趁機殺掉彭因新的計劃有偏差。正如他對非衣所說的，殺一個三品官員彭因新容易，殺一個朝廷特派的御使卻有些為難，因為謀逆之罪足以動搖他與父王的地位，尤其是在父王還未完全準備好的情況下。

    若是他退一步，禁軍卻闖了進來，無論彭因新是否授意，他都可以治彭因新一個沖撞貴族的罪過，反過來與彭因新廝殺，他的人少，恰恰還能占住一個“以弱勢自衛(wèi)”的合理理由。

    這就是李培南的盤算。他細細觀察著彭因新，意外地發(fā)現(xiàn)，慌亂中的彭因新居然長足了腦子，遲遲不發(fā)出命令喚禁軍進堂拼殺。

    他沉思一下，立刻醒悟到，彭因新暗中也在等著他發(fā)出拼殺的指令，去搶占公堂上合理自衛(wèi)的理由。他可以激，卻不可以搶先殺了御使，因此借著閔安的一喚之機，他收好了利劍走回來，再準備發(fā)起下一輪的挑釁。

    非衣見李培南走回，依然擋在閔安身前。閔安自發(fā)走出來，對著一臉淡然的李培南說：“公子真要講些道理，公堂上哪能仗著武力亂殺人的。”

    李培南笑了笑：“那你想怎樣？”

    閔安低聲說：“彭大人不是口口聲聲要依照法理審案嗎？我們就聽從他這一次，在法理上找出證據(jù)破綻來，讓他定不了二公子的罪名?！?/br>
    李培南淡淡道：“也好?！?/br>
    閔安回頭再看非衣：“二公子認為怎么樣？”

    非衣就是一副真判他殺了人也不為之所憂的心境，見李培南都答得痛快，他自然也不會落后?！奥犇愕?。”

    閔安不由得抓了抓頭：“今天兩位公子倒是好說話。”

    李培南與非衣互望一眼，又各自轉(zhuǎn)過臉，并不說一句話。

    ☆、第50章 針鋒相對

    主簿是個明眼人,看到公堂上的紛爭有了緩和跡象,忙不迭地請求彭因新暫且退堂，方便衙役進來清掃地面。彭因新低聲囑咐護衛(wèi)官，護衛(wèi)官得令后，跑到卷棚前，命令堵在院落里的兩百禁軍原地守護，鐵桶般的軍陣實則依然阻擋了世子府一批人的退路。

    衙役收斂了含笑的尸身，提水潑洗公堂地磚，厲群帶著五十名侍衛(wèi)撤向大堂后門，駐扎在穿堂走道中。再朝后就是二堂院落,李培南喚非衣、閔安進花廳商議事情。

    主簿不斷在大堂暖閣與二堂花廳中跑進跑出,給兩邊的大人們端茶遞水，傳達一兩句口信。他作為中間人，知道當聽的就聽，不當聽的就在門外等著，總之不得罪任何一方勢力。

    花廳里，李培南劈頭第一句話就說道：“我知道不是你殺了畢斯，你仔細回想下，中間發(fā)生了什么曲折，別讓人鉆了空子?！?/br>
    非衣看了看閔安，特意向他解釋道：“畢大人不是我殺的，即便我要殺他，也不會尋了那種地方去，臟了手里的花?！?/br>
    閔安抖了抖臉：“二公子一向骨骼清奇，只怨我那東家命不好……唉，說岔了，二公子還是趕緊答公子的話吧?！?/br>
    非衣這才轉(zhuǎn)頭向李培南表述，他在昌平府照顧小雪時，聽花農(nóng)說亂墳崗骨粉土質(zhì)養(yǎng)出一株奇異的紫美人花，當即就找了過去。他騎馬穿過官道抵達亂墳崗，一路不曾見到任何關(guān)卡，等他采了花回轉(zhuǎn)時，唯一的退路上就有重兵把守了，且在嚴密盤查來往行人。

    李培南下結(jié)論道：“彭因新將時間算得極準，只讓你去，不準你回，顯然是要嫁禍于你。”

    非衣點頭，又轉(zhuǎn)述一遍公堂上含笑及畢斯老仆人的口供，閔安參與商議，最后三人一致認定，推倒非衣殺人嫌疑的緊要處在于兩點：一是含笑的口供對非衣不利，據(jù)她所說，她是為了拜祭茅十三的野墳才恰巧出現(xiàn)在案發(fā)現(xiàn)場，又親眼目睹了非衣殺人的經(jīng)過，至于非衣反問的他是如何殺人、為何又漏掉她這個目擊證人等細節(jié)，她一律答不上來，最后竟然在公堂上自盡，以求加深她言詞的公正性。

    人既已死，死無對證，因此，非衣再也不能抓住含笑證詞上，那些語焉不詳?shù)募毠?jié)部分進行反駁了。

    第二點不利的地方就是，只有非衣的軟劍才能造成畢斯那樣血凝不迸口的致命傷。非衣表明，他的軟劍只在一月前，為打退搶劫賬本的獵戶而使用過一次，平常都是緊帶著不離身。若說畢斯是被他這把劍殺死，顯然不可能。因此李培南推斷，兇手必定打造了一把一模一樣的劍刃，來造成特殊標記的傷痕。

    閔安思索很久，沉吟道：“軟劍可仿造，傷口不出血的情況卻不能常見……再說畢大人身上的尸斑已證明，畢大人是在卯時遇害的……如果兇手想栽贓給二公子，勢必要在卯時花開那一刻才能殺死畢大人，可是二公子卻說，當時在花樹前并未見到一個人影……”

    非衣打斷閔安的話問道：“可否先在別處殺人，再將尸身移到墳坡上？”

    閔安搖頭：“若是這樣，尸斑就會變動，決計不會顯示出，畢大人側(cè)臥在地受死的樣子?！?/br>
    李培南和非衣并不懂刑名律法學(xué)，但有常識，他們對望一眼，不用說話，也能察覺到背后布置一切的人頭腦不簡單，竟然在這次設(shè)下了一個死局。

    死局是否解開，只能依賴于閔安驗尸的本領(lǐng)。

    “怎樣才能做到……既不流血，又能控制尸斑發(fā)生變動……”閔安坐在椅子里沉吟，始終記得含笑所說的那個冰字，心中猛然一動，“是冰塊！”

    他謹慎地沒有喊出口，僅是在心里盤算，冰凍尸身是否可能，畢竟以前師父沒有講過這方面的例子，驗尸法則上也沒有記載過。他想確定這個推論后，才將結(jié)果報告給兩位公子。

    閔安抬頭去看李培南，發(fā)覺李培南此時正坐在花廳那側(cè)，喚非衣過去商議事情。他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只好等著商議結(jié)束再稟告他的提議。

    李培南指了指一旁的座椅，示意非衣坐下，然后只輕微動了動嘴唇，用細密的語聲對非衣說：“公堂上免不了一場拼殺，要先把閔安送出去。”

    非衣側(cè)身應(yīng)道：“我早有這個想法。他武力最弱，真正動起刀槍來，還不能自保?！?/br>
    李培南一傳到話意，就再不多話，他起身離開了花廳，去外面吩咐厲群一些細處。非衣此刻得了空閑，走到閔安跟前問：“你的頭痛背傷好了么？”

    閔安答：“都很了?！?/br>
    “牙齒呢？”

    閔安又會意地露齒笑一笑，向非衣展示他那修補得齊整而雪亮的假牙，非衣撇開眼睛，不去看閔安燦然的笑容，接著問：“我離開行館之后，你有沒有討打？”

    閔安委屈道：“我一向乖巧，哪能去討得一頓打?！?/br>
    “那就是挨罰了？”

    閔安擔(dān)心日后受夾板氣，不敢向非衣告狀，就說道：“沒有，大公子待我很好，將軍也很好，我還跟豹子混熟了?！?/br>
    非衣站在閔安座椅前背手哼了聲。閔安一直順著眼，不可避免就要看到非衣錦袍下擺上的花粉草末印子。他想起非衣尚潔的脾性，下意識地彎腰給他拍了拍衣擺，嘴里說道：“二公子待小雪姑娘真好，還遠的地方，也要親自去把花采到手?！?/br>
    非衣立刻后退一步，淡淡道：“換成待你，我也是這樣?！?/br>
    閔安抬頭一愣，過后才由衷說道：“那真是謝謝你了啊，你真是個好人?！毙睦锵胫?，他若真心待我，我一定要肝腦涂地地回報。

    閔安并非是不相信非衣，而是非衣以前曾向他塞進了一個念頭，被他記得好好的，非衣陪他出行桃花寨時，在馬車里說過：“我待你的好，以后都要償還回來?！?/br>